太阳不知何时已悄然落山了,天已接近黄昏。阳川耷拉着脑袋,拖着沉重的脚步回了家。
小花狗撒着欢窜过来,亲昵地用嘴扯他的裤脚,伸出粉红的舌头舔他白净的手背。它本想讨得自家少爷的欢心,却冷不防被狠狠踢了一脚。小花狗又痛又委屈,嘴里“呜呜”着,夹着尾巴怏怏地逃开了。
行李从阳川肩上滑落下来——书包、被褥、蚊帐、毛巾……他索性用衣袖擦了擦满脸的汗水,艰难地吞下一口口水去润一下干燥的喉咙。他面色忧郁、眼神四散,像块木头,一动也不动地呆立在门口。
突然,背后传来几声干巴巴的咳嗽声,四爷扛着锄头从地里收工回来了。
“爹,我……我落榜了。”阳川可怜兮兮地对爹说。
“落什么榜?”四爷很诧异,他显然不明白阳川在说什么。
“就是没有考上大学。”说完阳川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哭了……
阳川高考落榜回家后,他内心感到无比惭愧。父子俩这么穷酸,守着三间只能勉强遮挡风雨的土筑瓦房,家当就一个饭桌两张板床三条木凳,除了手电筒再无一样家电。怨谁呢?怨老爹没能给自己创下一份家业?娘早年去世,爹屎一把、尿一把将自己拉扯大,已经够辛苦的了,又供自己读书至今,老人家哪点对不起自己?眼下,老爹这么大年纪了,又体弱多病,他每天还起早贪黑地在地里打转转。按理,他早该放下锄头,安享晚年了。
望着老爹那干瘦如柴的身子,暗淡无光的眼神,饱经风霜的脸膛,阳川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暗暗发誓,即使没能考上大学改变命运,也要想尽办法给自己谋一条生财之路,让爹过上几天好日子。
这天,村里老支书上门来找阳川,他拍着阳川的肩膀说:“川娃呀,你刚从学校回来,有知识、有精力,村支部打算推荐你去农校学习,回来任村里的农技员,好带领乡亲们科学致富,你愿意不?”
“这个我不想干。”阳川心想,农技员算个什么东西,反正还不是给泥巴打交道!
“为什么?”老支书一时有些不理解。
“我想出去行走江湖!”阳川故意提高嗓门,仿佛想提振一下自己的斗志。
“哎……那我就不勉强了,人各有志嘛。”老支书又拍了拍阳川的肩膀:“川娃啊,别嫌我老头子啰嗦,在外面可千万要记住,无论做什么都要脚踏实地才行啊!”。
四爷觉得阳川不该拒绝老支书这件事,这要放在别的村人那里,那可是一桩求之不得的好事呢,儿子这是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好意。但四爷心疼儿子,见儿子长得身材瘦弱、白白净净、细皮嫩肉的,像个城里人,知道他不愿和泥巴打交道,虽然心里很想把他留在身边当个帮手,但终归是“儿大爷难管”哪!
从此以后,阳川就很少在家呆了,他开始与社会上的三教九流之辈广交朋友,火车汽车的满天下“寻找财路”,开展一些神神秘秘的“业务”。
这天,阳川来到一个偏僻而又古老的小镇上。小伙子戴着墨镜潇洒帅气,时髦的嬉皮式发型整洁美观,西装笔挺系一条鲜艳的领带,脚蹬黄而亮的人造革履,手提一口黑色大皮箱并外挂小锁守住里面神秘。这模样不得不让山里人多瞧几眼,姑娘们心跳加速。
小镇正逢赶场,摆摊摊,设店店的卖商品;背筐筐挑担担的交易农副产品;婆姨们卖了一篮子鸡蛋,将钱打点酱油、买些针线;小伙子们没事在街上闲逛;姑娘们成群结队、嘻嘻哈哈……
这一切,阳川是东瞧瞧、西看看,上场走走、下场转转,谁也不知道这位“城里帅哥”来这儿做什么。
接近中午时分,人们办完事情,陆续朝场口走去。这时,只见场口那棵老黄桷树下围了许多人,一位青衣道士正在那儿为大伙卜卦算命。那青衣道士头戴一顶青色方形帽,身穿一件青色道衣,脚穿一双青色古式布鞋,并扎着白色绑腿。看上去跟电视里的“小道长”有些相似,他两腿盘坐,双眼微闭,两手不停地掐着指节,嘴里念念有词。
“这位老汉,你逢善不欺、逢恶不怕,为人正派,一辈子做了不少阴功好事;你年轻时生活非常苦,那是你命中注定海椒运老来红;你有幸福的晚年生活,本只有七十三岁寿命,由于你阴功积德,又给你添了十一岁,所以你现在可以高寿到八十四岁……”
旁边的老头满意地直点头,他掏出一张两元的票子,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给了青衣道士。
接下来的又是一位小伙子。道士卜了卦,并仔细对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开腔了:“这位大哥,你命中注定便是有福之人,一辈子丰衣足食;你可以走南闯北,东西南北方方大利;你的朋友遍天下,喝茶吃酒有人开钱;你命中带‘盔钢’,所谓男子戴盔钢提笔做文章,女子戴盔钢是喂猪不用糠。按理,你应该是一个有才华的人,不论你的书读了多少。”道士偷看了一眼小伙子的表情,接着又往下说:“你命中占有‘晋神’,所谓男子占晋神是打马入朝廷,女子占晋神是办事不求人。你呀,有朝一日定会时来运转、高官厚禄……”
一席话,使小伙子“飘”得直挺腰直耸肩,身上像添了几分仙气,趁高兴付了道士五元钱,拉着女友扬长而去。
随后,请道士算命的又是一位大嫂、一位中年汉子、一位年轻姑娘……人们简直是争先恐后。
当青衣道士晃着街上尽头那边走来两位穿警服的人时,忙向围着的人们一施礼:“各位施主,贫道还有要事待办,这就告辞了。”话音一落,慌忙收拾行李,匆匆而去。
闪进一个茅厕,青衣道士摇身一变——原来竟是阳川装扮的。他草草清点了一下口袋,赚了二百多块,便用嘴在票子上亲了亲,偷偷地笑了……
一晃大半年不知儿子的行踪,四爷心里好生挂念。这天,他锄地回来时,发现房门开了锁,知道儿子回来了。老头刚跨进门槛,便看见屋头儿子正和一个妖媚的女子拥抱着在亲嘴儿。这种场面,让老实巴交的四爷不知所措,他连连后退,慌乱中绊着门槛就是一个跟斗,脑壳顿时在地上碰了一个“猪儿包”。他吃力地爬起来刚刚站稳,阳川他们听到响动已经出来了。
“爹,我回来了。”
四爷丧着脸:“老子晓得你回来了!”手不停地来回揉着“猪儿包”。
“她是我女朋友。”阳川把女子介绍给爹。
“伯父,您老人家好!”女子嗲声嗲气地动了动被刚添掉口红的小嘴唇。
四爷被这声音弄出一身鸡皮疙瘩,语无伦次:“好、好……”
只见那女子扭了扭身子,轻轻依偎着阳川。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对四爷来说,这气味简直比庄稼汉的汗臭还难闻,心里直骂:“妖精!”他搞不懂自己儿子怎么跟这种女子混在一起了?再看儿子的派头,多像一位有钱人家的少爷,甚至令四爷突然有了些陌生感。
阳川打开皮箱,从里面拿出两条中华香烟和两瓶茅台酒递给四爷说:“爹,有钱的老爷子吃的,儿子也要让您老人家尝尝。”
四爷接东西的手有点颤抖,他心里越发不踏实了。“阳川,你告诉爹,这段日子你都在外面干了些什么?都是正经事吧?……”
没等四爷问完,阳川便大声武气地打断说:“爹,您就放心吧,我一不偷二不抢,这年头反正靠本事挣钱吃饭,有钱就是大哥!”说完,吐出一串烟圈……
一旁的女子趁机用手去搔阳川的痒痒,两人笑着扭成一团。
四爷看不下去了,躲进他的房间不便再出来。
这一夜,四爷的眼睛是一下也未合上,儿子的变化实在是让他不能接受。
第二天一大早,阳川带着那女子,告别父亲又走了。那女子究竟是阳川什么人?混在一起就什么都是,出门一分手就什么都不是了。阳川呢,继续行走江湖“寻找业务”。
这天下午,阳川又扮成一个除妖降魔的“端公”,跟随一个老大娘进了山寨子。端公口称自己夜里能梦游上天,而且深受玉皇大帝的恩宠,被封之为“凡仙”。这回他是去降服害人的恶魔,救活大娘的老伴。
老大娘是单户人家,住着几间矮小的茅草房,无儿无女,家境十分贫困。而端公却要向主人收取一笔不小的降魔费,急得老大娘不得不将家中唯一一头猪卖给了寨子头的养猪户。
夜深人静,老大娘家房门紧闭,屋内灯火通明。
端公打开黑皮箱,叫主人量来满满一升米放在桌子中央,上面插一块两尺来长,五寸来宽的“灵牌子”,在周围挂满“纸胡”;左侧放的是“花盘”,里面有盐、茶、米、豆四大供品;右侧是一团大泥饼,上面燃放着无数根香烛;七道“灵符”一字排放,“司刀”、“令牌”各占一方。
端公一边烧纸钱一边作揖,口中念念有词:“天祖到、姜太公到,神到、观音菩萨到、山神土地到、师祖师爷到……”同时那“司刀”不停挥舞,“令牌”不停拍案……
一个时辰过去了,端公累得是满头大汗,却顾不上歇一口气。
老大娘找来毛巾让他擦汗,卧床不起的老伴更是感动得热泪盈眶。
接着端公怒吼得更凶了,他手持“司刀”在屋里来回追杀好几趟后,又拿出“阴阳卦”重重地吹一口“仙气”,用手指划了几下往地下一扔,两块“阴阳卦”啪啪落地,一块向天、一块朝地。
“好凶的恶魔,现已被治服了!”端公对着“灵牌子”双手一合,提高嗓门:“鬼神安位、妖魔远遁,上供!”法事接近尾声了。他分别向家神、门神烧了纸钱,最后又来到灶房,向灶王菩萨敬供。当灶旁那堆燃烧的纸钱火花四处飘飞时,他告诉老大娘说:“这说明驱除了魔,灶王菩萨高兴呢。”
就在端公返身回到堂屋来收拾家伙的时候,屋里忽然飘来浓浓的烟雾,直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当他发现浓烟是从灶房里冲出来的时候,才慌忙跑了进去。
天哪!原来纸钱火竟把灶背后的柴草引燃,烧着了房子。那火一上房子便凶猛地燃烧起来,瞬间,熊熊烈火映红了半边天……
当乡亲们从睡梦中惊醒赶来时,几间茅草房已经化成了灰烬。
老大娘疯狂地嚎叫:“我老伴……他还……还在屋头啊!”
大伙冲进里屋搜寻,从草灰堆里抬出来的已经是一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了。
“天哪……你们快……快帮我抓住他,抓住那个端公呀!”
端公人在哪?端公见事不妙,早逃得无影无踪了。
出了人命案,可不得了!乡亲们立即上报了山寨治安室,治安室又迅速上报了县公安局……
四爷因劳累过度病倒了。他吃不下饭,白天黑夜呻吟不止。
老支书每天晚上都来为他煎药,陪他说说话。他们是多年的老兄弟了,四爷的儿子不在身边,多亏有老支书的关心和照顾。
这天晚上,老支书进屋先问了声:“老哥,好些了没?”随后就好长时间没作声,只默默地坐在炉灶前一边煎药一边抽闷烟。
“支书老弟呀,这些天多亏你照顾了,唉!要是阳川在家,就不用麻烦你了。”四爷喘着粗气说。
老支书面露难色,欲言又止。最后,他坐到四爷床前,握住他树皮般的手轻轻地说道:“老哥呀,告诉你一件事,你、你可千万要挺住啊!”说完,老支书摸出一张盖有公章的纸递给四爷。
当四爷知道儿子阳川犯了重罪并已被公安机关捉拿归案时,顿时就昏了过去……
阳川在远离家乡千里之外的公安局看守所里,收到了四爷不幸去世的噩耗和他爹临终前的遗书,顿时惊呆了。
他颤抖着手拆开老支书代写的遗书:“川娃,你令爹失望啊!你让爹怎么向你那苦命的娘交待啊!你让爹怎么有脸见列祖列宗啊!爹过了大半辈子孤独的生活,活得已经厌倦了。一直以来,是你给了爹活下去的勇气,因为你是爹心中唯一的希望啊!可现在……爹老了,不中用了,早晚都得去见你娘的……如果你想让爹娘在地下安心点,希望你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好人!儿啊你记住了吗?”
看完,阳川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爹呀——”他用力抓自己的胸口,心在滴血……
悲痛之余,阳川冷静下来,慢慢回顾了自己行走江湖那段梦幻般的历程,这哪是自己的人生之路?此时此刻,他耳边仿佛又响起了老支书的谆谆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