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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广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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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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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声

雷声

作者:刘广英

夜幕降临,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雷声。要下雨了,她赶紧去阳台关窗。她从小就怕打雷,尤其像今晚,丈夫出国考察还没回来,儿子一家三口又居住在另一个别墅区,她更怕。

“咔嚓……”一声炸雷,似乎就在屋顶响起,紧接着,狂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啪啪”地拍打着落地玻璃窗。她站在窗前,因为有路灯把街道照得如同白昼,似乎减少了那种闪电瞬间划破黑夜的恐怖,电闪雷鸣中,让她感觉强烈的还是轰炸般的雷声。这时,她看到临窗的街道上,有一个人撑着雨伞推着自行车,正顶着风雨艰难前行。这一情景,把她又带回到了年少时代,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

在她八岁时,妈妈突发疾病去世,丢下她和五岁的弟弟。之后的一年,沉默寡言的爸爸,既当爹又当妈,白天去生产队挣工分,收工回来再打上一筐草,回家先撒到猪圈里,猪有了青草吃,就可以省下不少猪食的。爸爸回屋看到:儿子正在灶边烧火拉风箱,拧着小小的身子,两只小手使劲抱着风箱的把手,那风箱比儿子的个头都大;闺女则蹲在锅台上,使劲向前探着小身子,用小手费力地往口径八印的大锅里贴饼子,而锅里是滚沸的热粥。爸爸赶紧让她从锅台上下来,自己洗手贴完了满锅的一圈饼子。在揭锅时,却见一圈饼子都出溜到粥锅里了……

当夜,雷声滚滚,她吓得蒙住头,卷缩在被窝里。妈妈在时,每次打雷,都会把她搂到怀里,可此时,她只能一个人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困急了,她睡着了。她在梦中看到了妈妈,哭着追赶妈妈,喊妈妈回家,说天上在打雷,可妈妈一直没回头看她。她害怕,她着急,就急醒了——却隐隐听到了爸爸那竭力强忍的哭泣声,瞬间,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崩溃了……

不久,一个女人带着一个三岁的小男孩儿走进了她的家。这个女人身材高大、齐耳短发,脸色黝黑,远远比不上她的妈妈漂亮。但这个女人比妈妈健壮能干,平时很少说话,一双不大的眼睛总是笑眯眯的。从此,她的爸爸脸上开始有了笑容,她的弟弟,带上姐不再总是喊他烧火拉风箱,可以尽情地跟那个小弟弟玩耍而开心得不得了。最让她看不惯的是,弟弟喊这个女人“妈妈”时,竟比过去喊亲妈还甜,还经常在这个女人面前张开小手求“抱抱”。她觉得弟弟真是没骨气。

还有让她更生气的就是爸爸。有一次,她拉风箱烧火,这个女人弯腰在锅台上贴饼子,下边是灶膛火烤着,上边是腾腾热气蒸着,热得女人满脸流汗。当时,抖着两手面的女人,喊她拿毛巾,她没有动弹。爸爸却赶紧拿着毛巾,当着她的面,轻轻地把女人脸上的头发抿到耳后,边擦汗边说“看把你热的”,这让她觉得爸爸好心疼这个女人,更让她觉得妈妈好可怜。还有一次夜里,爸爸跟女人小声说,孩子们让你受苦了,闺女总是不喊你“妈妈”,可能还没忘了她妈,别着急,慢慢来吧——女人却说,你不要去逼孩子喊,不忘妈妈的孩子是好孩子,她现在还小,只要我真真儿地对她好,相信有一天她会喊我“妈妈”的。

她生气,生气爸爸对这个女人比对过去的妈妈还好,生气他们夜里的悄悄话。她在心里恨恨地对他们大喊:你们以为我睡着了吗?你们以为你们在炕的那头小声说话,躺在炕这头的我就听不见吗?我永远也不会叫你“妈妈”的!后妈都是恶巫婆,你每天笑眯眯的,哼,那也是笑里藏着刀!上次你把三个苹果中最大的一个分给了我,而分给你自己儿子的是其中最小的那个,哼,想收买我吗?我可不像弟弟那么好哄,我才不会轻易上当呢!爸爸和弟弟已经“背叛”我的妈妈了,我要是也喊你“妈妈”,我的亲妈会多伤心!多孤单!不喊!坚决不喊!

她不光是不喊“妈妈”,还处处防备这个女人,她不相信女人会“真真儿地对她好”。入冬前,女人给她做了棉袄,她就偷偷地与小弟的棉袄仔细比对薄厚,还拆开自己棉袄的一角,看里边是不是絮的棉花,还把自己棉袄的每一处都仔细捏捏,看是否藏有坚硬的东西。仔细查过后,在自己的棉袄里,她没有发现柳絮或者芦苇花,厚厚的棉袄里絮的都是棉花。在棉袄的犄角旮旯处,她也没发现藏着针。她开始疑惑:之前听老人们讲过古代有关后娘的故事,难道故事是假的吗?而后妈那句“真真儿地对她好”,说的不是假话?

暑假里的一天,大人们都去地里干活了。她带着两个弟弟与一帮小伙伴,在打谷场上玩儿捉迷藏。突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紧接着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虽然害怕,她还是领着两个弟弟往家跑,到家后,三人都湿了个通透。

晚上,她的弟弟发起了高烧,爸爸请来了村医,村医给弟弟量过体温,让赶紧送医院。爸爸半夜又敲开邻居家门,借来一辆自行车。爸爸骑车,让这个女人抱着弟弟坐在自行车后坐上,连夜赶往了医院。他们走前,一再嘱咐她在家做饭照顾好小弟。哪成想,在他们走后不久,小弟也开始发烧了,而小小的她,当时也只是认为,小弟是因为大人们不在家而赖床不起。在两天后的大弟出院回家时,小弟还在高烧,送到医院后,由于两天的高烧,致使中枢神经系统损伤合并颅内感染使脑组织受损,最后导致脑瘫,造成小弟终身残疾。这件事,几乎把这个刚刚摆脱不幸的家又打回了原型。当时十一岁的她,好像瞬间长大了一样。她开始自责,觉得是自己没有看护好小弟才铸成了大错。还有,事情发生后,这个女人比过去更话少了,平时那双笑眯眯的小眼睛,也很少笑了。每天都是默默地操持着家里家外的事,却由始至终也没有因为这事冲她发过火,甚至连一句责备的话也没向她说过,反而在发现她看自己的眼神变得怯懦和躲闪后,倒安慰她“都怨我想的不周到,你那么小,不怪你”。

自此,她开始重新认识这个后妈了,虽然没曾开口叫过妈妈,但从这件事发生后,她平时那些带刺的话明显少了,不再像之前那样,什么事情总是跟这个女人对着干了。她再次疑惑:难道自己这个后妈,不是传说中的恶巫婆?而后妈那句“真真儿地对她好”,说的是真话?

后来,她考上了高中,学校离家有二三十里地,必须住校。这几年,面对这个家,她的心里总像有座山一样,压得她难以呼吸,她盼望有逃离这种窒息的机会。住校,她可以不用每天面对四肢不协调、口齿不清、智力还停留在五六岁的小弟而心生内疚了,也不用每天想跟这个后妈示好却又难以开口而进退两难了。

通常情况下,住校生都是每周回家一次,她却两周甚至三周回家一次。虽然,每次回去,后妈都是把平时舍不得吃的白面,给她变着花样做着吃,返校时再让她兜子,可她仍是在非回不可时才回。这个周六下午,她必须回家了,因为再不回去,下周就没有饭票买饭了。

四点多下课后,她骑上自行车出了学校大门。这辆自行车,她视若珍宝。那是她家唯一的一辆旧二八自行车,是在她考上高中后,后妈亲自去县城的旧自行车市场,花了十块钱专门买给她的(那时的十块钱就是她家的一笔巨款)。当时,爸爸给生产队赶大车去外地拉脚了,要二十多天才能回来。后妈自己不会骑自行车,但为了让她在开学前就学会骑自行车,后妈买完后,是步行了二十多里地推着回家的,来回就是走了五十多里地。当时,她的确被感动了,觉得后妈的那句“真真儿地对她好”真不是说说而已。她热切地望着后妈,都快把“妈妈”叫出口了。但她努力了半天,嘴唇蠕动几次,还是没有叫出声,她满脸通红,冲着后妈一个劲儿地傻笑。后妈笑眯眯地看着她,眼神里有鼓励,还有期盼。看她最终还是没有叫出来,后妈就赶紧打破窘境,岔开话题:“别愣着了,咱们一起去打谷场练习骑车吧,我在后边给你扶着。晚上,我再编一个车筐,用粗铁丝做框架,周围和盖子用柳条编,安上车筐能方便你放东西。”

正如后妈所说,这个车筐给她带来了很多方便,回家时里边装书,返校时里边装吃的。曾有不少同学问她,在哪里买的这么实用又漂亮的车筐,她总是骄傲地回答:“这是我妈妈给我编的,不是买的!”每次说这话时,她都觉得后妈是“真真儿地对她好”。

这天,她在回家途中,骑车离开学校刚有二里地,天空就开始乌云密布,旋即骤风四起,雷电轰鸣。她依旧像小时候一样害怕雷声,心里又突突地跳得不行。看来,一场大雨就要来了,她下车穿好雨衣,又想到车筐里的两本书,那是她从校图书馆借来准备带回家看的,必须保护好。她不得不脱下刚穿好的雨衣,用它包裹好那两本书,重新放回车筐里。

黑云压顶,风雨欲来。她猛蹬自行车,却还是在距家有二十里地时,暴雨,铺天盖地的席卷而下,只是一瞬间,就把坑洼不平的泥土路,变成了一条泥河。她的自行车,突然就蹬不动了,她下车查看,发现自行车的前轮和后轮都被黄泥塞住了,车轱辘根本不能转动。她用手一点一点抠掉刮泥板与车轮之间的泥巴后,继续骑车。可不一会,车轱辘就又被泥塞住不转了……反复几次,她不去抠泥了,索性扛上自行车,顶着风雨,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在回家的路上。

天,完全黑了下来,前方全是深至膝盖的泥水,她只有借着闪电的光看到路边的小树和庄稼,才能分辨出自己是不是走在路上。不知过去了多少个小时,更不知道摔了多少个跟头,一路趔趔趄趄,她终于到了距离自己村庄有三里远的一片芦苇坑边。此时,她已经精疲力尽,自行车的横梁,好像已经嵌进了她肩膀的骨缝里,即使站着不动,肩颈都在生生的撕扯着疼。而面前这片芦苇坑里的一条小路,是通往自己村庄的必经之路,也是一段最低洼的路段,她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坚持下去。借着闪电,她发现平时一人多高的芦苇,现在只露出几片叶子浮在水面。还好,有芦苇做参照物,她还能分辨出路在哪里,尽管是望洋兴叹,她还是试探着迈了下去。水,已经淹没到了她的腰部,她犹豫了——由于不会游泳,她不敢继续往前走了……

此时的她,一个十几岁瘦弱的小姑娘,站在水坑里,不能退后,也不敢向前,四周漆黑一片,只有雷声、风声和雨声,时不时的闪电像一把把利剑从天空刺来,更增加了她的恐惧,也让黑夜变得格外狰狞。头顶上的雷电,齐腰深的水坑,肩上的自行车,被风和雨抽打着的头和脸……她,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她彻底绝望了,大声的哭喊:“妈妈——救救我——妈妈——”

一会儿,她果真听到远处传来了呼唤声,呼唤的正是她的乳名。她想:自已是不是要死了,遇到天堂里的妈妈了?

呼唤声越来越近,不是幻觉。难道是后妈?不可能,记得去年上初中时,有一次下大雨,放学后,她刚走出教室门,就看见后妈拿着雨衣等在门外。当着许多同学的面,她虽然接过了雨衣,但只是拎在手里,她宁肯被雨淋透,也不打开那件雨衣披上。她是以此来抗议后妈,让她以后不要出现在她的同学面前,她不想被同学们议论她有个后妈……

呼唤声快到身边了,她确定,那就是后妈的声音。她突然没有了恐惧,下意识地撇下自行车,哭喊着向着声音的方向扑了过去——“妈妈……”她扑进了后妈的怀里。后妈也紧紧地抱住了她,喊道“闺女呀,急死我了,可算找到你了——我终于等到你喊我妈妈了!”母女俩抱在一起,都泣不成声。

此时,伴随她们哭喊声的还有雷声、风声、雨声。几道闪电,让周围的万物,也见证了母女俩的相拥与共。

“你的自行车呢?”妈妈突然问她。

“啊——还有车筐里的书!”她如梦方醒,奇怪刚才怎么就失手撇下了自行车。她急了,哭喊着转身要回去找,妈妈却使劲拽住了她的胳膊。

“你站这里别动,妈妈去找。”

“我去吧,我知道大概位置。”

“自行车肯定是躺在水里的,妈妈比你个头高,必须我去!”最终,她没有拧过妈妈。

然而,妈妈的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她新妈妈的生命,在这场几十年不遇的暴雨之夜,永远定格在了这片芦苇坑里……

“姐……打雷……怕……”小弟口齿不清的声音把她拉回到了现实。她急忙擦掉泪水,转过身,从阳台走到客厅,来到小弟的轮椅旁,俯下身:“乖,有姐姐在,不怕呦,你听,雷声都远了——来,姐姐接着陪你看动画片《喜洋洋》。”她摸着小弟的头,温软地哄着小弟。

四十多岁的小弟,智力依然停留在五六岁。几年前,父亲去世后,她就把小弟接到了自己家里。

 

【附创作谈:当今的现实社会,随着离婚率的不断攀升,有很多的重组家庭,面临着后妈后爸们该如何对待配偶与前室留下的孩子问题。后妈后爸难当,这是所有人的共识。我的小说《雷声》,写了一位后妈对待丈夫与前妻留下的孩子那宽容的爱和无私的付出。这位后妈的大度、隐忍和奉献,时刻用实际行动感化着孩子,不是亲妈胜似亲妈,着实令人敬佩乃至动容。文中的主人公“她”,由于少不更事,对后妈的成见与误解,随着后妈的离世,让她追悔莫及,无法弥补,乃至遗憾终生。父亲去世后,“她”对残疾“小弟”的照顾,不但是在弥补自己对后妈的亏欠,也算是对自己灵魂的救赎吧。

在母亲节来临之际,我谨以此文献给那些淳朴善良的后妈后爸们。当初,你们为了爱情,选择了与他(她)走到一起,同时,也是因为爱对方,对其与前室留下的孩子,也付出了全身心的爱。你们为了更符合亲妈亲爸,必须要付出比亲妈亲爸们更多的心血,必须“真真儿地对她好”,才有可能得到孩子对你的认可。其实,“后妈”的这句话,同样适用于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工作中,正如古人云“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最后,对走进婚姻的男女们,我想说:如果你不想当后妈后爸,如果你不想让你的孩子跟别人叫妈妈爸爸,那么,就请你——珍惜婚姻,离婚且慎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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