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

【短篇小说】（3756字）

洗澡

            作者：刘广英

盛夏，小镇闷热得像一个大蒸笼，万物都被蒸得透不过气，知了在枝头上不停地鸣叫；大黄狗趴在院子的柿树下，吐着舌头哈嗤哈嗤喘气；芦花鸡耷拉着翅膀，在花池里刨土；花池里的几株紫茉莉和蜀葵花，叶子蔫蔫地下垂着；家家户户的空调外挂机，几乎都在滴滴嗒嗒地滴着水。

  五十多岁的周海坐在东屋，陪着父亲吹着电风扇，八十多岁的父亲，患有小脑萎缩症和老寒腿病，周海再热，也不能开空调。

  客厅的空调开着，母亲和老婆哄着五岁的小孙子在玩耍。

  午饭时，周海把他和父亲的饭菜端到东屋，他夹菜送到父亲嘴里，自己再吃一口；舀一勺汤喂给父亲，自己再喝一口。他与父亲共用一副餐具，父亲吃剩下的全归他吃。

  饭后，周海看着满头流汗、热得奓（zha读四声）着两条胳膊的父亲，轻声说：“爸，咱再去冲个澡吧！”

  “嗯……啊……”父亲一脸的孩子样。

  周海搀扶起父亲，挪向西厢房的洗澡间。

  父亲白胖，方头大耳，浓眉大眼，一米七的身高，体重一百六十多。周海也是浓眉大眼，但身材清瘦颀长，皮肤略黑，体重只有一百零几斤。周海搀扶父亲的样子，像一棵爬在墙头上的柔弱秧苗，秧上却吊坠着一个硕大的南瓜，让人看了总担心哪天南瓜会把瓜秧坠断。

  这是父亲今天第二次洗澡了。第一次是早上，父亲把屎拉在了床上，周海惊喜地松了口气，父亲五天没有大便了。看着父亲憋的难受，他给父亲用了开塞露，也没见效。父亲使劲用力致使满脸通红，周海看着心疼，急得他用手给父亲去抠，最终只抠出干羊粪豆般的几粒。这下好了，虽然拉床上了，但也证明父亲的肠胃上下通开了。周海赶快清理床上的污物，然后把父亲搀到洗澡间的座椅上，开始为父亲洗澡。此时的父亲，好像犯了错误的孩子。

  周海小时候就知道，父亲爱洗澡。尤其夏季，父亲汗多，每天要洗澡几遍，经常要拉着小周海一起洗。而小周海好像对水有一种天生的恐惧，经常会挣脱开父亲的大手，说自己没有出汗，不洗。自从父亲得病后，几乎什么都忘了，唯独没忘记洗澡。每每出汗必洗澡，不洗就会闹，耍小孩子脾气。

  周海伺候父亲时间长了，父亲的记忆中，也只剩下了周海，即便是周海的母亲站在他面前，父亲的表情也是木然的。

  最初，父亲病情较轻，由母亲伺候。病情加重后，年近八旬的母亲，已无力伺候父亲。周海只好辞掉工作，专职伺候父亲，这样，父亲习惯了儿子周海的伺候。有一次，周海在外工作的儿子轮休回家，儿子想替换一下父亲。在孙子上前去搀扶爷爷时，爷爷却一脸的恐惧，吓得往后缩，孙子再上前，就是暴躁的抓咬。

  在周海面前，父亲像个乖孩子一样：周海拿着剪刀说“咱们剪剪指甲呀”，父亲就会伸出手；周海拿着耳勺说“咱们掏掏耳朵呀”，父亲就把头歪到周海胸前；周海拿着理发器说“咱们理个帅哥头呀”，父亲就马上坐直；周海拿着碗筷说“咱们吃饭饭呀”，父亲就开始用眼四处寻找自己吃饭用的围脖；周海拿着药瓶说“咱们吃片药呀”，父亲先眉，随后还是张开了嘴……

  看到父亲对自己的依赖，周海心生温暖，还会想起自己小时候对父亲的依赖。小时候，只要爸爸在家，他什么事都不愿用妈妈：早晨穿衣，偏要爸爸给他穿；吃饭，偏要爸爸来喂；洗澡，偏要爸爸给他洗；便后，偏要爸爸给他擦屁屁；手凉，爸爸赶紧给他攥热；脚凉，爸爸立即解开棉袄扣子，把他的小脚捂到胸口；他要骑大马，爸爸立刻四肢着地等他骑上来；夜里怕黑，爸爸搂着才能睡着；爸爸每次外出回来，总会从衣兜里掏出一两样他爱吃的东西，或者他喜欢的小玩艺儿……那是上世纪物资匮乏的六七十年代，别人家都是兄弟姐妹五六个，只有他是家里的独子，小伙伴都羡慕他的“富有”。虽然自己的唇腭裂，经常被小伙伴们嘲笑，总是追着喊他“兔唇 兔唇”，但他也曾为爸爸带给他的“富有”，在小伙伴们面前，感到过骄傲和自豪……

  时光流转，现在的父亲变成了老小孩儿，他现在也像父亲当年哄自己那样哄着父亲。只是有一件事，他始终纳闷：父亲为什么那样爱洗澡。有时候，父亲并没有出汗，也总是“啊啊”地喊着闹着，只有给他洗完澡，才会安静。

  周海多次问过母亲，为什么只要洗澡，就能把父亲哄好，母亲却一直没说因为什么。

  今天，母亲把他叫到跟前，郑重其事地跟他说：“儿子呀，我和你爸都八十多岁快入土的人了，你爸已经糊涂了，趁我还没糊涂……”

  母亲突然一阵咳嗽，周海老婆赶紧递给婆婆一杯水，小重孙子也放下玩具，给太奶捶着后背。

  母亲缓了缓，接着说：“看着你们都这么孝顺，我们一家七口，四代同堂，我很知足了……咱家能有今天，妈妈很是感谢你们！本来，你爸我俩曾决定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去的……这段时间，我总是睡不好觉，思来想去，还是把五十多年前的秘密告诉你们吧——我们的老家是在海边的一个小城。你爸喜欢大海，夏天出汗多，他喜欢去海水里泡着……当年，我和你爸结婚多年没有孩子，你是你爸在海里洗澡时捡来的……当时，你被放在一个篾箩筐里……可能是因为生下来有‘兔唇’吧，你的亲生父母抛弃了你……当年，那个装着你的篾箩筐，是自然漂流到你爸身边的，你被一块蓝布包袱包裹着放在筐里，包袱里还有一张字条……字条上没有时间，没有地址，只写着‘与水结缘 自生自灭’八个字……你爸把你抱回家时，你已经奄奄一息……你爸说‘这孩子和我有缘，我养定他了’……我俩赶快把你抱到医院，经过抢救，你居然活了过来……”

  母亲又咳嗽了一阵，喝了口水，断断续续地接着讲：“你爸给你取名‘周海’，他说你是大海赠给他的最好礼物，还说‘与水结缘’那四个字好像专门写给他的……从此，我们俩像保护眼珠子一样保护你……为了给你做“兔唇”的修复手术，也为了让你能像别的孩子一样长大，我们卖掉了老家的房子，来到了千里之外的这个小镇安家落户……因为这里没有人认识我们，也没有人知道我们家的底细……儿子呀，妈妈跟你讲这些，你不会怪我们到现在才告诉你的身世吧？”

  母亲讲完后，好像卸下了千斤重担一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有什么事又让母亲的心提了起来。母亲捧着水杯的手，在不停地颤抖，抖得水在往外洒。母亲抬着头，焦急、惶恐地望着儿子周海。

  此时的空气，似乎凝固了……

  周海老婆听了婆婆的一席话，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看看婆婆，又看看周海，一时反应不过来。

  周海上前握住母亲颤抖的双手，平静地告诉母亲：“妈，你们对我从小到大的娇宠，胜过亲生父母。你们对我的养育之恩，我终生都报答不完。您放心吧，我不会怪你们，更不会离开这个家。其实，您刚才说的这一切，我在二十多岁时就知道了。”

  “你……说什么？”母亲惊讶，扭头看看儿媳，儿媳摇头表示不知道。

  周海继续平静地说：“有一次老家来人，他们唠嗑，说到爸爸爱洗澡，我就听到他们小声地说着我的来历，还说到了那个篾箩筐和字条……我是无意中听到的。后来我又在西厢房的那个老柜子里，找到了那个篾箩筐，蓝布包袱和字条也都在……哦，好像爸爸在叫我，我去给爸爸洗澡了。”周海听见了东屋父亲的“啊 啊”声，松开了母亲的手。

  “爷爷，等您老了，我也给您洗澡！”五岁的小孙子冲着周海，奶声奶气地喊着。

  母亲和老婆都笑了。周海回身摸了摸小孙子的头：“好孙子，你爸会给我洗的，你就等着给你爸洗吧！”

（刘广英写于2020年7月）

【附创作谈：文中主人公周海伺候生病父亲的许多细节，源自我一个闺蜜的弟弟。我很早就听闺蜜讲过她弟弟如何伺候生病的父亲，在听的过程中，我被深深地感动了。很想给他写一篇真人真事的散文，征求他意见时，在电话里他就直接拒绝了：“千万别写，伺候父母 天经地义，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也一直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好，更不想因此去出名。”无奈，我只能作罢。

  后来，在母亲节父亲节期间，看到微信朋友圈及各个网络平台上，感恩父母、回忆父母的文章霸屏刷幕，更不乏一些懊悔、忏悔、追悔的文章。但父母已故，终生也只能是在懊悔未果、忏悔无益、追悔莫及中度过。也是由于闺蜜说起弟弟孝顺的诸多细节，还一直在脑中萦绕，于是，构思了小说《洗澡》。

  一句“你陪我长大，我陪你变老”说起来简单，真正让我们做到用父母陪我们“长大”一样的过程和心态去陪父母“变老”，实属不易。父母对孩子的付出，永远是欣然的，是无怨无悔的，是甘之若饴的。而很多子女对父母老年的侍奉，是愁然的，是无可奈何的，是迫不得已的，甚至还有为了赡养老人，几个子女对簿公堂者。而这种社会现状背后更让人心酸的是：不是养不起，而是不想养。曾有一则新闻报道：一位年近九旬的老母亲竟然饿死在自己儿女的门前，更为触目惊心的是：老人的七个儿女，竟无一人尽孝。真是“一娘能养九子，九子难养一娘”啊，这是怎样的心酸和讽刺！

  但愿我的小说《洗澡》能给为人子女者一些反思，并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去尽孝（包括最简单的——用欣悦的态度和温和的语言同父母说话），这样，也让自己的将来，在对逝去父母的回忆中，少一些无法弥补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