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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广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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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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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抹不去的记忆

1976年,是中国人民悲伤的一年。那一年,人民心目中的三位伟人相继离世,还有唐山大地震也夺去了24万多人的生命。而在我的家中,我心目中的神仙奶奶,也在这一年的腊月二十七接近年关时,最终没有挺过她73岁的“坎儿”,离开了我。虽然当时我才13岁,但那一年相继发生的这些“大事”,都成了我童年难以抹去的记忆,尤其是奶奶的去世。

小时候,我跟奶奶最亲近。父母孩子多,顾不过来,从我记事起,我就跟奶奶睡在一个屋。在我童年的心目中,奶奶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弄不明白的事情都是问奶奶,而奶奶也都能给出答案。当时,奶奶如同我上小学之字典,就如同今天之百度。所以,在我童年的记忆中,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就是奶奶,对我性格形成影响最大的也是奶奶。

爷爷是在我不记事时就去世了。爷爷不在后,奶奶与她的两个儿子及孙辈一共16口人,仍然生活在一个有正房厢房的大院子里。奶奶坚持自食其力,不让儿孙们来养,不与儿孙们搭伙过日子。

奶奶是一个独立自强的小脚老太太(出生于清末的1903年)。岁数大了,不用去生产队挣工分了,却从不闲呆着。奶奶每天蹒跚着她的三寸金莲,推着小推车,带上铁锹、镰刀和筐,去捡拾牛马粪、割草和拾柴。儿孙们都劝她呆在家里,奶奶却依然。记得有一年,奶奶光是用捡拾的牛马粪基肥就有十几立方米,再加上一垛干草交到生产队,折成不少工分。到年底,生产队无论是按工分还是按人口分东西,就都有奶奶的那份了。奶奶说:“人老了不连累儿孙心里才舒坦,这也是积德行善,老天看着呢。”

奶奶是一个漂亮的美人。虽然七十多岁了,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是个漂亮的老太太,比我的妈妈漂亮多了。爸爸遗传了奶奶的漂亮基因,长的特别帅。我的外貌偏偏是遗传了妈妈的基因,这一点在我小的时候总是耿耿于怀。我的性格却遗传了奶奶的基因,记得从小到大,每当我做出让别人不能理解的事情时,家里人或者邻居们都要说上一句“跟你奶奶一样一样的——个骨、死拧、向蛋(就是说有个性.倔强.爱干净的意思)”。因为我与奶奶性格上有太多的相似,所以奶奶在她的11个孙辈中,尤其喜欢我。只是经常看着我说:“这丫头什么都像我,要是长相随我就更好了。”每当听到奶奶这样说,我就觉得是她嫌我长的丑,我就不爱听,就会说:“我又不是你生的,干嘛要像你?我比你好看,你才丑呢。”奶奶只是笑笑摇摇头说:“什么丑呀俊的,我说的对不对的……老天看着呢。”

后来,我听大人们说,奶奶当初不止是生了大伯和爸爸两个儿子,还生过一个女儿。只是在生下来后,因为太奶奶和太爷爷重男轻女,不给奶奶好脸色(民国时期,重男轻女思想普遍严重),奶奶就用一个大笸箩把孩子扣起来,几天没喂孩子奶,生生把自己的女儿饿死了。我想,发生在民国初期的这件事,也许成了奶奶心中永远的痛吧……当奶奶觉得我的性格那么像她时,可能奶奶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个被她活活饿死的女儿吧,不知奶奶曾否有过愧疚,我一直没敢问过。

奶奶是一个特别聪明的人。无论地里活儿还是家里活儿,奶奶都是村里最拔尖的。奶奶不识字,自从我上学后,每天放学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迎门的奶奶问我:“今天学了什么?给我念念。”久而久之,我课本上的许多课文,只要我说了上句,奶奶都能接出下句。更让奶奶高兴的是我经常往家里领回的奖状。奶奶看奖状的眼神,就像是她自己得了奖状一样,还让我教她认识奖状上的每一个字。每次大队部的门口墙上张榜成绩,奶奶都要挤到人群前边,大声说:“快看,我孙女又是第一名!”奶奶自豪的口气和神情,简直比我还骄傲。回到家就跟我说:“接着用功啊,会有回报的……老天看着呢。”

奶奶是一个特别爱干净的人。她穿的盖的东西,从来不让别人碰,虽说都在一个大院子里住着,奶奶都是自己拆被子洗衣服,从来不让两个儿媳妇沾手她的东西,说别人洗的不放心。一直到我十岁左右,我也不用妈妈姐姐给我洗衣服了,都是我自己洗。这时,奶奶开始主动让我帮她洗衣服,小小的我,当时竟然觉得奶奶不用大人们给她洗,只肯用我一个小孩子洗,感到特别的光荣。还有,奶奶每当递给我她要洗的衣服时,总是说:“勤快的丫头将来会有个好婆家的……老天看着呢”。

奶奶还是一个对吃小有讲究的人。在我家大院的屋檐下,奶奶有自己搭建的小灶台。那个年代的农村,一年到头吃的大多都是粗粮,也就是蓬年过节时能吃上一顿饺子。奶奶倒是经常包饺子,我爱吃饺子,也特别馋饺子。当时奶奶的11个孙辈同她都在一个大院子里住着,只有我有幸能吃上几个奶奶包的饺子。因为奶奶每次包饺子时,只选择我给她当帮手,奶奶说我干净。奶奶在世时对我的偏爱,以至让我的那些兄弟姐妹们心生嫉妒。他们还嫉妒我曾被奶奶赏吃过几勺“花生碎”。因为奶奶的牙齿几乎掉光了,花生瓜子的都吃不成,每当过年家里炒了花生瓜子后,奶奶都是指使我把剥好后的花生瓜子用擀面杖擀碎,再搅拌上白糖装入玻璃瓶中自己享用。每次奶奶看着我为她做这些时就会说:“孝顺的孩子将来有好报……老天看着呢。”

奶奶还有一手为小孩子“割肌”的绝活。奶奶在世时,经常有十里八乡的人,带着他们的孩子来找奶奶为他们的孩子“割肌”。所谓“割肌”,就是小孩子因特别挑食不爱吃东西导致的营养不良而面黄肌瘦。找到奶奶后,奶奶就用一把小刀子,先在火上烧烤一下算是消毒,然后在小孩子的手掌内割一个小口子,从这个口子里揪出一些白乎乎的东西,包扎之后嘱咐孩子家长在一百天之内诸多的饮食禁忌,就算“割肌”结束。按现在的医学卫生标准,肯定不允许这样做“手术”的,但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缺医少药的农村,人们得了什么病几乎不去医院,大多是用一些土办法治疗。我也很是奇怪,被奶奶“割肌”不久之后的孩子,都渐渐地能吃能喝由面黄肌瘦转变成面红圆润了。奶奶不仅会“割肌”,还会拔罐、刮痧、针灸,还会“叫吓着”。我从小就觉得会“叫吓着”的人是通天的人,我经常叫奶奶为神仙奶奶。奶奶一直都是义务为乡邻们治疗的,所以奶奶一生的人缘极好。我曾记得,家里条件好一点的患者,在他们病好后,他们会带着几斤面粉或者一二斤红白糖,前来向奶奶致谢。在那个年代,几斤面粉或者红白糖可能就是一个家庭中最珍贵的东西了。有的患者觉得过意不去,当场欲付钱给奶奶,奶奶就会说:“收钱就不灵了……老天看着呢。”

奶奶还会讲故事。奶奶在去世的那年讲的故事最多,记得唐山地震后,村里干部都要求村民每户在自家院子里自建抗震棚,夜里必须都睡在抗震棚里。我家人口多,父母在院子里搭了两个抗震棚。我记得抗震棚是这样搭成的:先用四根粗木棍交叉做成两个三角支架,然后挖坑,将两个支架相对着距离两三米立起来埋牢,再在两个支架的顶部横放一根木棍,再顺着横木棍绑上多根细木棍,斜在两侧与地面用土埋牢,再把玉米秸铺在木棍上扎牢,最上边再铺上一层塑料布,前后垂下来的塑料布就算是门。这样,简易的抗震棚就算完成了。躺在抗震棚里,深夜,经常听到院子里老鼠追逐吱吱的叫声,棚顶玉米秸里虫子的啃噬声,风吹动塑料布的簌簌声,露珠落在塑料布上的啪啪声,还有门口不时传来的狗吠声……这些声音都令我毛骨震悚,缩成一团,不敢入睡。我们几个孩子因为害怕就总是缠着奶奶没完没了地讲故事。那段时间,我们在奶奶的故事中度过了一个个的惊恐长夜。奶奶除去给我们讲那些妖魔鬼怪的故事外,还讲过牛郎织女、孟姜女哭长城、梁山伯与祝英台、嫦娥奔月、天仙配等等。直到9月9日毛主席逝世,奶奶流着泪对我们几个孩子说:“这些天就不给你们讲故事了,你们也不能说笑打闹,我把毛主席像挂在抗震棚里,毛主席是咱们的大救星,就说你们这些孩子吧,要是没有毛主席,怎么能上学识字?咱们都要给毛主席他老人家守灵……老天看着呢。”

哪想到,这一年,我们不但给毛主席守灵,年底又给奶奶守灵。

奶奶虽然去世已经40多年了,但她的那句“老天看着呢”,几乎每天都跟随着我。人的心灵常常会在善与恶之间徘徊,在利己与利人之间犹豫,每当这个时候,奶奶的这句“名言”就会来到我的脑海,像警钟一样敲打着我,使我永远“行善事、斩恶念”。在我苦累不被他人理解而心有怨言和委屈时,奶奶的这句话就是安慰剂,让我心理得到抚慰,让我觉得有“老天看着呢”,它早晚也不会亏待我的吧。在我通过努力付出终有回报后,这句话就成了试金石,觉得老天看到的一切,它终究还是有了公正的裁决。总之,奶奶的这句话,以往无时无刻不在我的左右,将来也会伴随我的一生。

虽然奶奶只伴我成长到13岁就去了天国,但有关奶奶的一切,以及我童年最黑暗的1976年,还有奶奶抗震棚里的守灵,这些都成了我永远抹不去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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