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去哪儿了

【短篇小说】

孩子去哪儿了

作者：刘广英

（一）

初夏的五月，乡间田野满目苍翠。一个周日的傍晚，她坐在副驾驶，老公开车，迎着夕阳的余晖，俩人从百里外的娘家，正在赶回小城自家的途中。老公的车开得飞快，晚霞把沿途滴绿的风景镶上了道道金边，她却来不及细赏，车速就把美景甩在了身后。

她怏怏地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忽然，她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了胎动，这种奇妙的感觉让她兴奋不已。她很想即刻把这份喜悦告诉一直沉默开车的老公，却终未开口。

她知道，老公在生她的气。刚才在娘家，老公因为不放心家里的儿子晓星，曾几次催她“该回家了”，她却觉得大老远的回来给妈妈过“母亲节”，想多陪陪爸妈。再说，本来昨晚说好带晓星一起来的，可晓星说要去给彬彬过十岁生日。再说，彬彬家就住在自家楼上，两个孩子即是邻居又是同学，每天都玩在一起，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眼见太阳快落山了，她才依依不舍地与父母告别。

她想，胎动一事，等晚上再告诉老公，给他个惊喜。一想到躺在床上的老公，会摸着她的肚子，把耳朵贴在肚皮上听胎儿心跳，她“噗嗤”笑出了声，不禁轻轻哼起了周华健的《亲亲我的宝贝》。

老公一路无语，只顾开车疾驰。打开家门，没有看到晓星。老公埋怨道：“催你早点回来就是不听。”她摇着老公的胳膊，半撒娇半安慰道：“不会有事的，晓星肯定还在彬彬家玩呢。”老公疾步上楼，敲响了彬彬家的门。

门开了，彬彬说上午晓星来过他家，给他送来一个遥控飞机就走了。

她慌了，有些自责。看着发懵的老公，说：“你快去小区传达室查看监控，看晓星什么时间走出小区的。我这就给几个亲戚打电话，问问孩子是否去了他们那里。”

监控证实，晓星是上午十点二十分独自走出小区的。几个电话也打过了，晓星没去亲戚家。

“走，我们一块去找！”她急吼吼地走向小区外。

老公叫住她：“我先报警，再去附近超市找找。天黑了，你怀着孕，在家守着吧，如果晓星回家，你赶快给我打电话。”

（二）

她，不是晓星的亲妈，晓星的亲妈因病去世快两年了。半年前，她与晓星爸爸结婚，爱屋及乌，她对晓星也算不错。可无论她怎么花钱买东西百般讨好孩子，晓星就是跟她不亲近，也一直不叫她“妈妈”。

她回想自己婚后的这半年，可以说酸甜苦辣咸都有了。有新婚的甜蜜，有看到老公对前妻念念不忘的酸涩，最让她头疼的是晓星，这个老公前妻留下的孩子让她束手无策。她没有当妈妈的经验，更知道后妈不好当，这在婚前就有了心理准备。她知道需要有耐心和更多的付出才能让孩子认可，但晓星的心里总跟她隔着一道墙：她给晓星买的衣服，他不穿，只穿之前他妈妈给买的；她给晓星买的玩具，晓星连包装都不拆。孩子不领情，更甭说把称呼从“阿姨”改成“妈妈”了。老公劝慰她：“慢慢来，等他大点就好了。”

她每次回娘家都跟母亲讨教有什么好办法，母亲告诉她：“光有耐心不行，要有爱心，像我爱你一样。”

她与老公是在网上认识的，起初她是被他怀念妻子病逝一周年的文章深深吸引并打动，可能出于同情，她就在文末留言安慰了他。后来的后来，她却沦陷在了爱情里，不顾父母反对，义无反顾地嫁给了大她十几岁的他。

（三）

守在家里，坐卧不宁的她，在客厅四处寻找，希望发现字条之类的线索。她走进晓星的屋子，在学习桌上也没有看到什么。她找到了抽屉钥匙，在拉开抽屉的瞬间，她愣住了：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晓星妈妈的大照片。

她看着照片，内心像打翻了五味瓶，这种五味杂陈的滋味在她心中开始翻江倒海。就是这个女人，让老公总是在自己身上找前妻的影子；又是这个女人生的孩子，让自己总是处于困惑烦闷中……她恼恨地想一把撕碎照片，刚伸出手却又缩了回来。如果晓星发现照片没有了会怎样？她不敢想象。她看着照片，发觉女人的微笑中有一抹淡淡的忧伤，似乎在祈求她善待自己丢下的孩子……

绕过照片，她拿起抽屉里的一个笔记本。翻开后，她发现是晓星的日记本（注：下边摘录的日记里，对晓星的错别字及不通顺句子做了修改）——

xx年7月20日，晴

妈妈去世一周年了，这一年里，我除去穿校服，还是穿妈妈给我买的衣服，因为当初有几件衣服的扣子松了，我是看着妈妈给我缝结实的。我喜欢抚摸这几粒扣子，这上边有妈妈的味道。还有一个坦克玩具，不小心被我摔坏过，当时我心疼得都哭了，是妈妈用502胶和透明胶带，把它恢复了原样。拿起它，我就能闻到妈妈的味道。

昨夜在梦中，我见到了妈妈。妈妈说，她是天上的一颗星星，每晚都在天上看着我，她不愿看到我总是因为想她而哭泣，她看到了会很伤心的。

在梦里，我跟妈妈保证以后不再哭了。

今天换了新日记本，从新开始。

xx年9月26日，阴

今天爸爸跟我说，他认识了一个阿姨，还说要让这个阿姨来给我当妈妈。

我才不要别人当妈妈呢，我就有一个妈妈，妈妈有病时就跟我说过，她只是先去天国等我们，我们将来都要去那里找她团聚的。

xx年11月16日，风

自从爸爸跟阿姨结婚后，我很失落。他俩眉来眼去的嘻笑打闹，把我当空气一样，感觉自己在家就是一个多余的人。还有爸爸，自从有了阿姨后，他就顾不得跟我多说话，也不如过去关心我了。

前天我削苹果不小心削到了手指，当时留了很多血。我没跟他们说，自己找“创可贴”贴上了。我们三人每天在一个桌上吃饭，两天过去了，他们竟然没发现。如果妈妈在，肯定早就看到了。

我在家里很孤独，好在每天有彬彬的陪伴。今天跟彬彬一起看动画片《大闹天宫》，看到孙悟空不怕火烧雷击、不怕刀砍斧剁、还不怕炼丹炉里七七四十九天的熔炼，我跟彬彬说，我妈妈要是孙悟空多好，那样就不会死了。

xx年2月23日，雪

妈妈，昨天夜里我做噩梦了。以前做噩梦，我总是被吓得半夜跑到你和爸爸床上，睡在你俩中间，有你的怀抱、有你俩挡在我的两边，我才不会害怕。可这次，当我迷迷糊糊刚要去推你们的房门时，却突然清醒了：妈妈已经不在了。

我站在他们的房门外，默默地流泪，直到冻得浑身发抖，才哆嗦着回到自己床上。开着灯，害怕看见什么不敢睁眼；关了灯，黑得害怕更是不敢睁眼。我怕看到噩梦中那些青面獠牙的高大魔怪，怕它们伸着魔爪来抓我……我用被子蒙上头，一直哭，一直哭。

妈妈呀，你是不是像动画片《鹬》里的鹬妈妈那样，为了让孩子快点独立，故意在我才八岁时，就扔下我不管了呢？妈妈，我想你！虽然现在我快十岁了，可我还是害怕……呜呜呜……

妈妈，我又哭了。

xx年3月5日，晴

这段时间，阿姨给我买了许多衣服和玩具，我没有拆过包装。彬彬来我家玩儿时，我拿给他看了，有显摆的意思。看到那个遥控飞机，彬彬两眼放光，他羡慕地说：“这个飞机很贵的，上次跟我爸去超市，我想要这个，我爸没给我买。晓星，童话故事里的后妈好像都是恶巫婆，看来这个阿姨不像，她好像不会给你毒苹果吃的。”

可是，她只知道花钱给我买东西，根本就不在意我的感受。过去妈妈买衣服和玩具都带着我，让我自己选，我选的都是我喜欢的样式和颜色。

还有，妈妈过去给我买的衣服，现在穿着都紧绷绷的包不住我了。阿姨如果不是恶巫婆，她送我的衣服里就不会藏着扎人的毒针吧？

xx年3月31日，雨

今天，爸爸买回了许多食材，说以后每天要给阿姨补充营养。爸爸告诉我说，我要有弟弟或妹妹了。

我好像听到了晴天霹雳。他俩再生一个，我会不会就是一块破抹布了？

妈妈，阿姨要生自己的小孩了，我好怕……呜呜呜……

妈妈，我始终弄不明白，大人们为什么总是跟自己的孩子说“父母把爱全部无私地给了孩子”？书上也歌颂“父母对孩子的爱有多么伟大”，可又有谁知道，孩子对父母的爱是多么的纯粹！怎么就从来没人赞扬孩子对父母的爱呢？我们的心里眼里全是你们大人，失去你们，我们好害怕好难受。可大人们呢？你们没有老婆了就再娶一个，没有孩子了就再生一个。妈妈走了，爸爸又娶了一个阿姨；彬彬的哥哥车祸死了，他的父母又生了一个彬彬。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了妈妈的孩子，就永远没有了呢？？？我想不明白……呜呜呜……

妈妈，我今天没憋住又哭了。

xx年5月8日，晴

晚饭时，阿姨跟爸爸说，明天是母亲节，她要回娘家陪她的妈妈过节，因为是周日不用上学，她说带我一起去。我说不去，因为明天是彬彬生日，彬彬邀请了我还有其他同学一起过生日。

爸爸给了我钱，让我在小区的超市里给彬彬选生日礼物，还嘱咐我们千万别走出小区玩。

想起彬彬那天在我家看到遥控飞机发光的眼神，我打算把爸爸给我的钱省下来。

我又想妈妈了，好想跟妈妈说说话。趁爸爸去洗澡，我又偷偷用爸爸手机给妈妈打电话，打不通。

妈妈，为什么你的手机还是关机？

妈妈，明天谁陪你过母亲节呢？

（四）

翻着晓星的日记，她早已泪眼模糊。本以为自己这个后妈当得已经很好了……此时此刻，惭愧和自责啃噬着她的心……突然，她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拨通了老公手机，说出了自己的猜测。老公说他正在配合公安局查看各个路口监控，在监控里发现晓星上了一辆公交车，那车是开往老家方向的。这也正吻合了她的猜测。

夫妻俩连夜驱车赶往五十里外的乡下老家，直接去了埋葬晓星妈妈的墓地。

朗月繁星下的墓地清晰可辨，只见坟头前摆着晓星妈妈生前爱吃的水果和糕点。晓星——抱着一束康乃馨鲜花，蜷缩在妈妈的坟头上，好像睡着了。

爸爸哽咽了。爸爸弯腰去拉晓星，晓星没有起来，喃喃自语：“妈妈在坟头里，我躺在这里，像妈妈抱着我……”

她，早已泪流满面。她把自己的上衣脱下，俯身披在晓星身上，俯身的同时，她再次感觉到了胎动。她坐下，一手抚着腹部，一手拉过晓星，摸着晓星的头，抽泣着说：“晓星，阿姨好像今天才懂怎么当妈妈，阿姨之前做得不好，向你道歉。以后每年的这天，阿姨带你一起来这里陪妈妈好吗？”

满天的星星在眨眼，晓星觉得，那是天上的妈妈在跟他说话，他大声地向天空喊道：“妈……妈……”

（写于2021.11.28日，修改于2022.10.25日）

【附创作谈：随着社会上越来越多重组家庭的出现，有关继母继父如何对待重组家庭中的孩子问题，应提到议事日程。

我曾有一同事，是一个性格大大咧咧的姑娘，她爱上了一位离异且带有一个九岁小男孩的男士。婚后，我经常看她发朋友圈秀夫妻恩爱，却从没见她发过有关小男孩儿的只言片语。后来见面问及，言说那孩子乖巧懂事，不用她这个后妈操心劳神。再次见面，她却唉声叹气，悉数小男孩儿诸多恶劣情节，逃课、打架、离家出走等等。其中，她不乏自我检讨，说自己还真不知道怎么当妈，结婚一年多了，似乎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对孩子的忽略。

我想，再婚家庭的儿童，对有了继父或继母的家庭生活，很容易产生“被父母抛弃”的想法，他们或多或少都会有戒备心理，表现为敏感、不安、自卑、恐惧、多疑、敌意等等，如果不及时地发现加以引导，并给予足够多的体贴和关爱，很可能发展成孤僻或叛逆的性格。这就要求做继父或继母的男士女士们，既然自己选择了这样的婚姻家庭，就要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在接受他（她）的同时，也要接受他（她）的一切，包括他（她）的孩子，倾力做一个称职的继父和继母，给孩子营造一个温暖的家庭氛围和健康的成长环境。其实，孩子的心都是纯真无邪的，谁对他好，他比谁都清楚。视孩子如己出，他长大后，会特别感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