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水田
山村的水田绝大多数是山沟溪水长流的“烂泥田”,是山里人旱涝保风收的基本农田。春天,一片浮萍和青苔,像颜料涂抹的画屏遮掩着泥鳅和黄鳝的活动;夏天,一片青葱秧苗,像绿色的绒毯覆盖着山谷;秋天,一片金黄稻浪,像油菜花盛开的方阵图,一派丰收景象。
上世纪七十年代,是一个衣不暖、食不饱的年代,粮食比什么都贵重,特别是大米,逢年过节或贵客临门才能吃上一顿白米饭,那时水田的多少甚至成了判别生产队生活条件好坏的标准,谁家的闺女要嫁人了,首先要问提亲的媒人,男方住的村子有多少水田,生产队一年能分多少稻谷。我的家乡是一个三沟四梁八面坡的小山村,水田自然少的可怜,小伙子三十好几还娶不上媳妇儿。为了让三条沟变成水田,让全村人天天吃上白米饭,小伙子个个能娶回漂亮的媳妇,每年冬春农闲时节,村干部就发动全村男女老少,掀起农田基本建设的热潮。打眼放炮、挥镐凿石、推车填土、抬石砌档,一派烦忙的劳动场景。乡亲们把炸开的巨石用铁圈套牢,四个人,八个人,甚至十六个人抬着,“嗨着、嘿着、嗨着、嘿着……”,高亢的劳动号子喊了一路,汗水也洒了一路。移来的巨石垒成长龙般的堤岸,小石及碎石渣子填仓,在有黄土的地块里取土,一背篓一背篓,一挑一挑地运到堤岸边,一层一层夯实,防止跑水,再将坡上的黑沙土挖下来挑去碎石后平铺田面,把渠档里的水引过来,套两头大犍牛耙过,一块水田就算完工了。经过十几年连续奋战,村子里的三条沟变成了梯坎水田。从此,村里家家户户都有了吃不完的稻谷,逢年过节,还将大米作为馈赠亲朋好友的礼物。村里人一首广为传唱的民歌,也成为我深刻的记忆:“开山鼓,开山锣,开山号子,开山歌,山区人民有志气,一双铁手改山河……”。在那农业学大寨的岁月,他们唱出了精气神,唱出了战天斗地的豪情,创造了山村人的饭碗工程。
八十年代初,农村实行了土地包干到户好政策,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像火山爆发似的喷发出来。深耕细作,不误农时,科学种田,成为农业生产登峰至极的时代记忆。一场春雨过后,父亲就套牛犁田,父亲扶犁扶得极好,犁的深度均匀,一犁紧贴一犁,田梨完了,父亲站在双牛拉着的耙上耙田,黑煤灰般的泥浪呼啦呼啦地翻滚,几个来回,水田就变成了山沟里的小平湖。我放学回家后,把摘完胡豆角的秧子、白春树、苦辣树叶子等易腐烂的植物以及牛粪,背去散到田里踩到泥里发酵,数日过后,水田像一块染了色的老布,中午还能听见污泥像煮饭的发酵声。晚上,我打着手电,背着蔑篓,拿着夹子逮黄鳝,肥嘟嘟的黄鳝摆在凸起的泥堆上,一逮一个准,母亲炒的蒜薹黄鳝肉,让全家人味蕾绽放。到了育秧苗的季节,父亲在庭院里用砖头砌两面山墙,用农膜围成一间小屋,搞“两段育秧”,小屋山墙里边安一口大铁锅,是用水蒸气加温的,室内修有两条暗火道,一般在清明前7天,父亲就通知乡亲们把编好的条箔和谷种集中起来,统一浸泡催芽,然后在箔上铺一层报纸,把长出胚芽的谷种均匀的洒在上面,放在温棚的两排架杆上催青,待谷芽长到一寸左右时,乡亲们就像用针线扎鞋底似的密密麻麻地栽到芽田里,盖上拱膜,用心呵护,立夏时节谷芽分蘖长到六七寸。家家互请帮工,吃转转席,喝转转酒,栽转转秧,家乡三条沟的水田很快就插上了绿油油的秧苗。从此那月华下的蛙鸣、绿色的田园、金色的稻浪就在这山沟沟变换着季节的图景。白露过后,拌谷子开始了,咚嚓——咚嚓——咚嚓,咚咚咚嚓嚓嚓!咚!……多美的节奏,回响在金色的山沟里。一个拌桶,一片围席,一个纱子,就把稻谷收回家。“咚咚”,是两位汉子立在拌桶边,举起稻谷把子,捶打纱子的声音,嚓嚓是是两位汉子转动稻谷把子腾掉谷粒的声音,举起来的是两把黄灿灿的秋天,被摔下来的是金色的稻谷。拌桶前是刚割的稻谷把子摆成两条黄龙,拌桶后是两道深深的辙,山坡上是布满稻草人方阵,院坝是金黄的嗮场……
忆往昔,山村的水田总是显得是那样的柔美,山里人那看似简单而具体的劳动,在山沟沟里耕耘出一幅幅华美的图卷,收获着生活资料的果实。那时,我和泥土挨的很近,双手是泥的双脚是泥的,裤腿衣襟上都粘满泥,脸上都是泥点子,偶尔揩鼻子泥土就涂抹了两翼。时常抚弄泥土,眼睛时常观察泥土,鼻子时常嗅到泥土的味道。如今,时间改变了一切,我离开了山村,离开了曾经接近泥土的水田。山村的水田!希望你常来我的梦里——那里永远有故乡泥土的芬芳、艰苦奋斗的劳动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