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一地的玉米拖着沉重的影子列队站在山坡上,面朝夕阳,余辉中林立的玉米英姿飒爽,微风徐来,千叶和鸣。我从坡地上下来,路过玉米地,身后的影子就悄然挂在玉米的雄穗上,被我一路拖拽着,渐渐拉长。
阳光稀薄,七星瓢虫打开坚硬的壳,伸展出薄薄的翼,迎着夕阳的余辉飞走了,双斑萤叶甲悠然立在玉米的叶面上,抬起前肢不断地捋抹着触角,像刀马旦出台亮相,捋一下细长的翎子,朝着夕阳亮个相,然后从容不迫地从一个透亮的叶斑上起身离开,踩着细碎的步子杀向肥厚的叶肉。玉米从雌穗尖上将厚厚的苞叶打开,张嘴吐出细细长长的花丝,将果穗开成了一朵花儿。果穗上的花丝顺展,像小姑娘顺直柔软的发丝。感觉被身后伸出的一只手拉了一下,不由得停下脚步,伸手抚摸顺滑的花丝,给它梳起两只麻花辫,再随手别上一朵盛开的牵牛花,它就亭亭玉立地站在在你面前。低处的马齿苋见我把一株玉米打扮成小姑娘的模样,就裂开花萼笑,把它自己笑成了一朵朵细碎的黄花花。
马齿苋开花时,顶着它自己的太阳,繁星一般在嫩绿的叶间闪烁,直晃人的眼。我称马齿苋是自带光芒的草。光是阳光的光,芒是马齿苋的芒,太阳守护着马齿苋,太阳只炙烤大地,不伤马齿苋。马齿苋顽强的生命力,得益于根,只要根不死,你就拿它没有办法,白白嫩嫩的根,见土就能扎进去,抓住不放。
玉米进入孕穗期,匍匐在地的马齿苋对玉米已经构不成威胁了,玉米却显现出了遮蔽土地的雄壮之势。放下手中的锄头,我要与玉米地里所有低矮的杂草握手言和了。玉米孕穗时,我是个闲人。午时路过玉米地,二次萌发的马齿苋,胖乎乎的,酒红色的茎,嫩绿的叶,茎叶全都是一副奶哄哄的模样,趴在土地上长着,蓄积着希望地长着。我就蹲在马齿苋旁边逗它,轻轻掐它一下,它就往外吐水,汁水粘在手上,一股酸涩的味道,味道不浓,却经久不散。从春天的锄头下漏生的马齿苋,匍匐在地,叶壮茎粗,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茎端顶着一粒粒黄色的小花,正对着太阳,似乎正在津津有味地聆听着午时阳光热情奔放的讲述,我立在玉米地外看着马齿苋开花,陈铺于空地上的马齿苋用黄色的花儿与我对视,黄色的花儿更俊了,嫩绿的枝叶越发地绿了,它们也觉得立在田外的我是一副胖乎乎的模样吗?顿觉窘迫, 一回头看见自己在太阳底下短粗的影子,不禁笑出了声。
四下静谧,我要在这夏末的玉米地埂上小恬一会儿,上游的水渠才撕开口子,水还在路上走,高处的田块把水留下了,淌不满不让走,我就在低处死等。等着给玉米地里淌水时,没有比躺在田埂上小恬一会儿更合适的事情可做。若是能做一个和玉米有关的梦,再好不过。我在玉米的盛花期,把雄穗上的花药全都收集起来,授给另外一株梳了麻花辫的玉米,而把它还没有来得及抽出的雄穗带着苞叶拔了,让雌穗结出不同于以往的玉米,从此,我的双手各自带着一个亲本,左手的叫父本,右手的叫母本,它们的谱系在我的劳作中不断革新和繁衍。
晚风没有把我叫醒,风吹过我的赤裸的胳膊,像是夜里妻子鼻息里不断吹出来的气,溽热,麻酥酥的,把我的疲惫从身上轻轻刮走了,也把我送入了更深沉的梦境。轮番突袭的蚊子也没有把我叫醒,它们擅自吸走了我的血,并给我留下几个红肿的包,让我知道它们来过。玉米潸然落下的花粉,把我呛醒了,在梦中拔过的雄穗依然像干梆梆的叉子一样立在风中,梦中授过粉的果穗依然裸露,果穗上套过的硫酸纸袋被风吹落,让漫漶的水载到了别处,麻花辫子依然在风中摔摔打打,隔着一地的水,我已无法再与它接近。
我在春天给玉米的父本和母本错期播种的操作失误,让一地的母本吐出了花丝却等不到父本的花粉,母本去雄以后,花丝像猛兽一样涌出来,止不住地疯长;父本却依然在不紧不慢地拔节,还没有转入生殖生长,根本指望不上,此时的景象就好比是我乱点了鸳鸯谱,给老姑娘配了娃娃郎君。只好千里奔突,从相隔五百多公里的地方取父本的花药。取来的玉米雄穗,像鲜切花,要选取刚冒头还没有散粉的雄穗,连苞叶带穗一起取下,装在汽车的后备箱,集中堆压的玉米雄穗,容易在小空间里发热,五百公里的路上,要不住地停车查看,翻晾。把取来的雄穗逐一插进兑了葡萄糖的水溶液里,夜里开着灯,等着它们开花散粉。
每天都要从花穗上取粉,然后雇人把粉授给母本,跟打仗一样,所有人忙得团团转。植物本在你不经意间,就做好了自己的事情,而人非要把植物的一些事情承揽给人去做,常显得力不从心。平时,在玉米散粉的时候,见漫天纷飞的玉米花粉还嫌烦,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觉得每一粒花粉的珍贵。玉米须停止了生长,开始抱团皱缩,花粉离体后的大限已到,终于完成了人工授粉,瘫坐在田埂上,在我凝视一株玉米的时候,一穗穗的玉米也在注视着我,玉米地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风过夏夜的玉米地,玉米叶子发出“沙沙”声,像一个老人扯着沙哑的嗓子喊着我的名字,这个世上知道我名字的老人已经不多,经我组配的材料上都挂着标签,有材料的名字,也有我名字拼音的缩写。凭声音我依然辨别不出究竟是谁在暗夜里一遍遍喊叫着我的名字。
开花期的玉米尤喜在夏夜里窃窃私语,我种了十几年的玉米,常在夏夜里给玉米地淌水,就多于常人聆听了十几年的玉米私语,我本愚钝,一直没有听懂它们在说些什么。若是村庄里谁跟谁好上了,根本不用别人明说,我猜都能猜得到。再比如,麻骡子是驴骡子还是马骡子,总有人知道它们的根底,我一直没有分清究竟是哪一株玉米雄穗上的花粉传授给了另外一株玉米的雌穗。都是黄玉米,分不清,除非在一片黄玉米旁种上了白玉米,等到玉米成熟的时候,就一眼能看出它们之间有过多么浪漫的夏夜之约,它们的行踪隐秘,即使你伸长了耳朵,也绝获不到一丝声息。
总担心会出事,我给授了粉的果穗套上了硫酸纸袋,断了它在花期与外界其它玉米雄穗纠缠的心思,它们没吵没闹,顺从了我的安排。夜里却突然起了一阵贼风,把纸袋挨个拔了,好在玉米须已经在纸袋中蜷曲了,变干了。有没有纸袋已经并不重要了,随它去。
玉米的雄穗把花药彻底散完,就剩下一些变干了的枝条,枝枝叉叉,不尽相同,却大都向着太阳,它们在完成了使命之后,依然坚守着阵地,与需要阳光的叶片和果穗一同站在太阳下,果穗等待着成熟,叶片等待着果穗成熟,只有雄穗就像是一些无所事事的人,无话找话地对太阳说,天天挂在天上多累,要不来地上歇一歇。太阳笑而不语,雄穗只好悻悻地说,欢迎你把我们照耀,拒绝你来到大地上作客。
秋收是隐于心的一种仪式,悬着的心,在双手触及果穗的刹那开始狂欢。那种幸福的感觉流经心脏骤然的舒张,令人愉悦。一年中装进心里的五味,被一股脑倾倒出来,腾出空间,把幸福装进去。
深秋时,娇小的玉米果穗,依偎在玉米的怀里,这是一年中最后的一幅哺乳图,从此以后,母子间结成一道黑色层,阻断了通往彼此的路。母体以成熟的名义封住了孩子吮吸的嘴巴,也阻断了母体的经络,从果柄上撕裂后的伤,连着根的留在茎秆上了,归于泥土;连着种脐的,被种子随身携带。
土地在轮作倒茬时,还种植过小麦、谷子、胡麻和荞麦,但是都不及玉米的产值高,我们就只种玉米。玉米籽粒价格好的年份,等到玉米自然成熟,把籽粒全部粜了,换成钱,把玉米茎秆砍了喂牛羊或者当柴烧;青贮价格好的时候,把玉米按亩论价全都交给青贮贩子,收割就成了贩子们的事,我只需要把钱装在兜里,背搭手站在田埂外,看着他们收割玉米,顺便看住土地。
等收完了玉米,深翻了土地,趁秋日的阳光尚好,晒晒地,让阳光驱走沉积在地里的疲惫,填补上被作物和杂草带走的亏空,阳光是让土地重新焕发活力的一剂良药。我要赶在土地封冻前,给土地浇足水,算是善终了土地在一年中的所有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