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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和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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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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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梦依依大枫树

  记忆中,故乡村后山岭上有棵出类拔萃的大枫树,它象一个无言的哨兵驻守在村口,又象一尊巨神庇护着山脚下的村落,它圆柱形的主干足够4个人环抱,枝繁叶茂,树杈向四周伸展,形成一把巨型“阳伞”。 脸盆大的树根隆出深厚的黄土地面,像巨龙的脊背向四周蔓延,吐露出远古洪荒的气息。也许是吸收了天地日月精华,季节气候每一细微的变化都能在它叶子上呈现出不同的美感,它时而绿油油的,时而金灿灿的,时而呈五彩斑斓,时而又殷红如血;更为神奇的是,它散发出浓浓枫香使蛇虫不近。没有人知道这棵老树的确切年龄,据我祖父说,他小的时候大枫树就是这模样的;没有人将这棵树据为己有,它一直是全体村民的骄傲。周围十里八乡,大枫树和村前的那口龙眼井俨然是我们河南新县蔡家庄一张亮丽的名片。

 大枫树刻录了一波又一波白鹭欢乐嬉戏的美好时光。每年春天,成群的白鹭如期而至,进驻大枫树,坐在自家的院子就能听到白鹭与喜鹊为争夺树上一个个箩筐大的鸟巢打斗所发出的尖叫声,加上村两边坟园的柏树林里斑鸠咕咕的歌声,此起彼伏,奏响一曲美妙的田园交响乐;经过几天的激烈战斗,喜鹊灰溜溜地败走,白鹭趾高气扬地夺回了本来属于自己的领地,开始新一年的繁衍生息。东边的大河和附近的水稻田为这些外来客提供宜居的环境和丰富的食物资源,从树下走过时常见到一指长的新鲜小鱼、泥鳅,那是从白鹭嘴里掉下来的,几只小花猫在树下抢食。乡亲们向来视白鹭为神鸟,这些白色的精灵不仅为全村带来勃勃生气,而且它们扫除稻田、树林的害虫,使得绿意盎然的村落免除农药的戕害。

大枫树记载了村里祖祖辈辈的悲欢离合。一代又一代村童在大枫树下快乐地玩耍,象山里速生的泡桐树茁壮成长,长大成人后,又如树上的白鹭成群结队迁徙远方,在遥远的他乡落地生根,遍地开花,那梦中的大枫树是他们一生挥之不去的眷恋。也正是这种世代沿袭的生存模式维持了古村人口与自然资源的平衡,使村落原生态之美数百年得以延续。祖父在二十三岁那年仍是孑然一身,义无反顾地加入“下江南”的滚滚人流,在美丽富饶的江南鱼米之乡,祖父以枫树顶天立地的风格,很快扎下根,然而,好日子没过上几年,新盖的竹篱笆房只住了八十天,日寇的铁蹄开始蹂躏江南大地,战火又一次摧毁他安居乐业的梦想,于是他扶老携幼,从硝烟弥漫的江南一路跋山涉水,历经千辛万苦回到家乡,大枫树一如既往地欢迎他,只是那几间茅草屋早已物是人非,无奈之下,家族的祠堂成了他一家人的安身之所,从此终生担负起守护坟山的使命。祖父恪守“坟山之树,只可新植,禁止砍伐。”的族规,视树如子,在他四十年如一日的守护下,村里大小树木得到精心护理,更加郁郁葱葱,成为鸟儿的天堂。

    大枫树也曾见证了许许多多的历史风云。在红旗漫卷大别山的岁月,村里三个热血少年毅然参加红军,一个秋风萧瑟、枫叶飘落的黄昏,村里的父老乡亲在大枫树下洒泪送别远行的兄弟,三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肩背包裹,手拿雨伞,噙住眼泪,强露笑脸,口里不停地安慰亲人。临别时,三个少年终于止不住泪水,转身跪拜朝夕相逢的大枫树,此刻树上的白鹭寒风中凄厉地哀号。三十年后,亲人盼回来的是门前挂着的那一方红底黄字的“烈属光荣”的木牌,每年的送别日到了,村里白发苍苍的方大奶总不忘买几捆纸钱在大枫树下烧,口里念叨着孩子们听不懂的话,思绪随着南迁的白鹭飞向远方…….;解放战争时期,敌机追赶我军至蔡家庄,而当时村民正在大枫树下抢救受伤的战士,大枫树凛然昂首挺立,准备给敌机迎头痛击,骄横的敌机面对这棵参天大树不得不退避三舍,唯恐与大枫树来个“死亡之吻”,匆匆扔下三颗炸弹,一颗掉进村前五斗田的沼泽眼里,无影无踪;一颗落在村后茶树洼里,不知去向;另一颗在村东的空地上,炸出三间屋大的坑,整个村庄安然无恙。1986年夏天,一场山洪过后,堂叔在屋后茶树洼的小路上挖出那颗带着尾翼的航空炸弹,弹体上的洋码字清晰可见。每当老人们回首这段惊心动魄的往事,对大枫树敬畏有加,他们庆幸有这个树神保佑才使全村免遭灾难。五八年大办钢铁,周围山林惨遭涂炭,祖父气得大病一场,当听说有人想砍大枫树做板车时,他再也忍不住了,操起铁锨守在大枫树下,放出话:谁要是敢动大枫树,他就和谁拼命。文革期间破四旧,村庄坟山前那常年香火不断的小庙被铲除,连家族祠堂屋顶上栩栩如生的屋脊兽也被打掉……….。唯独大枫树沉默淡定,怡然自得,因为它已然成为村民的精神地标,没有人想把它“革命”掉。

  大枫树和蔡家庄在七十年代达到辉煌的顶点。村民在生产队的组织下,在下乡知青激情燃烧的感召下,以大枫树上挂着的红色喇叭为号令,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用手中原始的劳动工具将周围的荒山野岭开辟出三百亩碧绿的茶园,实现“一人一亩茶”的目标,为了打通外面的世界,又在村后青龙岭修建了一条蜿蜒起伏的公路,从这条宽阔、洁净的土路上,村里不断走出工农兵学商,古村旧貌换新颜,绿波荡漾,村舍井然,到处呈现欣欣向荣的景象,时常有绿色的吉普车和黑色的伏尔加小轿车慕名而来,驶进后山顶圆圆的打谷场------一个天然的停车场,站在打谷场上,全村美景尽收眼底,参观者赞不绝口;见到大枫树,立刻感到视觉的冲击和心灵的震撼,惊艳于它美轮美奂的风姿,在夕阳的余晖下,只见殷红的枫叶熠熠闪光,满树的白鹭翩跹起舞,交映成趣,简直就是一幅活生生的油画。在来访者看来,它既是大自然造化的神奇,又是人和树在漫长岁月相依相伴的见证。

  “树欲静而风不止”。八十年代中期,随着乡镇企业的蓬勃兴起,几个外乡人看上了村后山岭上浑厚的黏性极好的黄泥土,烧起了砖瓦窑,土窑日夜排出浓黄的焦土味的烟气,让整个村子的上空笼罩在雾霾中,大枫树的叶子也灰蒙蒙的,失去往日的鲜亮。民谚:“榨打十里空,窑烧十里穷”, 老一辈的村民特别忌讳在村庄周围烧窑,烧窑会伤害村后山岭的龙脉,烧坏村庄的地气。村里几位长者忧心忡忡,于是组织年轻人,通过一场肢体冲突赶走了破坏蔡家庄风水的不速之客。然而,老人们担忧的事终于发生了,1990年的春天,大枫树的树枝再也没有返青,在它生命的巅峰戛然而止。之前不久,刚过天命之年的父亲也曾梦见大枫树倒下,醒来惊出一身冷汗,大有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悲怆感,自此一向健壮的父亲快速步入老年期。那时青春年少的我一心向往诗与远方,对此没感觉,直至人到中年,童年记忆的碎片遥远而清晰地汇集而来,蓦然回首,为之痛惜。死去的大枫树立刻有了产权归属,被邻村的木匠以1000元的价钱锯走,在老木匠眼里,这棵老树周身光洁、质地均匀,是打造供桌的上好板材,值!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浊陷渠沟。”,相比村中央水塘边的那棵同样年岁久远的老椿树,大枫树还是得到好的归宿,那棵老椿树如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苟延残喘,只有干枯枝头上稀少的嫩芽挣扎着与蓝天白云拥抱;它的树心空洞,树干千疮百孔,蛇入鼠出,早已沦为猫头鹰和乌鸦的栖身之地,每次走过老椿树,总有毛骨悚然的感觉,在一个雷雨交加之夜,老椿树连同树里的大黑蛇一起被雷电击中,漂在水塘上。

  失去了大枫树呵护和点缀的蔡家庄顿时陷入寂寥与空茫之中,风光不再,白鹭从此销声匿迹,古人曰:“良禽择木而栖”,果真如此啊!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村里一批又一批年轻人涌向城市工作和生活,留下荒芜和寂静,偌大的村庄只剩老人、孩子和狗在坚守着。九十年代后出生的村民,没有谁会想起曾经被祖辈人引以为荣的大枫树,只有那口龙眼井依然冬天冒热气,夏天透心凉,清澈甘甜,井口黑幽幽的石板被岁月的沧桑打磨得油光铮亮,展现出原始古朴的拙美,古井成了漂泊在外的游子记得住的乡愁。

  近年来,小城镇建设的无节制扩张,已打破了家乡往日的宁静,蔡家庄这块自明清两朝起就被风水师看好的青龙宝地,由于邻近县城,被纳入规划之中。仿佛一夜之间,村民们荒弃多年的自留山、自留地的边际收益呈直线上升,科斯定理在这里得到反复的检验和实证,人们力求达到收益分配上"帕累托最优",却忽视了这种一度成功的“双赢”模式开发所造成的外部不经济。挖土机时而鲸吞、时而蚕食村庄周围的绿色,它的工作进度全然取决于双方博弈的结果。当一条生硬、冰冷的水泥路从村前傲然穿过时,被修葺一新的龙眼井满是黄水汤,如老人浑浊的泪;古村周围山岭已是支离破碎,钢筋水泥森林拔地而起,乡亲们此时才苏醒过来,怅然若失。可是,挖土机这个现代化的钢铁猛兽并没有就此为止,它在村前虎视眈眈,准备随时吞噬整个村庄,记忆中的一切正岌岌可危。幸而,环绕村庄的几十棵苍翠欲滴的古柏树和树下上百座古墓,无声而威严地坚守着,形成了守卫家园的最后一道防线,令挖土机望而却步,始终不敢越雷池一步。

   现今,新一轮的新农村建设又如火如荼地展开,老家正面临着无数山村相同的抉择:是通过“砍树、挖山、填塘”将村庄夷为平地,再斥巨资重新打造那千村一面的“新农村”, 让古村来个凤凰涅槃式重生;还是保住乡村已有的青山绿水、鸟语花香,把它建设成“画里山村,梦里老家”, 留住村落的根与魂?这是个令人费解的问题,也许答案就在村前古柏树上挂着的一个个铝质标记牌上。不久前,县林业局已给各村的古树登记挂牌,但愿这小小的绿色盾牌抵挡住砍向老家的大刀阔斧,还家乡绿色的宁静。

   时常,我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场景:静悄悄的夏日黎明,蔚蓝的天空下,一个肌肤雪白的九岁男童,站在后山顶的打谷场上,身后是风华正茂的大枫树,面朝东方,迎着冉冉升起的鲜红太阳,用他稚嫩的童音朗诵自己写的诗:

一日东方起,霎时遍地金;

百花争娇艳,万物梦已醒。

顿时村落的万物生灵被唤醒了,只见姹紫嫣红的野花次第绽放,花香阵阵;鸟声宛转悠扬;村里升腾起袅袅炊烟,鸡鸣狗吠;白鹭披着朝霞在水清见底的河中戏水…………,天地人是那么的和谐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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