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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后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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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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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宿记

对于我们这些70后的农村穷小子而言,晚上能有个地方睡觉有时也是一种奢求。在改革开放的春风还没吹来之前,家家户户都是几间低矮逼仄的茅草屋。父母接连生了两个妹妹,另外还夭折了一个。我先是被从床上挤到地上,在农村那种胶囊型、铺着麦穰的抬筐里睡了一阵子,眼见身形渐长无法容纳,只得出去借宿。

最初是借宿在来停家的祖屋。来停是发小的乳名,据说是他多病的娘一气生了四个儿子,吃饭穿衣都成为问题,于是取“来的都停住”之意,将老四命名为“来停”,果然后面的都“停”住了。来停的爷爷去世后,两间祖屋闲置,来停便带着我们几个有家难归的孩子一起住了进去。所谓借宿,还有一个重要功能,就是方便结伙玩耍。所以,我们晚上是舍友,白天是玩伴。

来停的年龄比我稍长,很会照顾人。我小时候常闹肚子,拉痢疾。病发时腹痛难忍,频繁出去蹲坑,一蹲很长时间,大冬天时直蹲得浑身冰凉,屁股尤其凉。来停发明个妙招:“对肚子”。就是发病时我和他面对面睡,肚皮贴肚皮。源源不断的热量传递过来,对上一两个小时还真就好了。但是这很影响睡眠,毕竟面对面相互打扰。来停又发明了新招:“抱腚睡”。就是他睡觉时有意把屁股撅起来,我抱着他,把肚子紧贴在他的屁股上。这样双方都容易入睡,治愈效果同样好。

我那时之所以乐做来停的小跟班,还因为他能玩出花样。有一次,他用空漆筒装了半满的水,放进眉豆米,盖上盖子,然后拉风箱烧锅做饭,把漆筒放在锅里的炭火边。这是一个天才的设计。农村的各种盛具好像只有漆筒盖密封严,滴水不漏、热气难出,几乎就是一个“高压锅”。而且,烧火做饭和煮眉豆米两兼顾,主食外还有小吃。眼看红红的炉火炙烤着漆筒,我们憧憬着煮熟的眉豆米该有多么香甜。忽听“嘭”的一声巨响,皮薄难耐高压的漆筒爆炸了。我们从一片烟雾中狂奔出来,半身炭灰,竟然都毫发无损,但锅框子被炸坏了。

枪是男孩子最喜欢的玩具之一,来停就是造枪高手。当然,是假枪。他找来一截L形的弯木头,用刀斧和锯条将其雕刻成枪形,上方雕出凹槽,后部刻出一条斜洞。他不知从哪找来一颗货真价实的子弹,用磨尖的细铁棍一点点撬松弹头尾部和弹壳的结合处,拔出了弹头,倒出了银灰色颗粒状的火药,在暗红的煤油灯光下,当着我们的面点燃了它。“噗”地一声,火药剧烈而迅速地烧完了,刺鼻的白烟升起。小伙伴们都惊呆了,因为我们常见的鞭炮火药燃烧没这么快、光没这么亮、没这么大声、没这么大味,一个个竟有意犹未尽的感觉,但子弹仅此一颗。他继续施工,用钻在弹壳底部打了一个小洞(作火药过火用),又找来一截细铁管,将其一端插进弹壳,放入枪上方的凹槽,前后用几段软铁条拧紧固定。再用硬铁条弯成扳机放入枪的斜洞内,用细铁棍做成撞针,用橡皮筋充作枪栓,一条完整的枪做成了。这是个精细工程,历时弥久,考验耐心,也让人期待。在一个春和景明、杨柳依依的下午,我们来到村中的小河边试枪。来停取开几个鞭炮的火药,逐个倒进枪管,拉开枪栓,将纸炮子(打火纸)放进弹壳底部,扣动了扳机……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来停呆立在那里,半个脸被熏得乌黑,枪管及其他零部件不翼而飞,只有枪身还在手中,好在并没伤到谁。后来,他不断改进工程设计,终于造出了一支状态稳定、可反复射击的枪。枪里有时还装上铁砂(铁制小颗粒),升级为霰弹枪。他带着我们满村满野地打鸟。当然,一个鸟毛也没有打下来。

后来我们明白了,来停是个发明家。发明是从试验开始的,试验有时会失败,有时会成功。来停始终发明不止。小学三年级即辍学的他,以后又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扦插、嫁接等农技员的活,广泛用于生产实践。

我跟来停分开是因为他哥结婚,拆掉祖屋改建新房,他回父母家住了他哥的窝,我没地儿了。长大后我们渐渐不再联系,但我一直关注他的消息。听说他倒插门娶了妻,妻子有一间饭店,他俩一起经营。妻子从前夫那里带来一个女孩,三口人一起生活。他对妻子很好,也没再生养。真实情况如何,也都未经核实。但愿他过得比我听说的还要好吧。

失去了和来停一起的游乐园,我过了一段居无定所的日子。随着年龄渐长,我竟然有了领袖欲,觉得跟人玩不如带人玩。我逐渐拉起了一支一二十人的队伍,自封总头目,和谁好、谁家有空就去谁家住。彼时,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遍神州,我家的住房已经大为改观,仍然在外借宿主要是为玩。

我带着队伍成天进行军事训练,随时准备打仗。燕舞是队伍里数一数二的重要角色,是个很好的执行者。他忠诚老实,为人厚道。他家境宽裕,借宿方便。我那时已上中学,住校,硕果仅存的每周六晚就住他家。几乎每周六中午,他和个别人都会步行六公里,去乡中学接我,有时与我在回村的半路上相遇。我有时搭便车或骑车,还常抛下他们先回家。他们从不埋怨,自行返程,下周继续接我。我带着他和个别人为队伍制定了严格的规章制度,成文的章程就藏在他家的沙发下。里面规定了“组织”的名称、实行“总队-分队”结构和为村民义务拔草、不得侵害庄稼、不得偷盗等细则;组建执法机关,名字叫“特卫队”,负责监视队伍,对违规者予以“罚草”(即义务拔草上交)等处罚,小伙伴们肃然。

我们帮助村民。我安排燕舞带着小伙伴在村里的地里巡视,发现谁家的田荒了就报告我,集合队伍开进去,几亩荒田半天就突击完了。小伙伴们的粪箕子装满了草,喂牲口有了来源,家长高兴,大家满意。我们喜欢做无名英雄,因为这么一群孩子公然开进别人的庄稼地,我担心大人以为我们是去侵害庄稼。村里玉米地、棉田最多,我们也最喜去里面拔草,因为高高的玉米和棉花掩盖了我们的行踪。

我们惩治坏人。发现哪个小朋友偷瓜摸枣,队伍内的人执行纪律,队伍外的人封杀他,谁都不和他玩,必要时还可以吓唬他,威胁使用武力。比较难办的是大人,不好管不好治。他家的田荒了,该拔草还得拔草,但办法总是有的。比如有人越界种树,我们就趁人不注意用镰刀给树“削首”,长了再削,让它始终长不起来。或者趁暗夜悄悄给树“除根”,就是把树周围的土扒开,截断树根,特别是主根,然后再培上土,看着和没人动过一样,过段时间树就死了。燕舞个子大,也有力气,总是和个别核心成员一起严格执行我的决定。

我们真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有一次我们在青纱帐里玩得正欢,燕舞的妈妈到地头一声声的叫“燕舞”,他故意不吱声,撺掇我代为应了答。事后想起真是胡闹,当妈的还能分辨不清儿子的声音?

我上中学后期,课业加重,渐渐不再当孩子王,队伍慢慢就散了。我也不再借宿,但和燕舞等人的友谊保留了下来。后来我到外地上大学参加工作,事务繁杂,回乡较少,和他们的联系也越来越少,很长时间才能聚一次。每逢聚会,张罗的人通常不是燕舞,但抢着买单的往往是他。其实,他的工作差强人意,收入并不高,但别人往往抢不过他。有时别人还想找我帮忙办事,但燕舞从未张过口。

今年仲夏,突接噩耗,燕舞竟因重病去世。四十五周岁还不到呢!真是人生苦短,天地不仁。当时我身在京城,因疫情不能亲去吊孝,只得托人顶格代付奠仪。终于等到国庆长假,携个别发小到老家其坟前祭扫。时值傍晚,天空阴霾,小雨偶滴,秋风萧瑟。我们在纸灰飞扬中酹酒,真有“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之感。

逝者长已矣,生者犹可追。谨以此文,纪念那段难忘的借宿时光和时光里难忘的发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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