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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后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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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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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瓜记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小时喜欢看瓜,有玩有吃,每逢此时总盼大人种瓜,大人却总是不种。种瓜要占地,影响种粮食,除非想发瓜财,否则纯属消遣,大人没兴趣。

有一年分地,阄没抓好,摊到的一块地地头靠里有两个新坟。新坟普遍个头大,棺材也没朽,把坟头撑得老高。两坟相聚数米,一个东南一个西北,周边的地不好打理。父亲干脆把两坟边切出来当作废地,面积约一分(0.1亩),种了小瓜。

我很激动,也充满憧憬。自从瓜苗长出地面,我就经常去看。但新坟让人发憷,一个人时只敢远观。麦收时节,瓜秧结出了大小不一的果实,有圆的,有长的,有通体银白的,有遍布绿纹的,既好看又诱人。我去的更勤了。只要旁边有人壮胆,我就走进瓜地来回趟,有时还拨开瓜叶,仔细查看果情。有一次竟把随身钥匙掉进瓜地,自己却浑然不觉,遭到父母责骂,后来还是母亲找到。

麦茬地的玉米渐渐长起,天气越来越热,小瓜长得更大了。圆的是甜瓜,不熟透就很苦,基本没法吃;长的是脆瓜,见果就不苦;但都是大了好吃。我看的更紧了。没有瓜棚,我就在地北头的小树下看瓜。树荫实在太小,我常被毒日头晒跑,或被雷暴雨淋跑。

终于,有些早结的瓜可以吃了。但我还没吃几个,就发现捷足先登的来了。原来,两坟住满了老鼠,如同鼠辈集中营。坟上有数不清的鼠洞,幽深不见底,似乎能通到棺材,我都不敢往里看。老鼠频频出动,哪个瓜大、品相好就啃哪个。没办法,我带着妹妹和它们展开了吃瓜竞赛。但它们是“坐地户”,全天候24小时战斗值班,而且后来连个小味苦的都不放过,我们争不过,败下阵来。

紧要关头,二叔来了。他天不怕地不怕,往坟上的鼠洞里灌石灰、倒沙子,用砂礓封住洞口,还搬着铺盖夜宿瓜地,拿坟脚当枕头。二叔的驰援打击了老鼠的嚣张气焰,虽然敌众我寡敌暗我明,堵住老洞很快又旁开新洞,瓜地防线仍频频失守,但还是保住了一些果实,我们又能吃到瓜了。

多年以后,我无意中看到一句话,“祖坟老鼠多,后代出小偷”,不禁沉吟起来。因为坟子一般没这么多老鼠,而这两坟的后代还真有一个闻名十里八乡的惯偷。但父亲对此人印象很好,说他从未动过我们家,不像一些不是小偷的人,却经常将我们家的东西据为已有,甚至暴殄天物。

随着我读书长大,我家的纪元开始了。1987年,我家再次种瓜。这次是想赚一笔,所以正值壮年的长辈们大费周章精密设计。在一块四亩多的平整大田里,南头种花生,接着种西红柿,再接着种小瓜,北半段全部种棉花,棉田里大量套种西瓜,仅靠近地头的北头不套种。因为棉花行距较宽,适合套种,可以兼收。南头的花生和北头未套种的棉花则是缓冲和屏障,隔开了瓜地和地头,防止有人顺手牵瓜。在小瓜地里搭起了瓜屋,我和二叔、三叔轮流值守。我更以瓜地为家,吃、住和写作业都在这里。

那年种的是刚时兴的“庆丰西瓜”,瓜种挺贵。瓜种袋印着彩图,显示果皮呈浅绿色,均匀地间布着墨绿色的条纹,瓜瓤红肉黑籽,充满魅惑,不同寻常。当时老家仍在流行白皮、白瓤、白籽的“三白西瓜”,也许是土质不适合,也许是没有更新换代,反正不太好吃。所以,我家西瓜引人关注。

盛夏时节,玉米及膝,棉花半高,我家地里已是花果飘香。花生、西红柿、小瓜、西瓜、棉花开着大小不一的黄花,早结的头茬西瓜已日渐成熟。我们试吃了一下,沙瓤,极甜,好像嘴里吃进的是红砂糖,甜的齁人。肯定能卖个好价钱,全家开始筹划摘瓜赶集出售。

这天清晨,我和二叔从瓜屋中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查看瓜地。我们总觉得不对劲,西瓜地的棉花有被碰触的痕迹,有些叶面向下、叶底向上。仔细一看,大惊失色。北头的西瓜几乎全被盗摘,只剩下空荡荡的瓜秧。我们追踪着窃贼踩过小草和露水形成的脚印,在较远的一个低洼处找到了他们的饕餮之所。他们吃的很粗暴,成熟的瓜吃了一部分,不熟的瓜劈开就扔了,露出白惨惨的瓜瓤,遍地狼藉。我们心疼极了,也气愤极了。多年以后,偷瓜贼难耐窃喜、自动现身,给我父母说,你们家那两位夜里睡得太死了,摸瓜(偷瓜的雅称)时快摸到头上也不醒。父母干笑,但心里极反感。

就这样,我们只卖了剩下的一部分头茬西瓜。摘瓜时还出了个小差错。我没想到这种瓜这么脆,有个瓜没有摘瓜柄(指连接瓜秧的那部分),直接摘了瓜蒂(指相反方向原先开过花的位置),用力也大了些,结果薅掉瓜蒂的同时就听见“啵”的一声,瓜直接从蒂处裂了大半,露出鲜红的瓜瓤,瓜水流了一地。父亲心疼坏了,说你别摘了。我失业了,木呆呆在旁边干看。

吃一堑长一智,此后我们都瞪起眼来。特别是夜里,二叔搬了铺盖就睡在地北头的小路上,全然不顾恁大的露水,也不怕小路北面沟边的某氏祖坟;我也搬出瓜屋睡在露天里,视野能好些。精工的父亲在传统的能盛两节电池的手电筒上加了一节,称之为“三节电”,灯泡也由2.5流明调换成3.8流明,亮度明显提高,如同微型探照灯。我们加大了巡查力度,有的拿麦叉,有的拿电筒。

经过不懈努力,二茬西瓜丰收了。但这茬西瓜没有卖出。因为刚摘完就碰上了连绵的雨季,装满西瓜的地排车只好先拉回家里,成天没法赶集,今天吃一个,明天吃一个,最后竟然吃光了。

三茬西瓜一般是最后一茬,过量的雨水、不够充足的光照和温度使其品相降低不少。母亲坚持卖了一部分,但价格很低。

此后好几年不种瓜。

后来,我村又分地。村头往东最远的一块地叫“袁林”(附近有袁姓的祖坟,故名),是周围几个村子的地理分界线,位处荒僻、孤坟遍地,一些不能进祖坟的少亡人埋在这里。我家在这里分到了一大块地,地南头东侧埋着我家房后邻居的女儿,刚说妥婆家却突然自杀;地北头小路东北的沟边埋着一个男儿,正要结婚却被失控的绞车砸死。他们活着时和我都熟悉。女的走路时总是一栽一栽的,好像要跌倒,因走姿奇特引起我的注意。有时她从我家门口经过,我就当她的面故意模仿她走路。她并不叫骂,但常用冰冷的眼神剜我。那个男的走路有点跛,似乎对炸药有研究。有一次他趁大人外出,带我们在他家里埋伏起来,看他用长长的导线引爆了一枚预埋在院中的电雷管。更多时候是跟他去炸鱼,看他把点燃后“呲呲”冒烟的炸药扔进池塘,“轰”的一声水柱冲天,被炸死炸晕的鱼翻着白肚皮露出书面。他俩去世几年后,村里曾风闻其给家人托梦,说他俩结了阴婚(活着时他俩的对象不是对方),其家人还上坟送了一些冥物。

1992年春,父叔们重整旗鼓,再在袁林种瓜。他们在自家地中间挖了一道贯穿南北的深沟,把地分成东西两半;深淘了地南头的大口井,又在地北头打池子。这是自己宁愿少种地,也要旱涝保收。结果,当年大旱,用光井池的水也无济于事。种在西半地的西瓜品种也不行,长着长着就在瓜脐部呈十字开裂,品相很差,收成一般。但他们愈挫愈奋,第二年又在东半地种瓜。因为种瓜很耗地力,重茬后减产严重。但该年又大涝,地两头涨满的水顺着挖好的沟倒灌,瓜又没收好。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夜里看瓜。父亲因有家事要管,基本不来地里过夜。二叔已到外地打工,主要是三叔过来陪我过夜看瓜。三叔总是料理完牲畜后天黑许久才来,带着我的晚饭。他没来时,漆黑的夜晚,有时整个袁林就我一个人。到处是青纱帐,晚风拂过,“啪啦啦”地响。有时静的出奇,偶有小动物像小孩一样跑过旁边的庄稼地。有时突降暴雨,电闪雷鸣,地里的坟头隐约闪现。此时我多少有点害怕,何况和有些亡者相熟。我常不敢独自枯坐瓜屋,担心那两个结了阴婚的人摸过来,就一手持麦叉,一手持“三节电”,叉头和灯柱直指前方,在瓜地里来回逛,北到北头,南到南头。我果敢地经过这两个坟头附近,灯光和目光却不敢往坟上直接扫一下,只是用余光稍作观察,心想真有牛鬼蛇神,我一定直扑过去乱刺一通。直到听见三叔将至的声音,我这才如释重负。

这两年,竟没有一个人来偷瓜。多年以后,我似乎明白了,父亲之所以选在袁林种瓜,而且预作规划,连种两年,看中的何尝不是这里的偏僻恐怖呢,又何尝不想发点瓜财呢?恶人不怕人,但可能怕鬼;谁不想过好,但福分如此。

1994年后,我到省城上了大学并就业定居,我家再未种过瓜,我也再未看过瓜。近几年,眼见新时代的农村更加富裕文明,有些故事应该不会再发生了吧。我想一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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