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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后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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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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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孩进城

农村小孩往往对异乡的大城市充满憧憬,我小时候就这样。那时的我发育很慢,又矮又黑又瘦,头大身小,前额和鬓角的发梢是黄色的,迟迟不褪。大人总说我眼皮塌没着,像个憨子。其实我极贪玩,成天和小朋友打成一片,不,用老家话说,叫“打成一窝猪”。

那时二叔正在枣庄城里的小煤窑上班。他应该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进城的“农民工”,但那时“打工”“农民工”这些词汇都没有,人们都是称他“下煤窑”“下煤井”。二叔一直单身,三十岁出头,沉默寡言,但对我非常好,每次见到我总是给零花钱,而且很大方。我始终觉得和他很亲近。

1983年冬,我放寒假。正巧二叔也回村,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去枣庄。枣庄,那可是个大城市!我说,枣庄有什么好玩的呢?二叔说,可以看火车、逛公园、买炮仗、看电影,还可以去新华书店。我一听就经不起诱惑,满心欢喜地跟他去了。

我村距枣庄有五十多里地,得先到村西八里地的枣(庄)台(儿庄)公路坐客车去。我跟二叔步行一个多小时,穿过漫湖才到车站。漫湖不是湖,我老家称地为湖,漫湖就是漫长的土地(学名应该叫原野),地里遍是冻得半死不活的冬小麦。后来我用百度地图测量,发现这段路程其实是十华里。

出了村,我俩先走了三四里地。过了西大河后,远远看见明显高出地面的枣台公路像黑色的带子一样,从西北向东南斜贯在广袤的原野上。枣台公路那样的公路,那时在我老家并不称为公路,而是称作油漆路或者大公路。公路这个名称太低了,我村东头有被称作公路的路,其实是稍宽稍高的稍作硬化的土路,怎么能和油漆路——学名叫作柏油路——比?我老家有一种神奇的本领,就是不按教科书上的命名规则行事,直到现在也是如此。例如厕所叫茅子,厨房叫锅屋,喝水叫喝茶、喝茶叫喝茶叶茶,高铁、动车叫鲇鱼头火车,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我看见油漆路上的汽车来来往往,风驰电掣,汽笛声声,清脆嘹亮。我从未见过这景象,激动起来,感觉这就是城市。枣庄是大城市,得比这里精彩多少倍啊!

枣台公路上那个车站的名称叫焦厂,因为站东有个炼焦的工厂,已经倒闭,只剩废墟。后来连废墟都不见了,复垦成了农田。但焦厂站的名称叫了很多年,后来才用临近村子的名字称为吴戴庄站。

我俩坐上了客车,后来人们称之为公交车,现在则有了BRT——老百姓都不知道怎么念;车票好像每人八角。窗外遍地萧瑟,但在我眼里全是风景。车一路向西北,有时则向西或向北。经过的第一个地方叫乱沟,我想这地方得多乱才叫乱沟。但并没发现土匪窜出来,也没发现地上的沟有多乱。快到吴林乡时,我看见了路东的贾家林,据说是明代进士、兵部侍郎贾三近的家族坟场,松柏遍布、坟头隐现,阴森森的有些吓人。再往前到了吴林乡驻地,好几处瓦屋、平房斜斜地面向油漆路,记得眼见的第一处是吴林供销社。后来,我曾在这里候过车。对住惯了低矮茅草屋的我来说,当时感觉瓦屋平房好高好大。

过了吴林,很快就到了峄城,这是我见过的第二个县城。第一个是台儿庄,只记得有条东西街,应该是繁荣街,遍地是泥坑,坑里存着泥水,一点也不繁荣,似乎不是城市;峄城是城市,比台儿庄繁华多了。客车在承水路上由东向西穿行,路南的枣庄师范学校、路北的峄城区人民医院渐次闪现,我看得眼花缭乱。当然,那时我才上小学,学识有限,有的靠看,有的靠猜,有的靠问,二叔就在身边呀。二叔很闷,不问不说,问了也说的瓮声闷气的,得仔细听。

忽然,车经过了峄城大沙河。原来竟然有这么宽的河,这么大的桥,我感觉我村那些在我心目中十分宏阔的河、高大的桥立马相形见绌了。当然,多年以后,我又看到了黄河、长江、大海,觉得峄城大沙河就是个大点的沟。

经过河西的转盘路,车一路向北。慢慢的我觉得似乎出城了,路边又是广袤的田野。不久,车又开进了一个更大的城市。远远望见车右前方有几座高耸的巨型烟囱,外形怪异,下面特别粗,中间特别细,上面又变粗,吐出巨大的白烟,和天上的白云接在了一起,好像烟变成了云,极其缓慢地在天空蠕动着。我看这天空的白云都是烟变成的,当时似乎刮着冬季流行的西北风,我家又在东南方向,不禁疑窦顿生,觉得家乡的白云就是从这里飘过去的。大烟囱旁边有几个相形见绌的小烟囱,像巨大的铅笔一样,套着红白相间的圆箍,下粗上细地屹立在那里,也冒着白烟,但烟流动很快,消失得也很快。问二叔,说这是十里泉电厂。我觉得,枣庄好像到了。

车在解放路上由南向北走。依次经过各塔埠,老家都叫虼子埠,我心想这里一定虼蚤很多,寄居人身,咬死个人,不是个好地方,不能来这玩;立交桥,上面有铁路、下面是公路涵道,桥东南、东北好像是两家银行的大楼——后来知道是建设银行、中国银行,高高耸峙,遥相呼应;枣庄三中,现在是文化路小学;亚细亚商场,现在好像已倒闭多年。然后,到站了。

我跟二叔下了车,沿着现在的文化路往西去。现在我知道了,当时是过了铁道,沿铁道西侧转向北走了一阵子,然后往西拐进了一条僻静的水泥路。记得当时的水泥路上满是车拉煤轧出的混和着煤灰和泥巴的车辙印,特别是南侧围墙的背阴处更多。就这样走了一小会儿,终于到达二叔工作的小煤窑,走进了煤灰遍地、污水横流的职工宿舍大院。靠南头的一排东西屋,记得东头第二个门是二叔住的大屋,大概有三间,门口挂着被子当作门帘,遮挡凛冽的北风,屋里横七竖八地放着上下两层的架子床,中间有台俗称“憋了气”的炭炉子轰轰地烧着火,烟囱红了半截。我发现这个炉子没套,工友们大手大脚地往里面填炭,好像有烧不完的炭——这也太浪费了,我家的炉子都被父亲精心地用东大河堰的黄泥套了,就是把这种黏性很强的黄泥糊满炉膛,使炉膛面积缩小,下口很大便于进风,上口很小且开口于烟筒的反方向,既节约煤炭,又便于炉火吸入烟筒时正好从前烧到后,基本保持火力。房顶下吊着几盏电影里才见过的白炽灯泡,发出明亮的光,让习惯了煤油灯和蜡烛的我很不习惯。多年以后,我又习惯了更亮的灯棍,觉得白炽灯光太昏黄了。后来知道,这里叫孔庄煤矿,南边就是孔庄村,当时已是城里,现在叫枣庄市市中区文化路街道孔庄社区。

时已过午,二叔下午两点到夜里十点还有八个小时的班。他匆匆地到食堂打了点饭菜,自己吃完也看着我吃完,然后把我托付给工友,就上班去了。记得饭是“卷子”(其实就是五面方、一面圆的馒头);菜是萝卜肉片汤,红褐色的肉汤里,萝卜片切成90°扇形,还有几个肉片。我学着二叔把卷子掰了几片放进肉汤里泡一下再吃,美味极了。

看完了新鲜的城市,吃完了可口的饭菜——然后,我想家了。二叔下井去了,身边再无亲人、熟人。二叔托付的人是我同村同族的二哥,小名叫牤(方言,公牛的意思),很憨厚,总是很亲切地看着我,但我和他不熟啊。可是这里距老家太远了,没法回怎么办呢?

二叔下井前给了我一张十元大钞,票面上站着好多人——现在觉得应该是1965年版的人民币,让我买炮仗放。我似乎从未得到过面值这么大的票子。但我归心似箭,揣在兜里不肯花,想回家再说。

冬日昼短,天很快黑了。我无聊地捅着炉火,想着如果在家里,一定在和小朋友一起玩“雉鸡翎 砍大刀”或者“藏老蒙”(捉迷藏的意思)的游戏吧。现在这么孤苦无依,禁不住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晚饭到了,我拿着二叔的陶瓷缸子和他给的饭票,跟着牤二哥打了饭吃完,依旧十分无聊,想家的念头更加强烈。熬到大概八点左右,经不住牤二哥的哄劝,我爬进了二叔的被窝,想用睡觉忘掉思乡病。记得被褥又黑又破,几乎发出亮光来,枕头是叠了几层的旧大衣,散发着浓重的脑油味。毕竟奔波大半天有些累了,我很快睡着了。

二叔在我半夜的睡梦中回来了,睡在了床的另一头。第二天早上醒来,我第一件事就是哭闹着要回去。二叔没法连续请假送我回去,就不同意,用嘶哑的声音和我吵。我不穿外套,坐在床沿上和他对吵。一时间你来我往,甚是热闹。工友们跟着插科打诨,说着调侃的话。我感觉自己更加孤单,更要回去,吵得更疯。

二叔很无奈,连声嘟囔着那怎么办。一个工友解围说,恁二叔计划今天带你去好几个好地方玩呢,人民公园、三角花园,晚上还带你去电影院看彩色宽银幕故事片呢,可好了。二叔、牤二哥和其他人赶紧帮腔,慢慢地把我说动了。

我吃了早饭,跟二叔去了人民公园。天正冷,公园里都是枯枝败叶,没什么好看的。但是铁笼子里调皮得上下乱窜的猴子,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动物们,极大吸引了我,原来可是只能在电影和书本里才能见到啊。我暂时忘记了想家,饶有兴致地仔细看。出了人民公园,二叔又带我去地摊上买了一些崭新的画册。印象最深的一本是《奸细与间隙》,里面有一页写了女革命战士难以自证清白后,跳入冰雪封冻的河流,党的好儿女壮烈牺牲。几年前,经网上查证,这本小人书1981年出版,定价0.26元。

下午二叔下井前又给了我一张十元大钞。手握两张十元大钞,我被收买了。我连午觉都顾不上睡,按照二叔的预先指导,出大院北门往东去,很快就到了一条不宽的北高南低的水泥路,一路下坡往南走——路东就是小煤窑的井口。走了大约200米,进了路西的门市部,迫不及待地花了5元钱,买了一挂50头(个)的炮仗。我在老家成天囊中羞涩,父母偶尔给个几毛钱的零花钱,咬咬牙也只能用2角钱买一挂20头的小炮仗,有时甚至只能花1角钱买半挂、10个小炮仗,或者花5分钱买5个,像宝一样装在褂兜里,偶尔解出一个来放了。有时还买一种更便宜的“小豆炸”,个头和威力都很小,大概1角钱一挂、20头,啪地一声细响,只能炸成两半,满足不了小孩子的破坏欲。

炮仗到手,尽情放够,还有15元呢。我沿着大院里的臭水沟,把炮仗半插进泥水里,露出上头和捻子,点着就跑。砰地一声脆响,泥水四溅,十分过瘾。炮声惊醒了上完夜班正在补觉的工友们,一个个愤怒地奔出来,狂喊这是谁家的熊孩子,不让别人睡觉。有工友答,这是县长(二叔的外号)他侄子。他们赶,我就跑,继续放,一个农村来的野小子,哪懂人理待道。我像个游击队员,不自觉的运用着毛主席的游击战术,“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直到50个炮仗全部报销。

当晚,根据二叔的预先安排,牤二哥带我去了东方红电影院(据说现址就是枣庄影剧院)。怎么去的都忘了,只记得去的有点晚,电影票没剩几张,没买到相邻的座位。我们我俩相隔很远,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只记得他给我说散场时门厅里会合,以免失散。电影是《火烧圆明园》,我看得似懂非懂,纳闷咸丰(梁家辉饰)为什么喝新鲜的鹿血,觉得很腥,甚至很脏,有点恶心。

看着看着,竟然觉得尿意来了,而且越来越浓,渐渐地憋得难受。环顾剧场,虽然屏幕前光亮四溢,但光线极不稳定,忽明忽暗,其余各处一片漆黑。我不知道厕所在哪里,也不知道怎么去找,更不敢去找,担心自己出去就回不来了。我的大脑里已不再有电影,全是鼓鼓的尿。

终于,我实在憋不住了。情急之下,我凝神聚气,纹丝不动,缓缓打开了下面的闸门,释放出温热的液体。我不敢正常地尿,怕不雅的声响招来邻座的注意和鄙视,只好一点点的放。尿液无声地流满我的裤裆,浸湿我的屁股,又顺着大腿流进裤管。感谢我的棉裤,很好地发挥了吸水作用;感谢我的尿泡,没有那么大的容量。反正,我顺利地尿完了,而且貌似没有一滴落到体外,真可谓是颗粒归仓。那一片刻,我感觉很温暖。然后,我感觉屁股和腿部的皮肤渐渐发凉,而且越来越凉。我赶紧翘起二郎腿,将两条腿紧紧地夹在一起,交替上下,用体温驱散凉气。

都道是,三个小男孩对着光腚能烧开一壶热水(老家俗语,极言男孩火力之旺)。若干时间过后,电影并未结束,我的身体和棉裤都干了,而且完全干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心中大喜,乘胜追击,看完了电影。当然,这样的“英雄事迹”,我谁也没告诉,直到今天。

第三天早饭后,二叔带我去了老火车站(即现在的枣庄东站)。其实来枣庄后,我在穿过城区的铁道线上已经见过几次火车来回奔跑的身姿,解了解求而不见的馋。现在,终于见到了停在站台上的火车,别有一番感受。它真是个庞然大物!车头又高又大,车顶烟囱里白色蒸汽升腾,车侧细小的管子也在往外喷着白汽,车底几对巨大的红色钢轮紧紧压在铁轨上,不知是要生火待发赶往遥远的目的地,还是已到目的地要熄汽就地停靠;后面的一节节车厢像巨大的火柴盒一样彼此连接,好像是巨兽拖着长长的尾巴。我正打量之际,火车的汽笛忽然发出“哐哐”几声巨响,接着又发出“嘀嘀”几声细响,车顶和车侧的白汽都变得急促,连接红色钢轮的连杆突然动了起来,驱动着钢轮剧烈地空转了几圈,在铁轨上摩擦得火花四溅。我几乎被吓了一跳,赶紧往后站了站。只见火车由静到动、由慢到快、由急躁到平稳,逐渐加速驶离。长长的车厢像是毫无主见的跟屁虫一样,咣咣当咣咣当地在我面前招摇而过。随后,我又看见几列火车进进出出,慢慢就看腻了,跟着二叔走了。

当晚,二叔的另外一个工友带我又去了这家电影院,看了《垂帘听政》。我成竹在胸,如法炮制,释放了又一泡尿。这前后两场电影,我记得特别深刻。后来我跟二叔又到枣庄看电影,但看过什么全然不记得。所以,我不知道我是因为电影记住了尿裤裆,还是因为尿裤裆记住了电影。当然,以后这种事再也没有发生过,因为我后来渐渐长大了,能够摸黑外出解决再摸黑返回了。

第四天,我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坚决要回家。正好牤二哥要早点回家过年,二叔便让我跟他一起走了。第一次愉快而又具有挑战性的枣庄之旅,就这样匆匆结束了。唯一遗憾的是,经历了两泡尿的洗礼,我的棉裤变得特别硬,硬得剌裆部,十分不适。好在来年娘拆了我的棉裤,换上了新的棉花。

后来每逢暑假、寒假,我总随二叔去枣庄。1985年暑假,我在枣庄看了电视剧《铜鼓》,里面有个人物叫“老头子”,神秘恐怖,高森莫测。1986年暑假,看了电视剧《新星》,主角是县委书记李向南(周里京饰),故事我不是太懂,但他貌似和一个十分洋气的城里大妮谈恋爱,我看得心神驰往。第一次喝啤酒,记得是白天和二叔及他的工友们一起当街喝的,酒色淡黄如同马尿,苦涩得难以下咽,我很快就放下不喝了,怪不得工友们称之为“粪坷埌水”(坷埌,即土坑)。工友们喜欢打牌抽烟,总是差我跑腿买烟,每次总有小费。“普腾”牌香烟,工友们称为“扑扑腾”,1角5分一盒;“白莲”牌香烟,工友们称为“白脸”,4角一盒;还有超贱的“花卉”,9分一盒;超贵的“大前门”,5角一盒;还有“微山湖”“飞鸽”“红波”,价格都在2~4角之间。更贵更贱的,我当时没见到工友们让买。

在枣庄,我是新华书店的常客。先后去买了《太平风云》《堡垒的攻破》《巷恋》等课外书,以及《新华词典》《语文教参》等教辅教材。这些书都被我翻得稀烂,课外书中的故事情节连同一些字词都背得滚瓜烂熟。到现在还记得《太平风云》中的太平军“斩断了清军的魔爪”,记得清军攻破天京时,湘勇用长矛刺进太平军战士的肚子后,旋转一下再拉出来,确保后者开肠破肚、无可救治;记得《堡垒的攻破》的作者是何一祥,里面的主角之一是王麓水;记得《巷恋》写了一个小巷中三段不同历史时期的恋爱故事,第三段故事中,有句话写女主角“举手投足间总是对那秦家小子流露出无限的柔情蜜意”——这个我当时真不懂,不知道柔情蜜意是啥。

二叔还带我去商场买了几件“洋气”的衣服,后来发现全是冒牌货。那时商场还是国有的,刚刚改制,柜面多租给私人承包,商品都是假货。印象最深的是一件浅色衬衣,印着“上海”商标,挺贵,花了15元,猛一看不错,娘洗一遍就缩水了,皱巴得很难看,几乎穿不上了。她说这是哪买的地摊货,好像是扔了还是送人了。

除二叔和工友外,我交了新的朋友,一个只有两三岁的小男孩,名字叫海港。他爸爸是二叔煤窑上的管理人员,妈妈在前面说过的那个丁字路口的北侧开了个小卖部,主要的顾客是矿上人员。海港有辆当时刚时兴的四轮童车,我经常推着他到处跑,在丁字路口往南面的下坡猛冲,然后一脚把右后轮的刹车棍踢进轮子里,车立即以右后轮为轴原地打转。海港嘻得哈哈的,我也嘻得哈哈的。

没人陪玩、没事可玩时,我学会了自己打发寂寞。我到煤井去闲逛,看见高高的井架,顶端的钢轮正反不停地旋转,拉着铁筐上上下下,一会运出煤来,一会运进人去,十分有趣。我趴在井口往下看,黑黢黢不见底。我踱进绞车房,看见一个工人左手拿着烟,右手捏着转向器,脚下踩着踏板。他面前有一个刻度计,随着绞车上下,刻度计上的指针也上上下下。有时感觉他刹车踩得晚了,刻度计超过了最上面的标线,就听外面金属摩擦声吱嘎乱响,他就赶紧再降一降,然后踩住刹车。外面就看见铁筐升到了井口上一两米,挤进往上收窄的钢梁,工人们大喊,你他妈的想把老子扔到月姥娘上去吗?随后就看到车筐微降,与井口平齐,工人们打开车筐的铁帘,鱼贯而出。井口的东边,是高高的煤山,挖出来的煤一层层地摞上去,可惜不让我上去看看。

有一次二叔上早班,下午两点下班,我就卡着时间去井口迎他。迎面就看见一群工人一身乌黑地走过来,安全帽上的前照灯还亮着,发出微弱的黄光。他们满脸黑炭,只有眼珠是白的,腰间背着扁扁的蓄电池,我不知道哪个是二叔。忽然,其中一个冲我咧嘴一笑,露出白牙,我才发现他就是二叔。我对工人冬天下井时穿着特别单薄破烂、露出孔洞的衣服大惑不解,问他这不挨冻吗。他说,井下有100多米深呢,暖和得很。二叔自幼就有哮喘的毛病,每天吸这么多煤尘,现在他有较重的肺病,我老觉得是长期下煤窑加重了他的病情。

我跟二叔去枣庄住的时间越来越长,从最初的两三天,到后来的七八天。1985年寒假,我就从腊月二十住到了腊月二十七,然后和二叔一起放假回家。从来没有外出这么久,我感觉村子都似乎变得陌生了。进了家门,发现电工正在房梁上一边扯着电线,一边和我爹聊天。从这年起,我老家通电了。第二天,我和小伙伴们一起去乡里赶了腊月二十八的大年集。这个寒假过得格外明亮温馨。

从枣庄回村的我,开了眼界见了世面,再带小伙伴们玩,格局境界全变了。我成了“富翁”,兜里全是“烟宝”、炮仗、画册,引得小朋友一伙伙跟着我玩。所谓烟宝,就是拣来工友们随手扔掉的烟盒,经裁剪折叠后变成了先是长方形、后来是三角形的烟纸片,叫烟宝,按烟价进行可比性折算后放在一起,用剪子包袱锤确定先后顺序,大家轮流摔在地上,谁能摔得翻过来,就是谁的,翻过来越多他赢得越多——这个游戏叫“摔烟宝”。现在,这些穷人的游戏早已消失不见。

不仅如此,原来的玩泥巴、摔“瓦瓦炮”已经没有意思,我带着小朋友一起用泥捏火车,只不过我捏得很像,他们画虎不成反类犬,一个个捏的卑鄙龌龊,简直是农村的地排车。我还添油加醋地给他们讲城里的故事,他们流着哈喇子傻傻地听着,满脸谄媚地逢迎着、附和着。哪个小伙伴稍有异议或跟进慢了些,就会立即被视作异端,饱受恐吓,最后赶紧屈从。

大概上世纪80年代末,二叔离开了孔庄煤矿,去了枣庄以外更远的地方。枣庄从此渐渐淡出了我的视线,但在那里发生的故事,包括糗事,我从未遗忘。

二叔又在外漂泊了很多年,始终孑然一身,直到2021国庆节前夕才回村养老。

2022年春节,我回村见到二叔,共同回忆起枣庄岁月。看着日渐衰老的二叔,我决定开车拉着二叔和家人重返故地。二叔的记忆依然清晰,精准地把我们领到那里。丁字路依然在,但已变成十字路,地上的建筑物也全变了,物非人非。原来的宿舍院,变成了现在的振兴社区,西面是大润发超市;原来的井口周边,变成了现在的枣庄市市中区社会福利中心;海港家的小卖部,早已不见踪影;路北原来的大片荒地,夏天时我总想打火镰割草的地方,现在也全是商住房。也许是因为枣庄市驻地已于2004年从市中区西迁到了薛城区,这里四周的建筑总体上乏善可陈,低矮的楼房、沿街平房居多,透着停滞不前的痕迹。

我四处踱着,感慨着,唏嘘着。就是在这里,我完成了自己最初的城市印象和较早的思想启蒙。而今,二叔已从当初三十多岁的青年,变成七十岁的垂垂老者;我已从十来岁的懵懂小孩,变成了资深的中年人,在距这里数百里之外的大城市中波澜不惊地生活着。只有这片土地,见证着南来北往、人聚人散、沧海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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