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明
1.
“又是清明了!”这句话,老刘已经说了今天第N多遍了。
最近几天,他一直都在重复说这句话,以至于他儿子都有点神经质了。“爸,知道您想干嘛。想回去了,就回去一次吧。再这样下去啊,您不神经,我都要神经了。”小东说。
“好吧,好吧。”老刘终于不再说了。
儿媳妇当天晚上就开始急吼吼地帮老刘收拾行李。
临走时,儿子送老刘上车,很抱歉地说:“爸,其实我也知道,您就想着我也能陪您回去给老人家们上上坟。可您也知道,我每天空中飞,您儿媳妇又是上班又是带孩子的,见天地雷打不动踩着点来回……”
“我知道,我知道。”老刘糯糯地说,但还是有些遗憾,“我估摸着啊,你爷爷奶奶都忘记你的小模样了呢。”
老刘的遗憾,儿子也知道。但儿子的困难摆在这里,他还真没法强求更多。儿子是个要强的人,算是一个很难得上进的年轻了,靠自己的能力进了大公司,找了个好媳妇,给他生了小孙孙,两口子对他更是没得说,人见人夸的一家子。
现在的交通真是方便,早上从上海出发,天还没擦黑,老刘就已经到了老家的镇子上。晚上没啥事,在镇子上走一走。三十多年过去,在从大上海回来的老刘眼里,镇子还是那个样子,陈旧,貌似一点变化也没有。其实改变是有的,上学时最吸引他注意的油条油饼铺子找不见了,豆腐脑店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五层的楼房,下面是儿童用品商店。一切陈旧而又新鲜。
按照依稀记得的那点印象,老刘在各个巷道里漫游,左瞧瞧,右看看,有时候还故意与人搭讪一下,并把记忆里残留的那点乡音也拿出来,跟人拼几句,感觉很美气,很接地气。
其乐无穷。
第二天不紧不慢地起来,又去当年的初中学校转了转。学校还在老位置,进门时门卫问他:“老师您新来的吗?”老刘乐呵呵地说:“是啊,是啊。”“老师您教什么的?”“美术,美术。”老家的人说话都这样,喜欢在答案上多说一遍,表示强调。
老刘进去了,边走边看,边回忆当初自己在这里上学时发生的故事,这里有个医务室,原来的厕所在西边,单双杠就在脚下这个地方,篮球场在东边……他感觉有点小激动。
教学楼倒是都盖新的了,格局也有了一些变化,操场漂亮得让人嫉妒,有孩子在里面疯狂地奔跑。老刘都有点想跑起来了,但很快又摇摇头笑起来,还以为自己是个小孩子呢。人老心不老,呵呵。
在镇子上叫了个车子,买了鞭炮火烛纸钱一堆物件,老板热心地打了几个包,方便提着。小车司机说老爷子您说的那个地方现在车子可以直接通到坟包边上,修高铁的时候,有一条便道直接从坟边上通过。
店老板惊喜地问:“老先生您是那坟上什么人?怎么从来没有见过您?”
“我是老刘家老三呢”。
“哦,知道的,听说您在上海哦,专门回来上清明么?”
“是的,是的。”
“你们那坟上,也是该上上了,好多年都不见人呢。我这样说您别生气,还是老家的人好啊,这香火,就不能断呢。”老板的生意很好,转身就忙去了。清明节,在老家的镇子上,是真正的大节日,各地回来上坟祭祖的,聚会吃饭的,很热闹。
“是啊,是啊……”老刘脸上一阵阵发烫。
果然很方便,半个小时,司机就把老刘送到他说的那个位置。倒是老刘面对着这宽阔的大路,悬空的高铁,却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妈妈埋在哪儿了。他不得不从高铁下面钻过去,到对面去找原来从村子里过来的那条老路,然后再穿回来,估摸着,寻找祖坟。如果没有老路被阻断,其实寻找起来一点也不难,哪一年的清明节老刘不在梦里回来几次?走的都是老路。
有一伙人在附近上坟,路过这里,看老刘磨着身子为难的样子,奇怪地问老叔您是哪家的?
老刘特别不好意思地说:“我是村东头老刘家的,这几十年没有回来,可好,这路断了,我连坟都找不见了,估计老爸老妈正骂我呢。”
大家轰然大笑起来。
有个年纪比老刘稍小一点的人大叫着说:“三哥,是你啊,都认不出来了,我是西边的小四儿,马家的,还记得不?瞧你,小时候上学,总跟着你屁股后面跑的。”
老刘也想起来了,说:“老四你变了。”两个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这还不变,瞧这一窝子人没,儿子孙子都这么大了,还不变老?该让路了,不能阻了娃儿们向前走不是!”
“小四你还是那样,嘴皮子利索,不像我,你看看,爹妈的坟包子都找不见了。”
“三哥你这是什么话!喽喽,转过这个山包就是,我带你去,小的们就不去了,他们去了叔婶子也认球不得,瞎掺和,烦人的不是。小时候,婶子可没少疼我。”
小四是个豪气的性格,二话不说,拎起两大包纸就在前面带路了。
老刘让司机先回去,自己烧纸后回村子里逛逛,人家司机也是难得的一个大节日,一年到头的,就指着这几日呐。司机说:“老叔,需要我接您,电我,立马出现在您面前!比玉皇大帝太上老君都灵光呢。”
翻过一道小小的山梁,果然就看见那熟悉的坟包地了。如果说和记忆里有区别,就是坟包看起来很塌(平),没有记忆中的高大圆润,周围的树都快一人抱了,都是挺拔的松。老家这里有个风俗,人家坟地上的树,无论长得再好,都不会有人打主意。否则,就是掘人祖坟一般。大家都把坟树看做是兴旺发达的标志。“看来我是享受了这树的福祉了。”老刘默默地想。
“我老刘叔他们就是美气!风水好,面南背北,背靠青山面临水库,瞧这树!高铁都是给老叔他们修的,没事儿了就蹭高铁全国一日游,睡这里,一个字——美气!”老四的嘴巴好像就没有停过。
老刘也笑起来。
其实在老刘的心里,这一路走来,他都想好到了坟上该狠狠地哭一场的,要把这几十年的思念感情一次性发泄完毕,才对得起爹妈的养育之恩和自己的感恩思念之情。但剧本都写好了,一路上把情绪也酝酿好了,谁知道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马小四的出现,把所有的剧情都推翻了,直接把一出计划内的悲剧整成了喜剧。
“三哥,你先上去把草薅一薅,把坟包清理下,周围的那些蒿子草拔了,然后再给老人家烧纸磕头报平安,这就算完。”说着话,马老四丢下纸钱边走上前,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老叔老婶子,你们家儿子回来看你们了,今天晚上可得喝一杯哦”,一边拔周围的蒿子草。
忽然,马老四叫一声:“三哥,有人来过!”
“什么?”老刘走得慢些,这时候才到坟前,果然有一块草地被收拾过,有纸钱烧过的痕迹。
其实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那些念旧的同宗,有的会互相到彼此的坟上走一走,而有些家人远的,实在回不来,也会委托其他宗人回来时帮忙烧张纸钱,算是心意敬到了。但他想不到会是谁。自己这门宗族在这里本就不多,也没有谁联系过他。
两人动作起来,拔草,把坟前一块烧纸钱的地方清理大一点,免得引燃山火。然后就跪着烧纸钱,和爹妈说几句话,最后放鞭炮,再把现场全部清理一遍,把火头全部压灭。
烧过纸钱,放罢鞭炮,心心念念几十年的心事,就这样了了。没有一滴泪,没有嚎一嗓子,怎么想,都是个遗憾。
老四说:“三哥,你很多年没有回来看老叔他们吧。”
“是的。我……”
“你们在大城市活人,不容易,能回来看一次,就算是尽到心意了。想想,其实,也没什么。”老四安慰道。
“嗯嗯……”一边回答,老刘心里还是有点难受,爹妈的不易,小时的艰难,历历在目,不能忘却。老刘决定在这里逗留几天,后天才是清明呢,明天吧,明天再来,带两瓶酒,坐下来和爹妈好好絮叨絮叨,就当是求个心安吧。今天这样敷衍潦草地烧了一些纸钱,没把话说透,还是觉得心里不安逸。
下山回村子的路上,两人互相问了问现在的生活。老四热心肠,老家村子走出去的人他基本都知道,就是不知道老刘这一支,据说在上海,说是艺术家什么的,反正模模糊糊的,不清楚。老四自己在县城生活,年轻时进城也没有目标,就是为了生活,在批发市场挑担子扛包,后来成家了,孩子们也大了,就这么过来了。
“三哥,我其实也想好了,再过两年,把小孙子带上学,我就回来住。”老四一边说一边四处张望着,“外面几十年,说实在话,我还就念着老家这村子,这年月,也没啥更大的想头了,老了,一个人,好对付,回来陪陪爹妈,不想他们失了念想。”
老刘的心忽然就一动。
2.
和小四分手后,老刘沿着老路慢慢向村子走去。他很想看看,自己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是什么样了。村子的轮廓还是那个样子,背北面南,郁郁葱葱的树木掩映下,呈一个长方形横亘在田野中间。
电话响了。小郭老板的情绪一如既往地热情洋溢:“刘老!刘老!呼叫刘老艺术家!”
“在呐,在呐,小郭子你别吵,我都被你吵晕了。”老刘是喜欢小郭的,有想法,敢行动,虽然说有点善于钻营,但做生意么,不善于钻营,怎么能成就大事?这么些年,自己和小郭还真说不上是谁帮了谁。一个艺术家,一个企业家,二者的结合,堪称完美,大家都赚了个盆满钵满,关系可称莫逆。小郭也经常在艺术圈内打着与老刘“忘年交”的旗号“招摇撞骗”,大家也就认了。和小郭这样的人结交,在明面上,艺术家们是吃亏的,但暗地里,艺术家们却是沾光的那一方,大家都清楚,所以,也都明里暗里和小郭搞的腻歪。
小郭几乎算是老刘的御用经纪人。老刘酷爱绘画,也确实有成就,但今日这偌大名声,很大部分却是靠拍卖市场的炒作宣传而来的。小郭呢,也通过搭上老刘这张“船票”进而打进艺术圈子,成了国内炙手可热的艺术经纪人,旗下的公司已经快要上市了。因为这,艺术家们疯了一般地向小郭靠近,都想当那个“近水楼台”。
“刘老,张艺术家他们几个昨天和我商量来着,想请您牵头,搞个全国画展,主题是“新农村”,正好契合中央建设新农村的政策,也带有传统回归的理念在内,中秋开展。”小郭和老刘说话,从来不拐弯抹角,“是个好主意,我也觉得很好,要不,我们约一个?”
老刘恍惚了一下,好像忽然才发现,自己竟然还是一个艺术家。
在上海时,每天都在圈子里摸爬滚打,这一出上海才几天呐,竟然都忘记自己是个艺术家了。这种感觉好奇怪。老刘不由得摸了摸下巴,晦涩地笑起来。
“刘老,您在哪里?咱明天约一个?”小郭的语气里总是阳光明媚得厉害,“要不到我这里,新来了一瓶红酒,据说窖藏了一些年头,您不在,我不敢开,怕自己偷喝了,下雨天不敢出门,遭雷劈。这酒呐,就得您在,我才敢稍微尝那么一小口。”和小郭聊天总是愉快的。这小子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材料,胆大心细会说话会来事儿,“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生意理念被他研究得透透的,无怪乎人家自己不会画一张画,艺术公司都要上市了,自己这些所谓的艺术家们,很多还在为五斗米折腰。
“小郭,我在老家。清明节。”
“哦,瞧您,怎么不叫上我。早就说想去看看老爷子他们,您这是把我当外人了。”小郭心急火燎地责怪起来,“这样,我马上发个红包,您替我给老爷子他们问个好,就说有我小郭子在您屁股后面跟着,叫二老放心。把那个烟花爆竹整一车过去给他们热闹下。想来上海就找我,我不怕做梦,我带二老到黄浦江上游泳去……”小郭确实是可以做朋友的人,坦诚、热情,为赚钱为生,却不为钱而活。
“替你问候下可以,红包就算了。”老刘一边说话一边想着小郭的话,不由得笑了,要是老爷子他们报梦给小郭,是不是还得先介绍下自己,说我是那谁的谁谁谁啊。“清明嘛,也就是求个心安,过于铺张就没有那个必要了。不过今年倒是想找个日子,把坟前的碑给竖了,多年不捯饬,都快认不到了。”老刘淡淡地说,说的也是真心话。
“那必须的!到时候我们一起,别忘了通知我。”小郭追问道:“画展那个事情,刘老您看怎么样?”
老刘想了想,说:“老张他们想做就做吧,至于我,想在这里逗留几天,怕耽误了你们的事。其实有没有我,不重要,不是还有你郭总嘛。”
“那可不,没有您在前面,他们还撑不起这么大场面!”小郭急急地强调说,“他们还想最后颁奖时把您老抬出去呢。”
“抬出去也吓唬不了几个人哦……要不,再说吧。”老刘确实不是推脱,他是真的想既然回老家了,就好好享受下这不是艺术家的日子。这两天,他就觉得很享受。乡里乡亲乡语乡音的,这生他养他的地方,他很想知道,还有多少东西会让他找到过往——这,可能比一次画展来的更让人回味激动吧——搁在以往,老刘可从来不会有这种想法。
这条老路正对着村子中间,在一口池塘边上分叉向东西两头铺展开来。他家老宅就在这池塘的后面,绕过去就是。
但令人困惑的是,这里什么也没有了,一蓬蓬一簇簇的刺笼子树还有野篙,比人还高,房屋不在了,记忆中的很多棵大树,都不在了,疯长着的是另外一些不在记忆里的树。老刘一阵迷惘。
带着困惑,老刘绕过这片该是他家老宅的地方,向东边走去,那里,是英子妈妈曾经住的地方,老人家即便是还在,也该很大年岁了。应该是不在了吧。老刘的爹娘去世得早,他刚刚大学毕业,二老就相继离世,这里就没了跟脚,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爹妈不在了,家也就不在了,说的就是老刘这种情况。转眼,三十年过去了。
穿过几棵树,很惊奇地发现,那边的房子竟然还是完好的,这就意味着还有人居住。
果然,一位老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矮矮的竹篱笆扎就的院墙,旁边开出了一块小小的菜园子,里面有各样不多的蔬菜。篱笆外面,有几只鸡咕咕咕咕地叫着,打闹三两下,就各自散开,在地上刨食吃,又忽然两只鸡扑腾在一起。老太太嘴巴里发出“猴起猴起”的赶鸡声。这声音让老刘感觉特别亲切。几十年了,听起来还是那么顺耳。
老太太的脸上已经干夹一片,皱巴巴的一张皮蒙在脸骨上似的,精神尚好。明显的,是英子的娘。只是老了,轮廓没有多少变化,却瘦了很多。
“这是哪个娃子来啦?”老太太问,还是熟悉的口吻。
“二娘,还认得我不?我是老刘家的三子。”老刘把包放在一边的凳子上,蹲下来,把脸凑到英子娘的眼前。
“谁呀?你说你是谁呀?”一阵微风吹过,老太太满头银发便随风飘了起来,“哎,这人老了,就没用了,听也听不见了。你是回来给爹妈上坟的?”
“是的呢,回来看看二老。您老人家身子骨可还硬朗呢,真是好福气!”老刘说的是真心话。
“三哥……”后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老刘吓得一激灵,连忙站起来,一转身,就看见——英子——站在身后,手里拿着一个簸箕,戴着蓝底白点点的头帕,围着蓝底小白花的围裙,俏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了。
“英子……”老刘激动地叫了一声,咧着嘴笑了一下,“没有想到,你在这里。”
“你自然是没有想到的,你才不会在乎别人在哪里。”英子轻轻说道,并抿起来嘴巴,斜了他一眼,又说,“别看我妈,她什么也听不见,还就是好说话,一刻也不得闲。”英子一边说着,一边“噗呲”地笑了起来,紧接着,眼圈又红了似的,把脸扭向旁边。
老刘尴尬地笑了笑,说:“是真的,英子,我没有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这一晃,都二十多年了吧。”
“二十四年零三个月。”英子说。老刘的脸又热了一下。
“我回来陪我妈,老人家怎么也不肯离开这里,说这是她的家。这不,我就回来了。”英子看老刘欲言又止的样子,淡淡地说。
“挺好的。”老刘终于接着话了,“我也想回来,可爹妈走得早,我没有那个福分。”
“你好好的,就是他们的福分,还要求什么!”英子白了他一眼,说,“你们这些人,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可是心都比天还高了。”
“这是哪个娃子啊,英子?”老太太显然急得够呛。因为这人该是她认识的,却又不认识了,这让她很是着急。英子蹲在妈妈腿边,一边大声说:“是我老刘叔家的三子,我三哥。”一边用手指着西边隔壁的地方,“就是隔壁我老刘叔家的娃子。”然后,又站起来,白了一眼老刘,“就是那个坏人”。
老刘的脸顿时又红了。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在身上摸起来,各个兜都摸遍了,却没有找到烟。
“别找了,没有。”英子看着他揶揄地笑道,“你包里有一盒牙签。”
老刘疑惑地打开挎包,果然在下方角落里找到一盒牙签。老刘不由自主地掏出一根,咬在嘴巴里,然后疑惑不解地看着英子。
“说说,你都长了一双千里眼啊还是顺风耳?”含了牙签的老刘感觉轻松了许多,回头看着英子,笑着问。
“不告诉你。”英子转身去,一只手抓着簸箕的外边沿,把簸箕顶在腰间,另外一只手抓了里面的粮食撒向地面,嘴巴里“咕咕咕咕”地叫了几声,顿时就是一片鸡毛翻腾的热闹场景。
“刚刚到的么?”英子看着慢慢踱过来的老刘问。
老刘也抓了一把粮食,手一扬,粮食便如同天女散花一般地撒了出去。“是的,昨天刚刚到,住镇子上来着,坟上去了,就想转过来看看。”老刘又撒了一把粮食,说:“没有想到遇到婶子,更没有想到遇到你。”
“只要你清明回来,就一定会遇到我。”英子翘了翘嘴角,依稀还是年轻时的模样,显得俏皮极了。
“我昨天去看过刘叔和婶子了。”英子淡淡地说。
“我还纳闷来着,不知道是你。谢啦!”老刘心里一阵感动。
“没啥,我妈不愿意离开这里,我每年都会回来,所以每年都给你爹妈说你有事不能回来,都帮你请假了的。”
“我……”老刘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鼻子一阵酸楚。他强忍住没让眼泪流下来,便又抓了一把谷子,向鸡群的头上身上撒下去,鸡群沸腾得更厉害了。
电话响了。儿子小东的。
“爸,还顺利不?到爷爷奶奶坟上了吧,累不?”东子一点回答的时间都没有留给老刘,“爸,您就在老家多休息几天,回去一次不容易,我和小丽还有小孜都很好,别担心啥的,不和您说了,我登机了,要关机了哦,落地后给您电话,那个啥……不说了,爸”。从头到尾,老刘一句话也没有捞到说,苦笑着看了看电话,骂了一句“臭小子!”
“儿子的?”英子歪着脑袋问老刘。
“不是他还有谁?总是那么忙,地球离了他不转了似的,出息!”老刘的话里,其实更多的是自豪。
英子也笑了,打趣地说“就是,地球离了他就是不转!你吃醋吧你。”
“嘿吆呵,我还吃起我儿子的醋了不成?老子又不是没年轻过!”老刘的声音大了点,不好意思地扭头看了一眼老太太,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
“那到底是儿子生的好呢,还是养的好?”英子吃吃地笑着问。
“自然是养的好啊”老刘说着,自己进门去搬了两个竹椅出来,挨着老太太身边放下,冲着英子说“休息下。”
英子把簸箕挂在屋檐下的木勾上,说:“你先坐着,我去给你泡杯茶水。”又说,“今天晚上就在这里给你下碗面吃吧,土鸡蛋呢,正宗的。”
“那感情好!”老刘连忙说。
3.
老太太吃得很少。老刘和英子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都是关于儿子和孙子的,孙子什么时候生的,现在多大了,什么脾气秉性,像谁,喜欢什么玩具,尿不尿床,有没有把老刘的裤子尿湿了……说到开心处,两人便都吃吃地笑。英子捂着嘴巴,笑着笑着,眼泪流下来了。老刘手忙脚乱地站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办,嘴里不停地说:“瞧你,不该说这个的,说好了,不说,我还是……”
英子瞧着老刘手足无措的样子,哭着却又笑起来,抹了一把眼泪,说:“我就是想听!你说你的,我哭我的,没关系的。”
老刘去帮忙收拾碗筷,却被英子用筷子打了一下手,说,“你陪我妈坐一会儿,我收拾就是了,很快的。”又说,“你说你的,她说她的,你瞎说都可以,反正她也听不见”。
“那要是我说老太太的坏话呢?”老刘开玩笑地问。
“你敢!”
“那老太太要是骂我呢?”老刘又故作认真地问。
“受着!”英子的回答干脆又直接。
看着英子收拾好碗筷进了厨房,老刘的心一时慌乱不已,甚至不敢去和老太太说话了,他很担心老太太问他关于他这些年感情家庭的事情,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即使老人家听不见,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等英子出来的时候,老刘一个人在菜畦里忙得不亦乐乎。皮鞋袜子丢在外面。拔草,这是最简单的活,还割了一把韭菜。他最爱吃的就是韭菜,就着辣椒丝直接炒,或者炒鸡蛋,或者韭菜馅儿的饺子,都是老刘的最爱。他忍不住割了韭菜,却还没有想好,割了后怎么办呢,就是想割,一把韭菜握在手里,另一只手拿着镰刀,从根上轻轻一拉,然后就是“嗤嗤”的声音,带着一股子清脆味。“多好啊。”老刘想,他都有些不想离开了。
英子从屋里抱出一床被子,向旁边的一个小房间走去,说,“三哥,你今天晚上就住这里,都收拾好了。”
老太太已经回屋里休息去了。两人一起出了篱笆院子,并着肩,西边过一条路,就到了原来老刘家的房屋所在地,只是,这里现在除了杂树野草,一点房子的影子也看不见了。
天还光亮着。
老刘站在自己家的地盘上,沉默良久。倒是英子首先开口了,说“三哥,这里是厨房,这里有个石头搭就的台子,叔和婶子夏天就在这里吃饭,你也在这里做作业,还记得吗?”
话题一打开,就再也收不住,“这里是猪圈,这里有口井,这里有一条铁丝,晾晒衣物的,缠在两棵高大的椿树上。对了,这里是一个花坛,种着一株好大的栀子花树,每年插秧季节,花开满树满枝的,整个村子都是香喷喷的,全村子的姑娘们都来你家摘花……”
“嗯,我还偷偷给你摘了几朵呢。”
“嗯嗯,就是,好香啊。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都不见了。”
英子指着荆棘丛中的一棵茶树说:“三哥,这是你和我一起种下的,还记得么?”
一种记忆,慢慢在心头浮现出来。
“那时候我就想,要是能一直……该多好啊。”英子的眼眶湿润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终于还是滚落脸颊。
人生呐,太多的欲念,太多的身不由己,太多的难舍难离却又舍了离了。老刘忽然觉得那什么所谓的艺术家,都只不过是人的一件外套而已,那美其名曰的艺术,只不过是一个谋生的工具而已,就如同瓦工木匠的手艺,没有啥了不起的,都不如这株茶花树重要。
这一棵出其不意的茶树,让他忽然激动起来,原来,这里还是有他的印痕存在咧。仿佛找回了自己。这种感觉,真好。兜兜转转几十年,自己留着这世上的,竟然只有一株茶花树。
两人又沉默了,向前面走去。
“这边,是一个老兵的家,裴木匠,三哥你还记得吗?”英子问。
“记得,国民党兵对吧,我记得他吃稀饭时,手把盛饭的碗一旋转,嘴巴顺着碗沿吸溜一圈,半碗稀饭就没有了,据说是部队上养成的习惯。”老刘是真的记忆犹新呢,但老兵的面貌,却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亏你就记得人家吃饭!”英子笑着说,“再过去,就是老村长家的房子了,现在还有人住,不过你不认识了,丹江口移民过来的,一口河南腔,很勤奋的一家人。”英子用手指了指前面,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模模糊糊的,也不知道还是不是原来的房子。英子好像对这村子很熟悉。
“这房子啊,还是得人住,否则风吹雨打的,几年光景下来,就塌荒了,再几年,就啥也不剩了。”老刘说,“英子,我给你说,我从山上下来到村子里的时候,没有看到我家的老宅子,其实心里很失落,好像突然间,自己的心被撞了一下,很痛!我梦里醒里念叨着的老家,竟然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片杂树场子,我感觉我自己也丢失了一般。”
英子看着老刘认真地说:“三哥,你一走几十年,还指着一切都没有改变,本来就是很自私的想法。叔和婶子几十年都不见你一眼,你才是那个觉得地球离开了你就不转的人呢。”又轻轻地说,“三哥,我这样说,你生气么?”
老刘默默地盯着远方,任眼泪流下脸颊,流进嘴巴里,很苦,很咸,滚烫的那种苦,滚烫的那种咸。
英子递过纸巾,终于什么话也没有说。
过了好久,老刘像是下了决心似的,说,“不会了”。
半夜,老刘一直没有睡着,其实身体已经很疲惫,毕竟五十几岁的人了,平时锻炼也是有的,但不多,强度也不大。老刘属于信奉乌龟哲学的人,喝茶,创作,有时候一个动作下来才发现腰腿都受不了,咬着牙才承认自己确实老了,不服气都不行咧。
但今夜,无论怎样,都没有办法入睡。脑子里放电影似的,关于父母的,关于乡邻的,关于英子的,关于自己的……点点滴滴,堆积起来,在脑海里一遍一遍地过。
于是,老刘就起了床,披上外套,到院子里坐坐。
有很好的月,清清冷冷的,像一枚晶莹透亮的玉。
身后的木门“吱呀”一声,老刘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英子。
英子也从檐下拎了一把椅子,放在老刘身边,坐了下来。两个人都不说话,就静静地坐着,看着那晶莹的月。有丝丝缕缕的云飘过,月亮好像在耍顽皮,一会儿钻进去,一会儿溜出来。
“英子,我想起了小时候……”老刘悠悠地说,“小时候,夏日的夜,孩子们总是都拢在打谷场上玩耍,捉迷藏的,斗掬的,丢沙包的,老鹰捉小鸡的……”。
“是啊,那时候肚子吃不饱,但小孩子们玩得可欢实了,半夜都不肯回,非要大人来打了强拉硬拽回去。”英子其实比老刘小了两岁,基本算是同龄那一茬儿的,但毕竟还是小了两岁,她们那个年龄段的孩子不多,只能跟在老刘他们屁股后面跑。
“东头柱子可没少挨打。”这句话一出口,两人都忍不住笑了。柱子好像是实心的,做什么事情都一股子拗劲儿,不知道拐弯。有一次,他玩游戏躲起来,伙伴们戏弄他,都悄悄回家了,他一个人躲柴禾堆狗洞里,大半夜了,也不出声。他老爹来找他,怎么叫都不答应,后来发现那条狗呜呜叫不停,也不进窝,感觉蹊跷,才发现了他。就这,他还不肯回,说他还没有被捉住。为此,挨了好一顿打,也不服气。
……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童年趣事,夜,已经很深了。
“三哥,孩子的事情,是否……”英子迟疑着问。她低着头,不敢看老刘的眼睛似的。
“英子,这个事情,不是都说好了的么?我也不知道……”
“你好狠心!”英子的手伸过来揪住老刘的胳膊,“你对自己狠心,对别人也狠心,你就是个狠心的人!”英子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流下来,双手捂了脸,肩膀一耸一耸的。
老刘又不知道怎么办了,一个劲儿地说:“英子你不要哭嘛,不要哭嘛,你这一哭,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被旁人知道,还以为我欺负了你似的。”
“你就是怕这怕那的,你就是个胆小的,你就是个胆小的……”英子的眼泪更是止不住了。“你总是怕,你走嘛,你干嘛回来?你干嘛还知道回来?”英子有点语无伦次了。至少在老刘看来是这样的。女人啊,就怕女人哭。
“我就是回来看看嘛,我也没想到……”老刘自己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和女人打交道,不仅不是老刘的专长,简直就是他的灾难。这辈子活到现在,能不和女人打交道,他都尽量避免。小郭就知道老刘的秉性,每次需要和老刘打交道,要么亲自来,要么安排专门的男经理,不像其他的那些“艺术们”,大家都喜欢郭总公司的女助理胜过喜欢郭总自己。
“不准走!”英子又掐住了老刘的胳膊,恨恨地说,“不准走!”
老刘本来一着急就喜欢踱步,原地转圈。被英子掐住了胳膊,他动也不敢动了。“你到底要怎么样嘛,哎,女人,麻烦!”老刘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这辈子啊,吃亏就吃亏在这上面了。”
英子手上的劲儿明显加大了,“你吃过很多女人的亏吗?很多吗?说来听听……”
“我是说我不会和女人打交道,所以,这几十年就这么过过来了,还好,我有东子。”老刘的话刚一说完,英子猛地一下抱住他的脑袋,老刘的脸上顿时湿润一片,热乎乎的,身体也僵硬得厉害,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4.
第二天,老刘起床的时候,英子娘已经坐在昨天那个地方晒太阳了。英子端出来一个小圆桌,两把椅子,一碟炝白菜,两碗清汤面,里面各漂浮着一个白嫩的荷包蛋,像块温润晶莹的玉一般,上面还漂浮着一层韭菜末子,有蒜香扑鼻。
“老太太已经吃过早餐了。她喜欢喝粥。还嫌弃我做的面太撇,说我没得用,不会照顾男人。”英子羞涩地笑着,看着老太太说,“我就是不会照顾男人,怎么了。我没有找到中意的男人,谁说我不会照顾男人呐?”
那老太太却也不闲着,一直在嘀咕:“英子呐,你就是不会做饭,面条下锅,开滚三道凉水下去,立即起锅,韭菜大蒜切碎了,先放碗底,热汤一激,搅拌一下,香味立即就从碗底向外冒,哪有你这样的傻丫头,直接撒面上,我就说你不会照顾男人,你还不信……”
“我就不,我就撒面上,谁爱吃不吃呢。娘,你看他吃得多欢实,猪一样呢!”英子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碗里的那颗荷包蛋夹到老刘碗里。
老刘看着英子和老太太斗嘴斗得不亦乐乎,说道:“你们娘儿俩斗嘴,别把我当猪啊,不吃都不好意思了,对不起你似的;二娘这是帮你啊,还是骂你?”
两人都大笑起来。
饭后,收拾了小院子,英子去厨房洗碗筷,老刘帮着喂鸡,又打扫了院子的鸡粪,把鸡粪堆积在菜畦的一个角落里,沤透了就是很好的农家肥。鸡粪不能直接下地,碱性大,会烧死菜和庄稼。也难为老刘都还记得。
老刘的行李还在镇子上的旅馆里,想去拿了,又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走,肯定是不合适的,英子的态度其实已经表达的很明朗了。但留下来,这是个严肃的命题,自己50多岁了,说生命中完全没有过女人,那是假话,但老刘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每天都有女人的生活。他的骨子里属于艺术,他在工作室里可以一呆就是一周,甚至十天半个月,从画室出来,往往都以为自己是天外来客一般,然后洗澡,换干净衣衫,去外滩高档餐厅,点一首莫扎特或者其他人的曲子,边听边吃西餐。就这样,吃着面包牛排的老刘却越来越感觉自己像个萝卜,空心萝卜。有时候他会让琴师一直拉一首曲子,自己在那里发呆,导致别的客人都对酒店发牢骚了,投诉他们的琴师偷懒。然后就有经理过来给老刘道歉,说刘老实在抱歉,有几个客人想换首曲子您看怎么样?
儿子媳妇也发现老刘最近这两年身体精神都有点不对劲儿。
特别是那次,老刘一个人在画室搞创作,整整十天后,走出画室的时候,已是灯火阑珊时分,他一点也没有时间观念,还想着去洗个大澡,然后去吃一顿,听下音乐,谁知道,一阵眩晕袭来,然后就慢慢倒下去。
幸好,助理来接他,紧急之下,小东也来了,送他去医院。老刘其实也没有完全昏迷过去,只是迷迷糊糊的,意识不清晰了。一路上,霓虹灯闪烁,恍然间,他忽然感觉自己是在大海上漂浮着,无根无底,没着没落,他想伸出手去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抓住。高楼的剪影一闪而过,又一闪而来,砸向他的脑袋,砸向他的身子,忽然就有一阵莫名的恐惧感涌上心头。
从那以后,老刘就魔怔了似的。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着了相。从那之后,儿子就搬回来住了,这让老刘很尴尬,因为这意味着他将从此步入老龄生活。
儿子多次在吃饭的时候说,“老爸,要不,咱来个后妈?”
儿媳妇立即在旁边煽风点火,说“就是,爸呀,您这年纪这气质,拉出去,轰动上海滩啥的咱不敢说,但打倒无数广场老大爷那是绝对的,必须的!”小孙子也在旁边帮腔“必须的!”还挥舞着小拳头,咬着牙,歪着头,奶声奶气的模样,大家都笑不可支。
老刘知道孩子们是为自己好。毕竟这个年纪了,还以为自己年轻什么都扛得住,确实是不现实了,也是不自量力的。搞了一辈子艺术的老刘,不可能是个二愣子。但他真的好像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生命在于他,就像一个蓬勃向上的树,不知怎么了,长着长着,忽然就发现自己已经到了顶,而天空,还是那么遥远,自己却要开始逐渐枯萎了。这个认识不可思议地就发生了,尽管这让人难以接受。
每次孩子们提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总是支支吾吾地对付过去,有时候还拿孙子小孜当挡箭牌,说老夫有小孜,谁敢欺我!然后就把小孜抱起来,一顿蹂躏;然后儿媳妇就把孩子抢过去,发脾气说:“爸,每次和您说正事儿,您总拿小孜支应,下次就不带孩子过来了。您也不看看您这年纪了,要是有个伤风感冒啥的,我们又不总在您身边,您说我们多担心呐。”
儿子小东这个时候就会攀着老刘的肩膀,谄媚地说:“老爸,年轻时有没有相好啥的,咱努努力,去争取一把?说不定人家一直等您呐。”
老刘就是一拳打过去,骂道:“臭小子这话也是你说的?老子一世清白两袖清风这就算是毁在你俩手里了。”
小东笑着任老刘的拳头打在胸前,说:“老爸,和您说件正经事儿,和我说说妈妈的事情好不好?”
儿子显然是认真的了。
但老刘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沉默良久,说一句,“你妈……早已经不在了……”
一到这时候,小丽就闭口不言语了,悄悄把小孜带到其他房间去。这是父子俩之间的一个心结,这么多年,一直都不愿意直接面对,或者说不敢直接面对更恰当,更别提打开。就如同一个盒子,两人都克制着自己不要打开,因为打开了,也许就再也合不上了。直到小孜出生,小东自己也成了父亲,才敢在偶尔的玩笑中和老刘提这个事情。每次说的时候,还都提前斟酌好久,选择好语言,尽量温柔些,故作轻描淡写的,怕伤到老刘。他能看到每次这时候老爸眼里强制抑住的泪水,和悲伤。之前二十多年,他自己也没有做好面对的准备,所以,他也不敢回老爸的老家去上坟,他不敢想象自己在坟前面对从没有一丝信息一点概念的母亲的坟,会是怎么样的情景。
每每想着这些事情,老刘总是沉默地陷入到自己的情绪里,不能自拔。
老刘于是不再专心作画了,小东也不允许他再像过去那样进了画室就忘我地工作,而是让他多出去走动。老刘就到处走动,随意的,随机的,上海各区走,精神却真的好了很多,身体也渐渐地康复了。然后老刘又去了上海周边走动,他去了苏州的各大园林,杭州西湖边上几个高档会所,这些地方都曾经是他作为高级嘉宾莅临指导艺术创作参加高级聚会的地方,他想找到自己的踪迹。很遗憾,那些地方分明像是和老刘作对似的,除了有他的几幅画挂在墙上默默染尘无人问津之外,其他什么也没有。就连他曾经签字的本子,人家也说都不见了。
老刘的心,越来越心不在焉了。
两人慢慢地向山上走去,默默无言。
明天才是正式的清明节,田野里有零零散散的人,三两成群的,大包小包的,都是外地回来到山上去上坟的。
期间,又接到小郭的电话,老刘就直接推掉了,说:“郭总,我就算了,想好好休息下。”英子瞧着老刘说话的神态,微微地笑。
“英子,”老刘回头看了一眼英子,说,“你跟我上山去,会不会……?”老刘忐忑着。
“就你这样子,还大艺术家呢,你还我儿子!”英子居然走上前来,挽住了老刘的一只胳膊。老刘的心一下子就慌乱起来,挣扎着脱离开英子的手,说:“就这样,英子,就这样,莫闹腾,我心跳好厉害,怕不是高血压呢,那样你就麻烦了。”
“我背你呗,一个空心大萝卜!”英子调皮地摸了一下脸皮,在前面自顾自地走着,又说:“我给你算过命的,你能长命百岁。嘻……一切都刚开始呢。”老刘讪讪地跟在后面,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走了一截路,英子忽然回头说:“三哥,我要儿子。”
老刘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把脚崴了,低声闷气地叫起来:“不是说好了的么,你怎么!”
“我不!我就要儿子!”英子站住了,回头看着老刘,一脸的坚毅。
“你要儿子,这不可能的!那我怎么办?”老刘话说的坚决,却明显的没有底气了。
“你——我,也,要!”英子又走向前来,挽住了老刘的胳膊,拖着老刘向山上走去。老刘的脸上火辣辣的,滚烫烫的,半斜着身子,被英子拖着走。
翻过那道小小的山梁,就是老刘昨天来过的爹妈的坟地了。
老刘吃惊地站在山梁上,一动也不动。英子也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坟前,两个年轻人,一个小孩子,正在烧纸,磕头,分明是小东小丽和小孜。
老刘的眼里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他踉踉跄跄地扑到坟前,一下子坐倒在地,嚎啕大哭。
小东也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叫着“爷爷奶奶,小东来看你们了,小丽来看你们了,小孜来看你们了……”小孜却一下子被吓呆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扑进妈妈的怀抱里。
小东过来搀扶起老刘,说:“爸,我和小丽想给您一个惊喜,给爷爷奶奶妈妈一个惊喜。”然后,扭头看着坟包说,“我妈呢?爸,我妈呢?我想看看她,她在哪儿呢?”
老刘喘了好一阵气,扭头四处张望,才发现英子还站在十米开外的地方,看着小东他们,还在流泪。
他走向前去,拉住英子的手,拖着英子走到小东面前说,“儿子,我也刚刚找到,这就是你妈……”
清明的雨,终于下起来了,纷纷扬扬的,整个世界,朦胧了起来,仿佛变成了温柔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