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27日,一个永生难忘的日子。
忐忑不安中,于下午三点从金阳出发;出租车直达龙洞堡机场。
飞机应该是六点三十分起飞,八点三十才开始登机。
上海暴雨。
直到半夜十一点三十分飞机才被允许升空。
6月28日的凌晨两点三十分才降落浦东机场。
儿子来接机,到家已经三点半;收拾完,已是黎明。
这样艰难的行程在我相对稳定的生活里绝无仅有。
我并不知道,自己一转身还没有离开贵阳的地面,父亲就陷入重危之中:整整抢救了一个晚上。
我只知道机票是端午之前预订的,那时父亲的病虽重但一切还算平稳。
想回到上海处理一下手上的事情,争取早些回到贵阳更加安心的照看父亲。
机票买好后很长时间没有胆量告诉父亲,誰也不知道相对平稳的日子能持续多久。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那深渊和薄冰还可观可见,然而生命的维系仅仅在于一呼一吸之间:轻如鸿毛、薄如蝉翼。这气息的往来能持续多久,如何是平常人可预测的?
没有人知道,何处是生命的边缘!
好不容易熬过了端午节、父亲节;临走的那个星期一把父亲从病房推出来的那个下午,在宽大的电梯间窗边给父亲做完按摩和理气之后,极其艰难地把周六准备返沪的事告诉了父亲。一再强调只需要很短的时间,安排好就回来。走之前三天大哥回贵阳顶班,姐姐也仍然每日来医院。
当时,父亲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把头靠在轮椅的输液杆上。
无声的那一刻,我的心很惶恐;仿佛掉进了无尽的深渊。
接下来的一周里,我的内心是一日胜过一日的挣扎。
时间是滚烫的热油,而我是那只无处可逃的青蛙。
是谁说过,父亲很看重儿子;只要儿子在,女儿们多一个少一个都没有关系。但我还是止不住的惶恐不安,因为父亲已经一天比一天的说话更少了。
6月27日在龙洞堡机场的久久不能登机、登机后又久久不能起飞,是否是一种难舍的天意?我不能确定、也不敢确定。
问天,天不语!
6月28日昏昏沉沉的睡到下午起来,儿子说接到了贵阳的电话。
片刻,电话到座机:“27日晚,老爹抢救了一整夜。赶快收拾行李!”
马上让儿子订机票。
6月29日清晨带上行李去单位。
上午九点,贵阳电话:“速回!”
那时上海的天空乌云密布。儿子在电话里高喊:“赶快打车直接到机场!”他已经预感到,那个在他出生仅仅五天直接把他接回家的外公将要离去。
抓起行李冲出图书馆,豆大的雨点劈头而下。
正巧同事骑电瓶车经过,直接送到十号线站口;免去了路上的塞车。
起飞延迟了两个小时,因为天气。
这两个小时,我就是那只热锅上的蚂蚁;分分秒秒的煎熬,没有片刻的安宁。
父亲与女儿相隔了两千两百公里,生与死却是转瞬之间的事情!
候机厅里见一出家人盘腿而坐,专注地读着经书;沉稳、超脱。
可我,不是出家人。
儒、释、道的修为只在启蒙阶段。
一个普通人,在这样的时刻了无从容。
我的世界在那个时候浓缩成一个愿望:苍天,请再给我一些时间!
借一双翅膀,让我即刻回到贵阳、回到飞山街、回到那张熟悉的病床旁。
终于终于,飞机起飞了。
在万里云端之上,那一刻很认真的肯定:这世间从来没有绝对意义上的淡定。除非孙悟空,从石头里蹦出来就能翻云覆雨。
而我,从一个细胞的偶然到漫山遍野撒欢的小丫头再到后来满世界乱跑一气;只有一个发源地:父母的生养艰辛。
29日下午三点半,飞机落地;儿子的朋友来接,四点半直接到病房。
两天,也就短短的两天时间,病房里的一切都已经改变了。
临窗的另一个病人已转到隔壁病房,房间里透着冰冷;连空气都是僵硬的。
进门靠床的地方放着一个柜子,黄色标签上醒目地写着:危险品!
父亲,已经不再是那个每天能和我应答,每天推着他穿过走廊来到电梯间窗前指给我看楼下老街并答应出院后一起去吃正宗小吃的那个父亲了。
输液袋在左手边,里面的药水还在不紧不慢的滴着;紧靠着左脚的地方有一管药水被绑在小架子上,缓缓的移动着。心里明白,这些药水是维持心跳和血压的东西。
从五月十二日到六月二十六日,每天每天能唤醒的那个父亲现在再也醒不来了。
我多想他还同两天前一样,告诉我不要买太大太红的杨梅、唤我去拿他最喜欢的四个兜都有拉链的卡其布夹克、在剪脚趾甲时要留下两个下次再剪、或者下楼去为他买一碗不正宗的肠旺面。。。。。。
此刻的父亲,仅仅是依靠自己坚韧的意志顽强地等待所有儿女的回归。
刹那间明白:那个息息相关了五十多年,我生命中最宽阔的肩膀、最厚实的脊梁就要不复存在了。那个永远温和、勤劳、操心的父亲就要离开。
生命的天空凝固了、皱缩了、暗淡了。
父爱的大山正在渐行渐远,生命的维系行将断开。
临床工作十多年,自以为早已历经生死。
后来才明白,目睹他人的生死永远不会有生命断裂的感受。
日积月累的付出、呕心沥血的哺育交织出的深情有别于任何其他的关系。
医师对于患者的感同身受是基于责任、道义,是在悲悯情怀中救死扶伤时的同理。
没有岁月的交集、没有从自己嘴里省下来填满另一张嘴的饥饿、没有自始至终的牵肠挂肚,就不可能有自然天成的心心相惜;在生与死的关头就不可能有痛彻心扉的灵魂破碎,不论个体之间有着怎样的维系名义。
情感是生而为人最基本的属性,用以证明心与灵还在、魂与魄尚存。
基于善良和义气,于他人的生离死别至多有些短时的伤感与惋惜、浅淡的同悲与共情;不存在刻骨铭心的伤痛、也没有撕心裂肺苦楚。
面对在病床上再也不能动弹的老父亲,此时的我还能做些什么?
病床前坐下,在不宽的凳子上盘起双腿,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默默地为父亲祈祷。
这个姿势是两天之前的探望时每天的固定节目:以我浅薄的功力为父亲理顺内在气机,让他更舒服一些。
每次开始前,父亲总要关切地问:会不会消耗你的力气?
我总是笑着宽慰:不会的,我只是借力;而且回去后会练功补齐。
于是父亲便安然接受这样的调理,结束后告诉我说:又舒服了一些。
那些情形还历历在目。
刚刚坐下来双手合十,原本监护仪上还算正常的数字连续下滑;仅仅几秒钟之后,血压、呼吸、心跳三个指标又艰难地恢复到正常的下线。
早上八点医生就宣布:靠着药物,最多还有几个小时。
静静地坐了半个小时,忽然觉得有些饥饿;吃过姐姐买来的面条方才觉得稳当了一些。
五点过,妹妹拖着行李从北京赶到病房。
三个女儿围坐在父亲的病床边,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半个小时后妹妹出去吃饭,姐姐出去办事。剩下我一人在父亲身边,继续祈祷直到双腿发麻才下地活动。
站在病床的左侧,对着不能应答的父亲,不知道什么是悲伤。
我只是喃喃细语,生怕惊动熟睡中的父亲:“爸,我只是回上海办点事情就回来,两天不到,你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正说着,吃好面条的妹妹回到病房,坐在病床的右边。
我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说到一半时看见父亲的手动了一下!
对,就是正在输液的左手。
重复完那句话,父亲的手又动了一下!
惊讶中的我叫到:“爸爸!”
父亲第三次移动了他的左手。
此时妹妹站起来,一把握住父亲的左手。
从垂直于身旁到移动到胸口,父亲用他最后的力量来应答孩子们回归时沉痛的述说。
生命回应着生命,从遥远的襁褓到当下的弥留之际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
因为生命间的互动回应,才有代代相传和生生不息;才有温暖厚重、期盼深情。
女儿拉着爸爸的手说道:“爸,你安心的去。我们会照顾好妈妈,安排好家里的一切。”
话音刚落,父亲慢慢的闭上了眼睛;脸上一派安祥,就像平日里熟睡的样子。
之后,监视器上的指标一路下滑;随后尖锐的报警声划破黄昏的飞山街上空。
四个儿女,泪流无声。
两组药水还在一滴一滴的流淌,生命已经静息。
辛苦了一辈子的老父亲驾鹤西去!
第一次遭遇至亲永别,看见了生命的脆弱、明白了尘世的无常;感受了内心深处的天崩地裂。
归心似箭之后面对时空的冷漠无情束手无策,唯有泪流满面、肝肠寸断。
愿老父亲安息!
(谨以此文献给永别了即将七年的老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