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山街,一个诗情画意的名字。
于我而言却是父爱骤然离去的地方,多少年后路过这里仍然不由自主的想转身上楼,条件反射的想去探望曾经在病榻上的父亲。恍惚之中转过神来:那里,早已是人去楼空。
2015年的春夏之交,是一种漫长的煎熬;也是最温暖的亲情相依。在飞山街的一隅,那栋楼、那间房、一进门的那张病床。
请好假,从上海直飞贵阳;落地后直接到飞山街。
拖着行李箱走进病房,父亲躺在病床上休息:同病魔抗争了三年,八十多岁的老人已经失去了自由活动的能力。
坐下来仔细询问后对父亲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夜色降临,在父亲的催促下离开:“坐飞机辛苦、晚上赶路不安全。”
自始至终儿女在父亲的眼里都是孩子;不管已经多大年纪。
飞山街的徬晚很热闹,不足两公里的小街挤满了美食店;店铺的门口摆上桌椅,食客们正在惬意的品味着各种小吃。
酸汤鱼、甜冰粉、怪噜饭,唯独没有悲伤之情。
独自走在食客的欢笑之中,凄凉无比。
痛苦的滋味无法言说;没人能体会“烧红的火炭掉在脚背上”是什么感受,除外当事者。在恐惧、惊悚的劫难中布满挣扎、逃避的痕迹。当无路可逃时,便压抑成深深的悲哀;碾碎一颗真诚的心。
在最后的别离到来之前,把为数不多的时光运化成春风习习;以恬淡宁静谢幕父亲这一辈子的勤勉艰辛,只能把悲哀隐匿。
把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三七偏分,齐肩马尾;淡妆薄粉再加浅浅的描眉,配上无框眼镜正好一份质朴知性。
浅紫色的春衫加修身的牛仔裤,一条棉质的淡橙色披肩。
出门时母亲总是叮嘱一句:“到了就问问你爸明天想吃什么。”
一边应着,一边快步出门;神色庄严,像一个去朝拜的信徒。
上天到底还留给病榻上的老人多少时间?
不能问!也没法回答。
提着清晨才为父亲烧好的午饭,公交车摇摇晃晃从金阳开到老城紫林庵。上午七点的头班车,八点半左右才能到病房。
父亲已经等了很久,有点睡着了。
放下东西后唤醒父亲:“开始洗脸吧!”
“好!”父亲很乐意的答到;虽然晨起已经洗过了。
用肥皂把所有的毛巾、盆子、喝水吃饭的用具都清洗一遍,再用开水烫过。
用温水浸透柔软的新毛巾从眼睛、鼻子、额头、嘴巴、耳朵一直到脖子;不是单纯的擦,而是轻轻的按揉。然后是手、脚,胳膊、小腿。
父亲的双手瘦削、青筋凸起;从前砌墙盖房、做梅干菜,能折纸船小飞鸟的巧手不见了。上大学时父亲打造的木箱,放寝室里是件像样的家具。
洗脸之后请护工抹抹身上,换套干净的衣服;一边聊聊昨晚的睡眠和今晨的早餐。
二姐每天会从单位食堂买来米粥和各式点心,父亲最中意粥上的米汤皮:绵密、细滑;小小的花卷加上新蒸的蛋羹就点小咸菜。
洗脸结束,给父亲吃点水果算作休息:三只开阳枇杷、或者五颗山野杨梅。
枇杷是同学们探望时送的,清甜多汁;山杨梅却是请路人在后山的树上摘的,酸涩回甜。
按照最大、最贵、最新鲜的标准在楼下买回杨梅,却被老爹训了一顿:本地的大杨梅“东魁”还有一个月才出来,这是贩运来的果子。
谁让老家就出产杨梅呢,都不用尝就知道是不是歪货。好在后山上的杨梅树都能结出“家乡的味道”,虽然得拜托年轻人爬树。
吃完水果,隔三差五的用棉花棒清理父亲的耳朵眼、剪剪手指甲、脚趾甲什么的。
有一次剪到还剩两个脚趾甲父亲突然把脚缩进被子里,脸上露出一些神秘:“留着,下次再剪。”愣了一下,想想分开剪也行。
随后把被子床单枕套换成干净的。
五月间温差大,晚上盖的棉被在白天就太厚了。改天买了床夏被:浅浅的豆红色,上面开满了小花;有父亲喜欢的泥土气。
父亲一边责备乱花钱,一边轻轻地摸着新被:“纯棉的,质量还不错!”
那床小被在一片白色的病房中显得尤为可人。
早上输液不能外出,余下的时间就按摩手脚上的穴位。
生病以来,父母跟着北京卫视的养生堂学习;父亲用日历本的背面记了满满一本,常用学来的小方法调理各种小毛病。
点揉时便和父亲讨论还有什么穴位的搭配。
一个上午很快就过去了。
中午把从家里带来的食物喂给父亲。
新买的保温饭盒打开来,饭菜、汤汁都是热乎乎的。
肉丸豆腐汤、酸菜炒豆米、素焖红萝卜、泡菜肉沫,都是父亲喜欢的可口小菜。肉糜少许起到提香增味的作用;厚味滋补已不再欢喜,除了儿子探视时带来的特仑苏。
我外出午餐休息片刻后回到病房时父亲刚好迷糊了一会儿,便用轮椅推着父亲开始下午的“散步”。
从病房出来,途经护士台和护士们招呼着穿过整个病区的走廊来到楼梯间的大厅。
这里人少、安静、空气好,偶尔几个过路的人;靠边的落地窗让整个大厅十分明亮,临窗可以看见楼下的老街。斜对面靠步梯的一侧有几张椅子,楼层高走步梯的人就更少。
把轮椅推到椅子前,我在椅子上盘腿坐着双手合十。
轻轻的告诉父亲:“开始理气。”
父亲总是有些担忧地说:“不会损伤你吧?”
回父亲:“不会的,只是借气。况且,回去还可以练功补齐的。”
听到这样的回答,父亲便放心的闭上眼睛。
我用最大的努力去完成每一次的理气,虽然初学的功夫不足以改写病程;但我总是有条不紊的做好每个细节:期望父亲的痛苦少一些、更少一些。
结束以后问:“舒服一些了吗?”
父亲回到:“舒服些了。”
请来的护工修过外家功,了解单薄的我只是刚刚接触内家功,那份表情十二分的凝重。
之后静静地休息片刻,起身把父亲推到另一边的落地窗前,开始下一个节目:一边听父亲慢慢的讲着楼下的街区市井,一边用木梳给父亲梳头。
三年前父亲的头发只是花白,现已全白而且掉了不少;理发之后几乎不用梳理。
站在老人的身后用木梳以适合的力道轻刮头皮。督脉、膀胱经、胆经,都是父亲熟悉的词语。
梳完头部,再用木梳背轻轻的叩一下颈肩。
往昔最为坚实的脊背,现在只剩下皱皱的一层皮。
曾经挑起照顾祖父母、扶持姊妹、抚养子女、管理总厂财务的强壮肩膀已经消瘦松弛。
人生啊,不知不觉就走到最后一程:风雨里周全家人、艰难中为国尽力。
这二十来年物质丰富了,孩子们却一个比一个跑得远。除了节假日,其他时候老人们都是在对远方孩子的牵挂中度过的。
梳着所剩无几的头发,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但也只能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光阴不可逆、曾经难复回,正是飞山街边大楼上的写照。
一边梳着,一边对着窗外的街区提问:
---这个位置是老贵阳的什么城门?
---紫林庵为什么看不见庙宇?
当把大西门说成老西门时,父亲便及时加以纠正。
哦,上海的那个才叫老西门。
于是,改错归正中一个安详的下午就结束了。
安排好父亲的晚餐,父亲便着急地崔我快回:“紫林庵正在修地铁,再晚就得堵在路上了。”
年过半百,在父亲的眼中还是孩子。
日复一日的飞山街之行,成了陪伴父亲最后的一段路程;在到达第四十九天时嘎然而止。
做了十多年的护工感叹:你父亲是我见过的老人中最幸福的一个!
如若此,我心安矣。
飞山街,融进了最后的父爱温暖;承载着无限的骨肉深情。
小小的街道从此有了恒久的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