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之伤

龟之伤

我家养的那只龟，前天晚上从五层楼高的阳台不慎失足掉下，经抢救无效，死了。

说准确一点，这是一只普通的草龟，在市场上随意可见可买的那种。平时主要是我的儿子，一个十岁的半大小孩和孩子妈妈养的。

这只草龟是在去年暑假时候从老家带来的。一个周末，我带老婆儿子回到老家乡下，儿子的姑丈也刚好从一个工地回来，带回来了这只草龟，有四、五斤重。他说，是一个工友送给他的，没时间弄了吃，现在就顺便带回家了。他看到我们回来了，就说今天中午我们可以煲龟肉吃了。儿子听了说，不，先养几天吧。这样，这只龟就暂免死刑，没成了刀下鬼，第二天回家时，我们就把这只草龟带了回来。

想不到儿子竟认真地把这只龟喂养起来，他特地叫妈妈换了一只新的大箱子，放在阳台的一角，作为龟的安乐窝。好在草龟是杂食动物，什么东西都吃，特别是肉，只要是新鲜的，扔到它面前，它就毫不客气地吃起来。时间过了不久，这只龟就下龟蛋了，儿子和妈妈都特别兴奋，在阳台上蹦跳着，很有成就感的样子。可是，没想到，龟竟然把自己下的十几只龟蛋都吃了，蛋一下下来，如果没及时收起来了，龟就把蛋吃得精光，只剩下一点龟壳。这让特别喜爱动物，也喜爱上了这只龟的儿子受到了打击，他有些自言自语，带着些忧郁的眼光问我，爸爸，这龟怎么会吃自己下的蛋呢。我对动物，特别是对龟的一些知识知之甚少，我无从回答，只好敷衍说，动物就是这样的啦，有时会吃同族的呢，儿子听了似乎懂了，因为他平时最爱看的书就是动物方面的，对许多动物的习性，他比我知道的要多。

其实我是不太愿意养这只龟的，原因是这只龟太爱吃肉了，我们给龟取了个名叫“喂食龟”，广东话就是特别能吃的意思。儿子却总担心龟吃得不够，所以常常在妈妈切菜的刀下拿来好多肉往箱子里扔，有时龟吃饱了，就剩留了下来，在这南方的天气，就特别容易发出一种味道，所以每天都要冲洗养龟的箱子，我就觉得有些麻烦了。有几次我试着问儿子，今晚把这龟煲了吧？儿子用十分肯定的语气回答说，不行。我又问，要不然送到外婆家去养吧，婆婆有时间看着，那也是乡下，空气好，更适合龟生长呢，儿子也摇头说，不行，我们家的阳台不也是有很好的空气吗。我又再问，那要把这龟养到什么时候呀？儿子说，养到它自然老死吧。我的天，龟可是长寿之物，看来我们要养这龟一辈子了。我望了一眼老婆，老婆也是无奈地笑笑。自然，这养龟的任务就属于儿子和妈妈了。

这龟曾给儿子带来了许多美好的时光和记忆。儿子在周末的时候，写完了作业就会抱着这只龟在楼下的草地上去散步，儿子叫“遛龟”。有时写周记不好写什么内容的时候，也会去“遛龟”，找找“灵感”，因此，这龟就成了儿子周记里最常见的内容。自从这只龟来到我家后，就成了儿子周记、作文里的常客。在这不到一年半的时间里，儿子写关于这只龟的周记、作文，以及在考试的作文里，不下有十篇了。每次的周记，只要老师不定题目，儿子就写龟，如果定了如“我喜爱的什么物品”题目要求，也写这只龟，我说，注意不要写偏题了，儿子说，不会的，龟就是我喜爱的物品嘛。儿子曾写过《我和草龟散步》、《我家的大草龟》、《可爱的草龟》、《有趣的草龟》、《放龟的启示》等作文，还有好几篇没题目的周记，也写到这只龟。

在前天中午，老婆像往常一样，给箱子清洗了，把龟也洗得干干净净，放在阳台上散步，晚上我们下班回来时，龟已爬进了电视柜下面，儿子用晾衣服的棍子把它推出来，在饭桌下陪着我们一起吃晚饭。但是，我们都忘记了要把龟放回箱子里。吃完晚饭了，儿子就进了书房写作业，我就在客厅看电视，也许是电视的声音太响，龟就爬到一边，试图爬上那弯弯的健腹板，这时我对在书房里面写作业的儿子说，龟想做仰卧起坐呢，儿子应了一声，继续写他的作业，我也继续看我的电视。

过了五分钟，儿子出来了，问我，龟呢，我转头一看，不见龟在爬健腹板了，就说，也许又钻进电视柜底了，儿子就俯身探头在电视柜下面找，说不见呢。我也就起身在沙发后面找，也不见。老婆也洗完了筷子碗，开亮了全屋子的灯，进了洗手间去找。此时，我心里一怔，莫非是从阳台上掉下去了？因为我知道，在白天，这只草龟是不会掉的，有几次，它爬过阳台花盆，爬上到阳台边缘，探出头张望，然后又退了回来。现在是晚上，它看不清楚阳台外是什么，一定是掉下去了。

我拿来节能手电往阳台下一照，果然看到龟就在五层楼高的阳台下的草地上趴着，一动也不动。我想，坏了，急忙叫儿子下去看看。儿子飞快地冲下楼梯，跑到阳台下的草地上，顺着我手电的指引找到了这只龟。这时我听到十岁的儿子那快要发育的带着些粗重的一声惊叫，啊！它流血了。我问，儿子，你看看，有没有死，儿子说，还会动。然后就呜呜地哭起来，声音不大，却是那么地悲伤，那么地撕心裂肺。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儿子如此伤心的声音。我站在阳台边缘，看着楼下哭泣的儿子，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话去安慰，这是一个小孩到少年成长之期的一种伤心的哭声，这种哭声是那么地真切，那么地令人不安。这时，小区下面有些散步的人，看到这么一个少年抱着一只搭拉着头的龟，在伤心地呜呜地哭。

这时老婆也下去了，儿子哭着说，妈妈，快去宠物店吧，救救它，要不然它就会死了。小区的门口边上就有一家宠物店，儿子抱着龟和妈妈飞快地去了。我看了一下时间，此时是晚上九点钟了，我也急忙下楼去。在小区门口，遇到儿子抱着龟回来了说，宠物店已关门了，怎么办？爸爸，想办法救救它吧。我看到这只龟在儿子的双手中，不再像平时那样，半缩着头，眨巴着眼，似怕非怕，似惊非惊，爱理不理的泰然模样，而是伸出了长长的又有些弯曲的脖子，嘴上流着血水，半迷着眼，一幅痛苦的样子。不过龟身完好，龟壳也没破例，显然，从五层楼高的阳台掉下来，它的内脏已受到了严重的损伤。

但如何抢救这只龟，我无从下手，对我来说这是无法完成的任务。可是面对儿子满是伤痛的哭声，我只有安慰说，先抱回去吧，不要翻动它，让它安静地趴着。我一边说一边突然想到小区门口旁边还有一个药店，我就马上去买了一盒云南白药胶囊。回到家里，儿子把龟小心地放在箱子里，我用小汤匙把药粉融了水，但如何把药水让龟张嘴吃了，这又是一个难题，我只好平端着汤匙，对着龟嘴巴，期待着龟张开嘴，能喝上那一口指望能救它性命的药水。此时，儿子和妈妈在一边，用十分亲切而渴望的语气请求：龟龟，听话，龟仔，张张嘴，吃了吧。

也许是母子俩的恳请打动了龟，龟竟然张开了嘴，我就顺势把那半汤钥的药水灌进了龟嘴里，我听到了龟坚硬的牙齿碰到汤匙的声音，这声音让我的焦燥的心有了些许抚慰。我对儿子说，吃进去了呢。然后我又打开了几颗胶囊，把药粉洒进箱子里，希望龟在喝水的时候，能多喝些药。

但这时龟的嘴里还在不停地流血出来，头也一直没有伸进去。儿子又问我，爸爸，为什么龟的头一直不缩进去了呢，要缩回去才正常啊。我说，龟受了很重的内伤，身体里面有很多淤血，需要排出来，所以嘴里会流很多血出来。由于身体里面有很多淤血，就没有更多的空间去接纳它的头了，所以头不能收回去，头伸回去会挤压空间，会更痛苦的，所以它就伸长脖子在外面了。我知道我这话也许是没有什么科学或者医学道理的，但我只能这样解释，期望能化解儿子急切而伤心的情绪。儿子似乎对我的两个说法存疑，就跑进去书房拿了他的动物百科全书，翻到龟的那一页，对龟的内部结构认真地看，希望我说的有道理。

时间已到晚上10点，龟的嘴边已是一片红红的血水了。儿子还要看着龟，不想离开。我说，明天还要上学呢，去睡吧，龟吃了药，应该没事了。我一边说，一边摇动了一下箱子，儿子看见龟缩了一下头，又问我，为什么它一只眼张着，另一只眼闭着呢。我说，它很痛，也很累，才这样的，现在它需要休息了，你也去睡觉了吧。儿子这才进了房去睡觉。

第二天早上，儿子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这只龟，发现这只龟还是死了。可能是刚死不久，伸在外面的脖子和四肢还是软的，只是这龟头，再也不能动了。伤痛的情绪再一次降临到儿子身上，也影响到老婆和我。在临出门上学的时候，儿子还带着哭声说，一会要把龟带去宠物店，花多少钱也要把它救活。我听了这话，心情不免沉重起来。由于时间匆忙，送儿子上学的老婆也没多少时间解释，又怕儿子更伤心会影响到上课，只能随口答到，会的，你不要一大早就哭，影响了大家心情。然后拉着儿子的手，离开了那只龟和不再属于龟的安乐窝的塑料箱子。

上班的时候，老婆发信息问我，老公，我已把死了的龟送到菜市场卖龟的大叔处理了，下午儿子回来了，该如何解释？我没有回信息，因为我真不知道如何回答，面对一个半大的正值反叛年龄的少年受到的人生的第一次的伤，我该如何去抚慰呢。其实儿子的心情已影响到了我，整天上班我都感觉到心口有一件悬而未决的事在压着。下午四点半的时候，老婆打电话我说，儿子刚回到家，没见了龟，在电话中哭着问我，那龟怎么了，哭得很伤心呢。我又无语，只好说，你工作上没事了就快些回去吧，儿子一人在家伤心，没龟陪了……

我也匆忙处理好工作上的事，提前下班回家了。我回到家里，老婆还没回来，我看到儿子半躺在沙发上，似睡非睡地半闭着眼睛，泪痕布满脸上，有精无彩的双手还抓着一团纸巾，前面桌面上已堆满了一堆擦拭过眼泪的纸巾。我一看这情形，知道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必须尽快让儿子振作起来。我一边想应该怎办，一边去拉儿子，说，起来啦，要做作业了呢，今天的作业多吗？儿子不起来，我只好放下了他，我心中充满着无奈，又夹杂着一种说不出来的郁闷。

我郁闷，同情，理解，有许多话要说却无从说起，因为我在儿子这样年龄的时候，也发生过很相似的一段经历。我去书房拿了一本书，我的经历已记载这在本书里。我在小时八、九岁的时候，家里养了一条大黄狗，是全家的也是我的最好的朋友，后来因为怕瘟狗疫，给村里的打狗队杀了，我大哭了两天，不吃不喝，让父母也给吓坏了。我那时的心情，与儿子现在的心情是何其的相似。虽然已过去几十年了，但每想起，心中仍是隐隐地作痛，一直耿耿于怀，从此以后我一直不敢养狗。后来我写了一篇文《爱她，就远离她》作纪念，记述了当时的心境和当今的心情，只因为狗之伤。现在我想讲给儿子听，希望他能从中理解、接受、释然。我翻开了那一页，但儿子一点也不听，反叛地把头扭向一边。

我站在儿子面前，摆出了认真的架势，却又是温和的、苦口婆心的态度，展开了我的正面教育：儿子，这不就是一只普通的草龟吗，市场上天天都有人买了杀了吃了，就好像鸡呀鸭呀一样的，有些动物生来就是为人类服务的。我们要保护的是那些珍稀的动物，如果有些动物都泛滥成灾了，威胁到人类的安全了，我们还是要把这些动物杀掉呢，人类才是万物的主宰。儿子，你想想，难道就因为一只草龟，就影响了我们的生活，影响了你的学习？这不是违背了我们养宠物的最终意义吗。从现在开始，忘掉龟，远离龟吧。

这时，老婆也回来了，我就示了一个眼神，老婆就去拉儿子的手，儿子从沙发上起来了，跟着妈妈慢慢走进了书房，我知道，十岁的儿子是懂得一些道理了。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希望，这两天的经历，会给儿子的成长带来些磨砺。每个人在人生的路上，遇到挫折和受伤，是不可避免的，但这些挫折和伤，决不是人生的绊脚石，而是人生成长道路的铺路石，会让漫漫人生之路更坚实。我希望儿子用自己的经历和感受去领悟和接受，而不是我的说教。

但我相信儿子是不会忘记那只龟的，就如我不会忘记那条大黄狗一样。我就以这篇文章，还有和儿子曾经写的《和草龟散步》、《我家的大草龟》、《可爱的草龟》、《有趣的草龟》、《放龟的启示》等作文，一起送给那只草龟吧，是为龟之伤。

初稿于2012年11月15日

定稿于2012年11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