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地
鸟啼的声音,有霞光溢出
麦子们听一次,就会长高一寸
叶子油绿,如夏天的耳朵和翅膀
随时都会呼啦啦,飞向天空
麦芒披着锦锻,马上就长大了
当年母亲手搭凉棚,守在田里
头上的黑围巾,身上的紫褂子
都是亲戚们给的,一穿就是好几年
放学回家妈在,去麦田妈在
奔波于早晚,扛着大太阳
母亲最懂,日子的分身之术
碗边子饭
小时候,我饭后的碗里
总会丟三落四,剩下些饭粒
可每次,都不会逃过爸的双眼
爸不打不骂,只是拿起我的饭碗
用筷头一粒粒扫在一起,然后
叭嗒叭嗒扬脖咽下去,像是把家里
仅有的种子,埋进了地里
听说过,碗边子饭吃不饱人
可爸愣是,用那么几粒
养活了, 一大家子老老少少
淘米的声音
手伸进布袋的时候,我发现
有几粒米,沿母亲当年
缝补的针脚线,踉踉跄跄飞了出来
墙上多了几双翅膀,有昏黄的光
在上面画出,一片稻田,几朵白云
还有丝丝缕缕风,搀扶一个佝偻身影
时间眨了眨眼,墙就微微动了下
又湖面般变得平静,转身离去的夕阳
眼圈发红,丢下阵阵记忆涟漪
肚子没再咕咕叫,抱着一只空瓷碗
我听到里面,装满哗啦哗啦
母亲双手反复揉搓,淘米的声音
童年的补丁
至今我一直,小心翼翼活在
母亲当年,摆弄过的针头线脑里
一块块补丁方方正正,像我家后山
那几处坡地,横平竖直
童年的煤油灯,烟火缭绕
那时母亲咳嗽一声,它就跟着
跳动一下,冷暖的话
阳光一样地燃烧,至今没有熄灭
一句挨着一句的针脚,瓷实细密
不折不扣,抵挡外面的风寒
童年破旧的衣衫,早已去向不明
而印着母亲笑容的补丁,不知不觉
越过我的肌肤,贴近心来
自打母亲走后,她坟前就多了一块
有体温的,慈眉善目的石碑补丁
麦场里的父亲
每一年的这个时候,父亲的腰
就弯得,和麦穗儿一样低
天空辽阔,黄黄的一片没有尽头
麦场里的父亲,远远地看着
多像一只饥饿的,不停啄食的鸟
阳光一刀一刀,割在他的额头和后背
割出来的收成的汗水,要比当年
母亲做菜时用的咸盐,还要
咸上许多,要比那个黄昏他走的时候
我流出的泪水,咸上许多
多少年过去了,如今的麦场
麦子还金灿灿的在,而父亲的身影
还是衔着麦香一步步远去
他也就成了老家山上,和麦子长得
一模一样的,红肿饱满的一粒
棉花糖
苹果,鸭梨,桔子还有香蕉
好多水果都住在,这小小的甜里面
糖如同鱼一般,在舌尖上下不停游动
我感觉嘴巴,含着一汪裹蜜的湖
如此反复跳跃,它注定会变得越来越小
似已融化,多年前的那颗童年
岁月怎么总是这样,就一晃而过
吧嗒吧嗒嘴功夫,便完全消失殆尽
余味叫我想起爸,曾经侍弄的果园
也清晰听到蜜蜂,缠绕花开时的嗡嗡声
那是妈在尽力纺线,从团团梦中
为我抽出穗穗,松软乖顺的棉花糖
雪后清晨
禁不住念叨的雪,说来就来了
很深很静的夜,梦里开出圣洁花朵
转眼间,楼群披上一层纱的银白
清晨不冷,街道上行人寥寥
埋头在雪中各走各的,各想各的
没有谁不喜欢,雪落在双肩钻进袖口
这似乎什么也没发生,又若无其事
正在发生,头顶的雪越落越密
雪落后,城市变得简单朴素
两行蹒跚脚印,正踩在我心上
娓娓道来,父母正在进城的路上
鼾声
六十六岁,妈就这最后一觉
睡得最香甜,屋里呼噜声响亮如潮
反复拍打,黄昏铁石心肠的岸
妈是不行了,一切都要远去
老家住过的房屋,山边种过的薄地
乡下远近的亲友,还有
妈拄过的拐杖,坐过的轮椅
躺过的病床,吃剩下的药丸
还有,供奉的仙佛叠过的元宝
连同我,哭不出来的爱
都将被一场泪水,席卷一空
丢失一片海,多少年了
没叫过一声妈,干涩喉咙唯容下
童年那艘爱的舢板,破浪而过
回到人间的雨
雨是在昨夜,很黑很暖的时候
披着金色绸缎,回到人间的
那时我正专心致志,捧着一本书
书页泛黄,溅满了急促均匀的脚步声
我没有靠近窗子,说来就来
说走就走的雨,习惯了夜晚唠嗑
那时一老一少谈天说地,话题总也高过
白纸黑字上,平仄茂盛的春草
从一粒粒清明的泪,想到一滴滴的酒
无法酿造的,六神无主玻璃之心
空荡多年,时至今日,我也没能给那夜
炕头盘腿而坐的父亲,好好满上一杯
面孔
时光雕刻的梦,泛起清晨金黄色涟漪
群山于雾中忽隐忽现,宁静低垂
山路农具缓缓移动,筐篮挂在锹把上
从一个村庄,埋头匆匆赶赴另一个村庄
年复一年悄然抵达,小心恭敬翻出泥土里
潮湿松软的故事,又生动温暖覆盖收藏
上坟填土庄严寂寞,从未懈怠忽略神圣
代代忠诚守护土地的,都是我苦累的亲人
父母生动面孔,手持鲜花微笑注视人间
是族谱里的琴声,荡漾鼎盛香火余音袅袅
给爸妈搬家
通往小城的公路,春天没停止蜿蜒
路上车辆稀少,灯一眨一眨地亮着眼睛
是起雾了,雾叫时间变得悠长缓慢
爸被我抱在怀里,妈紧挨在身边
多像懂事的好孩子,乖顺听话地睡着
车内安静异常,一路爸妈谁也没有害怕
知道不喜欢城里,可没经过商量
就擅自买了房,是干净气派的一楼
很接地气,很适合在那边继续吃斋念佛
乡居二十年了,爸妈住的大红房子
已禁不起风吹雨打,孤单生活着的地方
应该走出虚空冷寒,接受花朵盈香
住新房了搬新家了,是件喜事啊
雾散了,你俩看这一大清早多么顺当
太阳探身捧金,已悄悄打开了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