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与酒

老爹喜欢喝酒，嗜酒如命，是村子里有名的酒晕子。老爹喝酒，不论严寒酷暑、春忙秋种、迎来送往，老爹是一天三酒，三天九酒，从一而终，雷打不动。老爹喝的酒，偶尔喝点好酒，更多的时候喝的是老家的大曲酒，很长一段时间喝二锅头，老爹对酒没有太高的要求，似乎只要不是做菜的料酒，老爹都能喝的下去，在老爹眼里，只要能喝醉的酒，都是好酒。喝酒时，下酒菜也没有讲究，来客人时吃点好菜，平常在家吃的最多的是花生米和咸菜，咸菜都没有时，就着大蒜和辣椒也能喝下两杯，有时候各种辣混合在一起，我们看着都揪心。每次到饭点时间，老爹便到他那永恒不变的位置，坐在堂屋的中间开始喝酒，板凳永远是倒着放，坐下来左手便去捞酒瓶，酒瓶到位便去拿酒杯，酒杯是放在几十年不变的地方，酒渍糊了一层。每次饭点喝酒，老爹动作之标准，简直可以写进电脑程序。全部到位后，老爹便去开始慢慢享受他的人生挚爱，杯酒下肚，伴随着辛辣、苦涩和酒特有的醇香，老爹牙齿稍微紧闭，嘴角微微扬起，轻轻的发出弱弱的叹息，不知道那种感觉是在忍受还是在享受。也因为老爹喜欢喝酒，家里也到处放的都是酒，桌子上，柜子里，床底下，保温杯里，甚至暖水壶里，全都是酒。反正除了被窝里老爹不藏酒，家里到处都是老爹的宝贝，用老娘的话讲，那是老爹的命根子。

小时候第一次买东西便是从给老爹买酒开始的，每次给老爹买酒，都是我去，用老爹的话讲，这是赶集上店，全是学经验，这是对我的信任和培养。时间长了，便跟小卖部的老板熟悉了，有时候我只要往小店里一站，老板便知道时候我给老爹买酒了，很多时候去小店那里一句话都不用说，只要我把钱放柜台上一放，老板便知道我的来意，便把酒放在柜台上，自始至终，一句话都不用讲，其默契程度简直可以用心有灵犀来形容。我也非常乐意给老爹买酒，因为有时候也有拿老爹买酒剩的钱买零食的经历，但是老爹从来没有打骂过我，反而似乎有些得意，夸我不傻，知道买好东西吃了，把好东西吃到肚子里总比丢了强。

记得在小学的时候，最害怕的就是老爹喝酒，倒不是因为老爹发酒疯或者乱发脾气，而是只要老爹酒过三两，老爹的思想境界和理论水平似乎又升华到一个高度，便开始唠唠叨叨、啰里啰嗦、没完没了的跟我们上思想政治课，开始教育我们，在强大的政治攻势面前，我们丝毫没有反对的余地，还要做出认真听讲的样子。其时间之漫长、内容之重复、过程之无聊，痛苦程度简直可以堪比今日之听领导讲话。老爹在训话时，要不时点头，以证明自己已经听进去了；不时插话，来说明自己对老爹论点的见解；偶尔补充不同意见，以证明对老爹中心思想的开拓和延伸；极少表示反对意见，足以说明老爹思想的正确性和高瞻远瞩。老爹训话时，偶尔还要紧皱眉头，要有深沉思考、百思不得其解的感觉，最后经过老爹的一番开导，我们要有醍醐灌顶、如梦方醒、大彻大悟的神情，最后谈话结束，各自欢喜，各忙各的。小时候老爹给我们那么多次的谈话中，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希望我们好好上学，不要在家里务农受苦，不止一次的听老爹说让我和弟弟好好上学，毕业后一个分到酒厂，一个分到肉联厂，这样等他年老的时候，就有酒喝，有肉吃，就可以享福了。

后来我们慢慢长大，老爹是几十年如一日的继续喝酒，只是老爹的酒后理论水平似乎已经跟不上时代发展的步伐，老爹也不在跟我们讲那些我们能倒背如流的理论，而是开始跟我们讲家庭和谐、讲学习方法、讲人际关系，反正只要老爹喝了酒，总能找出一些跟我们讨论的话题。初中时，我自以为懂得了很多，那时已经处在青春叛逆期，但是在老爹的各种理论教导下，我似乎还没有出现过特别的叛逆，学习和生活还能按部就班的往前走。我记得我第一次喝酒是在我上初中的时候，那时候已经发育，个子长高了，声音变了，老爹在自己喝酒的同时，便开始有意识的让我们喝点酒，开始教我和弟弟喝酒，还给我们讲一些酒桌上的规矩，只是从来不让我们多喝，尝尝酒的味道就行了。每当这时，老妈和奶奶开始骂老爹，说老爹不教小孩子学好东西，从小就变成酒晕子。老爹也是每次笑而不语，只是说你们不懂。我初中时还好没怎么喝过酒，高中时因为种种原因喝多过几次，老爹知道这事，但是从来没有对我太严厉过。

上大学后老爹便不再多管我们，有的时候跟同学朋友喝酒，喝的伶仃大醉似乎也没有太大问题，用老爹的话讲，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也是成长必须经历的过程。那时老爹不仅自己喝酒，也开始慢慢培养我和弟弟喝酒，每次我们假期回家，跟老爹围在一个桌子上吃饭，老爹自己喝酒，也给我们满上一杯，喝得高兴时，还教我划拳，那情形气氛，似乎在划拳时，只要不把爷俩好叫成哥俩好，老爹都可以接受。有时候在田里做事，中间休息，老爹抽烟，一次拿出两根，自己抽一支，也给我一支，气氛相当和谐。每当这时，我都想起了著名作家汪曾祺的一篇文章，叫《多年父子成兄弟》，汪曾祺在文章最后说，儿女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他们的现在和他们的未来，都应有他们自己来设计，一个想用自己理想的模式塑造自己孩子的老爹是愚蠢的，而且可恶！另外作为一个老爹，应该尽量保持一点童心。在这方面，我觉得老爹做的非常优秀，其水平嫣然超过了汪曾祺。

时光荏苒，我们兄弟姐妹都慢慢长大，相继成家立业，孙子辈的陆续降生，给了老爹无限欣喜，经常幸福感爆棚，老爹依然是革命的小酒天天醉，逢年过节，天天脚底下就像腾云驾雾一样。老爹生性豁达幽默，喝了酒之后，无论什么人，都跟人家开玩笑，小侄子刚学会走路，跟老爹吃饭时，蹲在桌子底下把老爹的酒杯给尿了，老爹也不在乎，酒杯也不洗，在身上擦擦，接着倒酒喝，说是自己家多孩子，不嫌脏。记得一次喝过酒，跟八十多岁的邻居大娘开玩笑，夸人家长的俊。

然而虽然老爹依然喝酒，但是岁月不饶人，终究逃不过时间的魔咒，老爹的酒量大不如从前，身体经常出现不适，老年人特有的慢性病也未能幸免，但是老爹依然不在乎，继续喝酒。有一年老爹患胆囊息肉，需要做一个小手术，因身体原因，上手术台之前突然不做了，医生强烈建议甚至命令老爹忌酒，从那以后，老爹大概有一个多月没有喝酒。忌酒那些日子里，老爹好像六神无主，没有一点精神，话也少了很多，只是埋头做事，用杨坤的歌词讲，就像孩子失去了心爱的玩具。后来老爹身体好了些，继续喝酒。有一次大哥从北京给老爹带了二十箱二锅头，由着老爹慢慢喝。好多人不理解，我也不理解，曾经和大哥讨论过这个问题，身体已经由不得老爹像以前那样再喝酒了，该怎么办呢？大哥给我举了个例子，说作家贾平凹的老爹也喜欢喝酒，在贾平凹没有出名的时候，因为贫穷，他的老爹只能喝乡村里那种非常便宜的劣质酒，那时候贾平凹的梦想就是希望老爹有好酒喝，然而却无能为力。后来他出名了，可以用卡车给他老爹买茅台酒喝，但是他老爹却不在了。老爹一辈子受苦，他既然就这么点爱好，那就满足他，既然爱他，那就惯着他，由着他喝去。后来也想开了，世事难料，甚至明天的事情都无法预见，又怎么能预见未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不是一句空话，而是对生活的一种态度。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也根据自己的能力，给老爹买酒，尽量买好酒，老爹也很可爱，谁给他买酒喝，就夸谁孝顺。

受老爹影响，我现在也喝酒，高兴时喝，烦的时候也喝。基于老爹的优良基因，也在老爹的带领和培养下，我们兄弟酒量还不错，还擅长酒桌搞气氛，每次在家跟亲戚吃饭喝酒时，高潮迭起，一浪高过一浪，我们嫣然成了老爹的骄傲。

老爹出生贫寒，三年自然灾害时差点饿死，上学到小学三年级，十二岁便开始去深井里打水，四清运动时把家里清的只剩身上的一身衣服，文化大革命时爷爷被批斗，离家出走十几年，老爹跟着奶奶和大伯相依为命，老爹说到八零年分地后才吃上了白面馍。老爹养育我们兄弟姐们五个长大，还能成家立业，在城市定居。在我记事时便开着拖拉机在砖瓦厂做苦力，历经磨难，受尽千辛万苦，但是无论日子怎么艰难，老爹都保持了进取的精神和乐观的心态。

活在平凡的人世间，我们不可能经历太多惊天动地的事件，可生活的艰难困苦却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对身心的侵袭，回首老爹种种经历，我不敢用怜悯来表达我的心疼。在所有沧桑的岁月中，老爹一路行走，一路畅饮，他把喜怒哀乐都溶进了酒中，行走着，走过那艰难的时代。酒是老爹的血液，流淌在血管中，燃烧在全身。因为酒，老爹不会做命运的俘虏，酒的傲骨支撑着他去拼、去博；因为酒，老爹懂得在品尝酒的甘醇之前，还必须品尝辛辣与灸痛。老爹爱酒、喝酒，酒已升华成一种象征、一种意志、一种精神。

此刻，唠唠叨叨的敲打出这些文字，已是午夜时分，回头看看酒柜上的各种酒，真想跟老爹一起再次举杯畅饮，共话人生。然而老爹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听老爹唠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