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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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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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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米的忧伤

玉米的忧伤

此刻,我合着风的节拍,行走在秋天的原野上。大片大片的玉米在收割机的作用下,齐刷刷地后退着,丰收的喜悦挂在农人的眼角眉梢。一些低洼的、收割机没法进去的地带,农人们正在做着最后的冲锋,只愿所有的辛苦和汗水都能颗粒归仓。田野的清香被风吹送着灌进我的鼻孔,让我和乡村的秋来一次最直接的拥抱。

收割完的田野已然恢复了初始的宁静,像一位熟睡的产妇安然地闭目养神,小路、村庄,树木,蜿蜒着伸向远方,不知名的虫子卖力地弹奏着交响曲,做生命最后的绝唱。我把心匍匐在大地的胸膛,静静地聆听她的心跳。

“捉到了,捉到了!”一位小小的女孩,举着一个塑料瓶子,兴奋地喊叫着,全然不顾手上的泥土和满脸的汗水。“快坐下歇一歇,我给你找棵甜玉米杆吃。”一位慈祥的老人一边为她擦着汗水,一边爱怜地说道。

小女孩听话地坐在田埂上,把耳朵凑在瓶子旁,倾听里面蟋蟀的叫声,不时地还把瓶子摇一摇,让蟋蟀的叫声更大些……看着她拿着甜玉米杆一口一口地吃着,老人重新抡起镢头,让一人高的玉米秆轰然躺下。随着身子和手的默契配合,一会儿的功夫,身后已经是一串劳动的诗行。

那个小女孩就是我,那位慈祥的老人就是外婆。那时的外婆,五十多岁,头发已经花白,但身体强壮。她和外公如所有的农人一样,精心拾掇着自己的每一份责任田。每天天不亮,他们就扛着锄头,朝着田野走去;傍晚,在夕阳的余辉中,带着一身的疲惫回到家里。

在我们那儿,小麦和玉米是主要的农作物,早晚的稀饭更是以玉米糁为主,所以玉米和大家的关系相当密切。从点玉米种子到玉米出苗到为玉米剔苗、在田间除草,外婆和外公都做得一丝不苟,在他们细心的照料下,玉米们也一天天地拔节着碧绿色的身子,向他们致敬。

夏季,玉米已经长得很高大茂盛了,如一排排庄稼卫士守候在田间,威风凛凛,每每经过它们身边,玉米们独有的清香袭来让我忍不住地跑过去,摇摇这棵,晃晃那棵,或是踮着脚尖看看它们是不是开始长穗了。在一天天的盼望中,它们终于脱去碧绿色的衣衫,换上了灰黄色的外套,孕育出的玉米棒子也个个颗粒饱满。

外婆站在玉米棵旁,轻轻地剥开玉米衣,用手掐一掐玉米籽,确定它们不是特别嫩也没有特别老时,果断地掰下来,给我煮上几穗。在外婆外公含笑的目光里,我吃得口齿留香。

不多日后,玉米完全成熟了,收玉米拉开了帷幕。早早地,外婆就准备好装玉米的袋子、箩头,外公把那架架子车里里外外地查看一遍,该上油的上油,该紧固的地方紧固,该更换的及时更换。万事俱备后,在清晨的微风里,外婆外公开始掰玉米了。他们每人站定一行,一手扶住玉米杆,一手握住玉米使劲一拽,一穗沉甸甸的玉米就成为手里的战利品,外婆顺手将它放进袋子里。为了赶进度,更多的时候,都是将掰好的玉米直接扔在离自己不远处的地里,在此处为中心,扔成一堆。

不要以为掰玉米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尽管已经全幅武装,还是不时地会被玉米叶子划住,一些不知明的小虫也会横冲直闯地和人撞个满怀,而且越往里走,越觉得闷得难受,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打湿了。劳作了一辈子的外婆和外公大概早就习惯了,除了不时地用袖子擦擦汗,手上是一刻也没闲着,偶尔两人也说上几句话。一行掰完了,赶紧转战另一行,走着,掰着,往地上扔着。等到差不多的时候,外公从第一行开始,拿着袋子,将扔在地里的玉米一穗一穗放进袋子里,再顺着玉米地一袋一袋地背出来,放到架子车上。一次一次,外公不停地在一行一行的玉米棵间穿梭着,用弯曲的身躯拾拣着秋收的希望。

由于缺少劳力,外婆外公大概需要一周的时间才能把所有的玉米都堆进自家的院子里。看着堆得如小山一样的玉米,我大喊大叫着,从玉米堆上跑下去,再爬上来,乐此不疲地玩着属于自己的游戏。外婆和外公从在下面开始剥玉米,剥下的玉米衣也仔细地收好,用针串起来,蒸馍的时候用。一穗一穗的玉米,在外婆外公精糙的手里完成了华丽转身,金灿灿地悬挂在屋檐下,荡起秋千,做着吉祥如意的美梦。

一年一年,外婆和外公,就是这样,用自己勤劳的双手,编织着对幸福生活的向往,而他们也在年年岁岁中老去,老的直到不能再拿起那些劳动工具,依然还会坐在玉米堆旁边剥玉米、抠玉米。而我,在玉米的香甜中,一步一步地远离着外婆和家乡,远离着劳作,把自己作成一粒异乡的玉米,移栽在他们看不见的远方。

那个秋天,那个收完玉米的秋天,外婆如一粒老去的干瘪的玉米躺在病床上,任由二舅把她抱上抱下。我见到她时,她的两只眼睛已经失去了光泽,眼窝深深地陷了进去,腿和胳膊细得让人不忍心再看第二眼,嘴也因为病而变得歪斜,满脸皱纹在无声地诉说着她一生的沧桑和苦难。我可怜的外婆,已经如飘摇在晚秋中的玉米棵,由不得自己了。

站在那方生我养我的地土地上,忽然间发现一切都是那么地陌生,陌生的让我震惊,让我想要逃离。可我知道,我永远也无法走出这方温热的土地,我的血液我的灵魂里都注入了这方土地赋予我的品性。如今,我依旧是那粒小小的玉米,依偎在外婆的胸前,那些曾经的美好,在无人的角落里,一次一次漫上心头,让我禁不住地怀想……

“你都不知道,当时就为了多占那一点土地,她说话有多难听,那天中午,我自己坐在地头哭了好长时间……”时至今日,提起当时因为重新分地,邻人蛮不讲理强势和妈妈吵架的情形,妈妈依然不能释怀。

如果说,每一年都有颜色和基调的话,那一年,我家是黑色和低沉的。那时,父亲刚因车祸去世,我在外地上学,弟弟和妹妹也都在上学,家里只剩下体弱多病的妈妈,靠着几亩薄地维系着一家人的生活。

村里因为新进人口比较多,故要重新分地。考虑到我家的实际情况,村里将我家几块分散的地合在一起,给了一大块地,便于耕作。丈量土地时,就有人在旁边说三道四,轻飘飘话语如秋风,带着些许冷冷的寒意。妈妈也没在意,偏偏和我家的地挨着的是一年前因为宅基地吵过架的人家。也许是出于报复,也许是看到我家现在的境况,想顺势踩上一脚。在丈量土地时,一直嚷嚷说,我家占了两块地的公共部分,妈妈息事宁人,做出了让步,她依旧不依不饶,话语里夹杂着的尖酸刻薄,如子弹一般呼啸着穿透妈妈的耳膜,她竟然不顾大家都在地里,一下子坐在地头号啕大哭。

后来,妈妈无比伤感地给我讲起这些的时候,我的心里无味杂陈,我想妈妈那时的心里肯定也是如此。丈夫刚刚去世,三个孩子都未成年,自己体弱多病,只能靠自己坚强地支撑着一家,哪知人会如此地势利冷漠,想想别人“你弱我就欺负你”的嘴脸和一家人的生活,不禁悲从心中来,只想用哭来缓解内心的悲痛。

早在收玉米的一个月前,妈妈就开始发愁了。那么多的玉米,该怎么办呢?往年,都是父亲一手包办的。父亲是一个不大的包工头,手下管着几十号人,每年农忙时节,那些叔叔们都会过来帮助干农活,一两天时间,就能干脆利落地干完。当然,父亲也是按正常上工给计算的,妈妈几乎不操什么心。可是今年,只能靠自己了!

妈妈属于啥事都爱装在脑子里,闷在心里的人,为此,她常常睡不着觉,吃不下饭,这样导致的后果就是在秋收的前几天,终于让自己倒在病床上靠输液度过了。妈妈的体弱多病是村人皆知的,所以,很多人都到家里看望她,安慰她,吃饭时间大家都给她端来了饭。

秋收正式开始了。就像事先商量好了一样,和我们关系比较好的几户人家以及舅舅舅妈,一起来到了我家,大家决定一起协作,先把我家的玉米掰完。人多力量大,一场类似接力赛的秋收开始,大家有的掰,有的拣,有的背,有的往回拉,拉回来的玉米,还有人专门往楼上拿……一天的时间,所有的玉米都被运到了楼上。剩下的刨玉米秆的活儿,是舅舅和舅妈帮助干完的。

一连几年,村人们都是这样,在农忙时节,用他们自己的方式,给予我们最大的帮助。那些村人和乡亲们,如玉米一样朴实,他们用他们朴素的情怀,播撒着温暖和感动。在生活的间隙里,我把那些散落的温暖,一粒一粒拾拣起,一针一线地串连在一起,让它们如珍珠一般闪耀在我的人生中。多年之后的今天,我仍然对他们深深地感恩,他们让我知道,无论经历了什么,遭遇了何种境况,都有那么一些人,如一束光,照亮你的心。

这么多年来,无论我在哪里,看见玉米,就像看见那些可亲可敬的村人们,嗅到玉米的清香,心里总是格外踏实。我想,在中国大地上,一定生长着很多株玉米,它们也都在努力地生长着,奉献着,在那些玉米的枝枝叶叶间,我们总能看见我们的父亲、母亲,祖父、祖母以及和他们一样的人,在四季更迭里,在寒暑易节里,用心种植着属于自己的玉米。

天空变本加厉地晴朗着,透过车窗,我看到土地由于严重缺水而龟裂出一道道口子,那些玉米叶子已经开始萎缩了,张着焦渴的口仰望着天空,是在质问还是在祈求,不得而知。

下来车,我才发现直接进入了烧烤模式。头顶,骄阳似火,脚下的土地被烘烤的火热,周边,密密匝匝的玉米叶子拉起的绿色屏障让见缝插针的风婆婆也望而却步,热浪一阵阵袭来,让周身的毛孔都迫不急待地想喘口气。

我的同事们不是在帮着群众接电表、检查线路就是解答群众的问题,一个个忙得不可开交。我只好紧紧地跟在他们身后,寻找着自己想要的素材,相机的挂带勒得脖子生疼生疼。一会儿的功夫,汗水顺着防晒衣慢慢地往外沁。很久以来,我已经习惯了出门全副武装,回到家里,来到单位里吹吹凉风,坐在车里享受空调,却唯独忘记了晒晒阳光。人,有时是需要让自己站在阳光下的。只有站在阳光下,才能好好地出出汗,排排毒。只有晒晒阳光,我们才知道自己的双脚有时是多么地虚无飘渺,自己的身体里流失了多少钙,才能让自己的头脑清醒,才能看清前方的路。

地头,有几个人坐在那里,等着人家浇完后自己浇。抢到水井的,一点都不马虎,两个人或三个人配合着,让汩汩清泉流进地里;性急的,找来了柴油机,突突突的声音让人听的有些心烦又透着一丝无奈;已经有群众因为水的问题掰起来了……这天,这大太阳,谁不想让自己的庄稼早些喝上保命水哩?在这个节骨眼上,是没有大公无私和先人后己的。人们的心里只有一个字:抢。抢时间、抢电、抢水源……只要为了自身利益,就抢字为先。不能说他们自私,只能说谁比谁更焦急。

前些年,这样的场景,几乎出现在每个乡的每片土地上,群众急,电工忙,大家都像打仗一样,投入到抗旱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役中。在关键时刻,基层供电所总是冲在第一线的,半个月的时间里,所长和所里的电工几乎都是在所里度过的。他们每一个人都包了几十口井,每天,大家都要对每一口井逐一查看,帮助群众浇地,特别是遇到有故障的井,首要问题就是要查明故障原因,然后和公司上报,协调,更换。

看着这忙碌的场面,我突然发现,土地它是有灵性的呀,它是需要敬畏的。只要我们双脚还踏在这片硬实的土地上,我们和土地的关系就是相依相偎。土地,用她母性般的慈爱和宽广喂养了我们,我们需要尊重她,敬重她,甚至需要虔诚地叩拜着。作为一个农业大国,几千年来,土地就是农人的命根子,他们如神一样地敬畏着土地,感恩着土地,用多种形式颂赞着土地。他们也遵循着“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的定律,与太阳一道,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短短的几十年间,土地就一下子由尊贵的国王跌落到了奴仆的地位。大家都嗤之以鼻地说:“这年头,与其种那几亩地,还不如出去打工来的快哩。”于是,土地,就如砧板上的肉被这只手转到了那只手,来来回回地转来转去,把土地自己都转迷糊了。人不厚待土地,土地以同样的姿态回敬你,渐渐地,原来肥沃的土地越来越贫脊了,取而代之的是野草丛生,由化肥和除草剂而造成的板结,土地开始窒息了。她痛苦地呼喊着,可是没有人再细耳倾听了,只有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有时会默默地站在地头,叹息一声:“人啊人啊,这样会遭报应的。”可惜没人理会。土地越来越迷茫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道理怎么这么容易就被人遗忘了呢?

可是上天没有忘记,它没有忘记在人类的发展历程中,土地的劳苦功高,土地的任劳任怨,土地的默默无语,土地的温柔敦厚,它要还土地一个公平。于是,干旱来临了,各种灾害来临了,人们惊慌失措、急急忙忙地应付着。一次又一次,人们的思想开始有了动摇,对“人定胜天”产生了怀疑。是呀,人怎么可以胜过天呢?人既然知道家和万事兴,知道建设和谐社会,怎么就不知道天人合一呢?怎么就不想想,天的高远,地的广袤是人永远都无法比拟的。

土地上,有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众多的乡亲父老们,而我却是一个脱离了土地的人,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完全地融入到土地里去。小时候,干的最多的就是跟着妈妈去玉米地里薅草。

大家从地头的一边开始,一人一垄开始薅。从小,我干活的速度就比较慢,就连薅草也是,往往,大人都薅两垄了,连弟弟都薅一垄了,我还停留在第一垄上,用蜗牛般的速度蠕动着,惹得弟弟一边薅一边笑我干活像绣花。我心里也纳闷,这人和人的差别咋就这么大呢?我也一刻没闲着呀!玉米地里几乎密不透风,阳光透过玉米叶的缝隙洒下来,地里如蒸笼一般让人难受,汗水不住地顺着脸颊、手臂、后背往下淌,一滴一滴砸在脚下的土地上,也砸在我的心窝里。眼睛里,也被咸咸的汗水迷离着,手上尽是泥土,让我不得不一次次地用黏黏的手臂去抹。年少的心里,蓬勃着如青草一般的思绪和迷茫。偶尔我也直起身子,看看还有多远才能到地的尽头,尽管穿着长袖,还是被长长的玉米叶子脖子或脸颊,火辣辣地疼。

欣慰的是,几天后妈妈去地里时发现,其它薅过的地方草又开始复生了,只有我薅过的地方寸草未生。多年之后,当我回想起那一地的阳光,总会生出一种复杂的情愫。阳光,有朝阳的一面,也有朝阴的一面,如果你因为得不到阳光而苦闷,那么别伤心,只需转过身来就好,阳光会给你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

玉米,一个普普通通的农作物,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在春去秋来里,在忙忙碌碌中,不动声色地站成自己的模样,尽自己的本分喂养着一代又一代人,在和大地的默契与回应中,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又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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