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的河水、水中自由游弋的鱼虾、浣洗衣物的女子、打水仗的孩子、悠闲自在吃草的牛羊、两岸随风摇曳的植物……许久以来,这样恬静美好的田园画面不经意间就在脑海里闪现,让我回味。生命中,总有一条伴随自己成长的河在心底深情吟唱,即使离开多年,它也一直鲜活在生命里,生生不息。如今,站在河的远方,我只能逆流而上,在记忆的潮水中轻轻拍打它的浪花。
这条河名叫湍河,乡亲们亲切地称呼它:七里河。童年的记忆总是和河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去河边折柳枝,编柳帽,做柳哨,挖茵陈,刨茅草根,抽茅芽,捉知了,钓鱼虾,扒落叶,偷吃沙土里的芝麻和红薯……一年四年,总有做不完的趣事让我们乐此不疲。我最喜欢的还是秋天。
秋天的七里河如一位历经世事的中年人,少了春的生机和夏的热烈,变得内敛稳重。深秋时节,河坡里大片大片的野菊花临风而舞,如穿着金色裙衫的仙子降临,惊艳时光。它不如家菊那般赏心悦目,自带“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的强大气场,携着野性和霸气横冲直闯。这时,村人们就开始相约着到河坡里捋菊花了。这里的捋有两层意思,一是用镰刀毫不留情地割,二是用手摘。大家相互之间还开展竞赛,笑声、闹声、叫喊声……汇成一片,惊醒小河的清梦。割和摘这两种迥异的动作此时并不冲突,反而相得益彰,将劳动衬托得更加热火朝天。
外婆也会带着我来到河边,和那些喧闹相比,她更喜欢在偏僻的地方一朵一朵地采。走近花前,外婆用她温暖的双手轻轻抚摸着花瓣,似乎是在嗔怪它们:好好的小家碧玉,怎么变得这么疯野?好像是听懂了她的心语,也好像是她们之间达成了默契,经她轻轻一摸,花儿们瞬间温顺下来。她一手扶着花枝,一手慢慢地摘,轻轻地放进篮子里,整个动作自然、轻盈、优雅,颇有“采菊东南下”的悠然自乐。我想外婆肯定是陶醉其中了,要不,摘着摘着,她的嘴角怎么露出了笑容?要么,我怎么觉得花丛中的外婆那么美丽?她是把自己也当成一朵花了吧?我和外婆一前一后采摘着,却不如她那般心性,总是摘着摘着就溜走了,一会儿加入喧闹的大军,一会儿将花儿戴在头上,一会儿在枯草上躺会儿,让暖暖的阳光照射着,享受着河风吹着的惬意。外婆慈爱地对我笑笑,宠溺地对我摇摇头,依旧不紧不慢忙着手头的活儿。
采摘回来的菊花,外婆将它们放在报纸上,让阳光一寸一寸地从它们身上移过,和花儿做最后的促膝交谈。等到菊花完全晒干后,外婆小心翼翼地把它们装进一个大玻璃瓶里,花香带着阳光的味道被贮藏在时光深处。有一段时间,一到夜里,我就止不住地咳嗽,吃了很多药也不管用,父母的心都揪了起来。后来,听说用菊花煎鸡蛋可以治咳嗽。当晚睡觉前,妈妈就再三叮嘱我们不要吵闹,然后她一个人去厨房为我做菊花煎鸡蛋。看着油腻腻的鸡蛋和着苦苦的菊花在碗里缩成一团,我就觉得难以下咽。妈妈端着碗,父亲拿着勺子,一边轻轻地吹着,一边小心地哄着我说:“要听话,趁热吃,咳嗽时间长了不好。”不知道是不是它真的有奇效,一连吃了几次,我的咳嗽竟不治而愈了。从此,我对菊花多了一丝不一样的感情。来年,再去采摘菊花的时候,我也像外婆一样轻轻地采、慢慢地摘。
外婆总说天气干燥,让我们在这个时节多喝些菊花茶。早早地,她把煤火打开,那把笨重的大茶壶就开始毫无怨言地履行的它使命。一会儿功夫,慵懒的菊花伴随着袅袅的热气长袖舒展,飘飘悠悠,晶莹的冰糖慢慢地和它融入一体。尝一口,只觉满口生津,眨眼功夫,一大杯子或一碗就见了底。小孩子喜欢热闹,越是人多,越是想表现,越是喝得起劲,一会儿,就喝得满头大汗了。外婆拿着毛巾,一会儿给这个擦擦,一会儿给那个擦擦,一边擦,一边笑着说:“瞧瞧,又喝出汗了吧?说过多少次,要慢慢喝,慢慢喝,不要急。”我们一边看着给我们擦汗的外婆,一边调皮地做着鬼脸。比起我们的闹,她和奶奶就喝得安静多了,端起那只大杯子,喝两口,把盖子盖上,然后继续聊着生活里、村子里、农事里的各类话题。缓缓的语速、低低的语音以及脸上惯有的平静,都在一杯杯的菊花水里化作生活的甘甜在空气里弥漫。有时,外婆也会把干菊花枝煮上一锅,倒在盆子里,就着蒸气让我们薰眼睛,或者是用毛巾浸在水里,然后轻轻敷在我们眼睛上,说是对眼睛有好处。还别说,敷过之后,顿觉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很多。
小河、乡人、外婆、小伙伴……她们见证着我整个年少时的生活和经历,给予了我不一样的温暖和快乐,蓦然回首间,所有的往事依旧恍然如昨,带着泥土的清新朝我袭来。忽然间明白了,有些人,有些事,不经意间就如故乡烙在你身上的印记一样,早就与你如影相随,水乳交融了。
我的家乡种植水稻,遇到天气干旱时节,引水入田是一项必要的灌溉手段。每年的六七月份家家户户都会派出一个人,全村点名集合后,大家带着铁锹、沙袋前往河上游拦截水资源。到达目的地后,人们脱下鞋子,挽起裤腿,一字排开,抡起铁锹将河底的沙铲起来,修筑起一个堤坝。大伙轮翻上阵,无数把铁锹铲起沙子,飞速划过一道道简短的弧线,准确无误地落在对面。一时间,铁锹的碰撞声、人们的说笑声、吵闹声……混成一片,将昔日宁静的河面搅拌成一曲铿锵的交响曲。这样的日子会持续五到七天,一直到临时沟渠修成,贮存够足够量的河水,基本可以满足所有稻田用水,这项工程才算完工。看着汩汩的河水丰沛地流进稻田里,人们脸上才会露出舒心的笑容。
曾跟着妈妈去过几次,一路上都兴奋地跑着跳着问着,巴不得一下子赶到。到了地方,学着大人们的样子,铲河沙、运送沙袋。十几分钟下来,直觉得手里的铁锹变得沉重很多,一铲下来,似乎要用尽全部的力气,才能费力地将河沙铲起来扔到对岸。尽管站在清凉的河水里,头上依然会冒出汗来,也会大口大口地喘气。在妈妈的允许下,我可以干一会儿歇一会儿,可是一天下来,手上还是会被磨出血泡来。原来,做任何事情都不是那么容易的,看着容易做起来难,就是如此。当然,小孩子是不会那么老老实实地干上一晌活儿的,趁着大人们不注意就着河水洗把脸、撩起水花朝旁边的人洒去,或者就干脆跑得远远的,赤着脚逮螃蟹、捉黄鳝,堆沙子垒房子……都能玩得不亦乐乎。
一方水土养一方水。这一条河静静地流淌着,一年又一年,永不止息地供给着村民们的生产生活用水,在季节的变迁中永不疲惫地奔跑着……
小河、家乡,随着我的离开慢慢地淡成了一幅水墨画,写意在人生的四季。看过了大江大川,踏过了风雨人生,这条小河却始终清晰如斯,站成初始的模样和我对视着。在逆流而上的时光里寻它,我越来越明白,它承载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无论我何时想起,都能使我清晰地看到生命的源头,那里安放着我清澈的初心和回不去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