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十月初一,民间俗称“十来一”,也是传统的节日寒衣节。《诗经》言: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晚秋,天气转凉,需要添加厚实的衣物,在生产力相对落后的古代,吃饱穿暖一直是广大老百姓美好朴素的愿景,在人们的观念中,在另一个世界的亲人们也是如此,这大概就是寒衣节的由来和意义吧!
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说“早清明,晚十来一”,但是很多约定成俗的东西本来就是没有多少道理可言,只需要遵循祖先们流传下来的规制就行。
小时候,寒衣节前夕,是村子里哑巴比较忙碌的时刻。哑巴是他的代号,生下来就不会说话,大家习惯性地叫他哑巴。也许上天在关闭一扇门的同时,总会给他打开一扇窗。没有上过学的哑巴,对很多东西无师自通,他识字,会用粉笔在墙上写村里人的名字,会编竹器、也会做丧事上用的一些物件。每年寒衣节前,村人总会找哑巴做纸衣、纸裤、纸鞋、剪纸钱,他来者不拒。一把剪刀在粗糙的黄色草纸上三下两下,用手轻轻一拉,一件或一套纸衣就出现在他的手里。他剪的速度很快,不大的功夫,一堆堆的纸衣、纸钱等就在他的身边聚拢起来。在大家惊叹的目光中,他的表情始终如一,只是手上的速度从未减慢。我想:那时的他心中一定充满了敬畏,对神明、对逝者的敬畏。他将每家需要的剪的纸衣送到村人的手里,在他们的道谢声中,平静地看着他们离去。
傍晚,我和挎着篮子的父亲行走在乡间小道上。田野里,刚刚种下的麦子还没发芽,田边的野草少了一些蓬勃,多了一丝萧瑟。父亲走在前,我在后,谁也没有说太多的话。不时会碰到相熟的人,大家彼此简单打过招呼,就各自走过。到了地方,父亲郑重地把篮子里的东西取出来,恭敬地摆放在坟前,对着坟前磕三个头,我学着他的样子,也恭敬地磕头。然后,他将那些纸钱在坟前焚烧,一边烧,一边用小棍子在火堆里拨来拨去,口里还念念有词。纸钱完全焚烧后,父亲会带着我穿过一个又一个坟头,指着其中一个告诉我这个是谁,那个是谁,还叮嘱我一定要记住了。然后又是重复相同的动作。我木然地点点头,其实哪里会记得住呢?那些坟看起来样子都差不多,也没有墓碑,躺在那里的先祖们,我一个也没见过,怎么可能会上心呢。一套完整的流程下来,我早就跪得膝盖酸疼。
回来的路上,在十字路口,会看到一些人跪在那里,面前的纸钱熊熊燃烧,映照着他们脸庞,他们的表情都是庄重而虔诚。那样肃穆的场景,我很是不解又不敢多问,害怕冒犯和冲撞。后来才知道,因为某种原因一些先人颠沛流离,客死他乡,以至于没有叶落归根,所以只能在路口遥寄思念,希望他们在另一个世界或轮回的路上,可以看到的、收的到。
一年一年的寒衣节,先是父亲和我,后来是父亲带着我们姐弟三人,一同去给先祖们送寒衣。直到那些坟里,多了我的祖父和祖母。我才猛然意识到,在这里躺着的都是与我血脉相连的亲人。而那些从未见过面的先祖们,我的血脉里也一定流淌着他们的血脉,他们没有看到的我替他们看到了,他们没有听到的我替他们听到了,他们没有实现的心愿我替他们实现或正在实现。而终有一天,我也会和他们一样凋零成泥。生命就是这样代代延续,绵绵瓜瓞,如地里的庄稼和野草,生生不息。
外婆去世时,我已经有了女儿。大概和外婆的感情最深,外婆的葬礼我从头到尾哭成了一个泪人。冬天的田野,冷冽刺骨,我就那么直直地站在那里,让寒冷侵蚀全身,让眼泪被风吹干又流下,流下又吹干,眼睁睁地看着她的骨灰被一点点掩埋,看着她和去世多年的外公合葬。我的眼前,出现了外婆鲜活的面容,一幕幕,一帧帧,清晰而真切……寒衣节,我挑灯而去,长跪不起,喃喃的言语里满了浓浓的思念。焚烧的纸灰如黑色的蝴蝶飞舞,我出神地看着它们,就像听到外婆的声音和叮嘱。在这个人情越来越冷漠的社会里,总有一个节日,让你能痛快地哭,肆意宣泄自己的感情,一如当年,当你累了,倦了,总能毫无顾忌地趴在她们怀里随意哭泣一样。只是这样的怀抱,还有哪里可以寻找?
离开家乡后,不知道是选择了屏蔽还是遗忘,寒衣节,在我的心里越来越远,远到激不起任何涟漪。直到前年,我去一个城市出差。由于酒店就在附近,下来高铁,我和同伴步行前往。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路口处燃起了火堆,我俩吓了一跳。在市区内焚烧,性质可是很严重的呀!我俩从彼此的脸上看到了震惊和不可思议。又往前走,又看到了。我俩彻底迷惑了。后来,才记起当天是寒衣节。对自己的遗忘感到羞愧的同时,也为这座城市的包容而感动。人之群居,特别是久居城市,总是需要一个寄托情感和思念的渠道,而传统的寒衣节,正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将这种思念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哪怕不能回去,也可以通过这种方式遥寄思念。
网上有人说:“突然想起,儿时在家乡的记忆。家乡习俗是在这一天要去上坟,给去世的先人送冬衣。那个时候奶奶就会用那种黄色的纸钱剪成衣服的形状,还说要剪成厚厚的,不要冻着你爷爷他们。小时候不懂,现在在他乡,到了寒衣节,突然好想家。”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知道了父亲为什么会在这一天坚持带我去上坟,每年都一遍又一遍地叫我记住那些先祖们。所谓的乡愁,大概也有这些传统文化里满满的仪式感和一颗敬畏感恩的心。生生死死,死死生生,让寒衣节盘旋在心头,大概都要等到中年以后,经历了生活的酸甜苦辣和悲欢离合后吧!
今天,10月25日,1950年的今天,中国人民志愿军打响了入朝的第一次战役。抗美援朝战争中,又有多少年轻的生命留在了异国他乡?尽管,我们已经一次次用最高礼节迎接英雄回家,但还是有人留在了异国他乡。今天,公历的10月25日和农历的十月初一重合,我们是否也需要为那些血战杀战的英雄们送去寒衣呢?感谢他们用鲜血守候了我们的幸福与和平。感谢他们,我们不会忘记,不会忘记他们的付出。
人说:人的一生有三人死亡,一次是心脏停止跳动的时候,一次是在葬礼上,一次是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将你遗忘。我不知道天堂是什么模样,也不知道另一个世界里,是不是也遵守人间的秩序,但我知道怀念先祖们最好的方式,是记住他们,哪怕只是记得他们的名字。
夜,微凉,起风了,似是先祖们的回应。点亮一盏心灯,温暖自己孤苦孤仃的心,也提醒自己,除了给先人们送寒衣,也别忘记了给健在的亲人们添加衣物,温暖自己,温暖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