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的住处去往一片庄稼地,大约需要半个小时的车程。
许多个双休日的下午,太阳西垂的时刻,我都喜欢搭上那趟通往市郊的公交车,去那些庄稼地边流连,感受庄稼和着四季更替悄然生发的嬗变,感悟生命的植株从弱小步向成熟的辉煌。那些时刻,我觉得自己也成了一株庄稼。
春天,是庄稼的幼芽破土的日子。这时节的风还有些冷和硬。冷且硬的风从黝黑的庄稼地上掠过。仿佛叫风牵着手儿,庄稼的幼芽们拱开泥土,颤巍巍地冒出头来。
那是一些柔弱的嫩黄的植株,它们在冷的风里瑟瑟地抖,却并不畏缩,都挺拔着身姿,做出努力向上的样子。
几天后再去看时,芽们已全然没有了那种可怜的嫩弱,大都挑出两个成型的叶片,一副欢呼雀跃的样子,宛如乍开双手欲奔欲跑的孩童。我坐在庄稼地的边沿,目光抚着那些成行成列的孩童一样的幼苗,揣度着它们的此时的想法——大凡生命的东西,俱会有思想的,我始终坚信着这样的观点——此时此刻,庄稼的幼苗们一定也是在重复着一个多彩的梦境吧,就像人类的孩提时代萌生的斑斓理想那样,日日相伴在左右,须臾也不曾消失过。
没有梦想的生命必然是苍白的,我想,庄稼的嫩绿的生命里孕育着的理想,也一定会是一个七彩斑斓的梦吧。
接着便进了夏季。
天出奇地闷热。碧空宛如淘洗一般,幽深洁净,纤云未现。惟有太阳悬浮在高远的瓦蓝里,把热灼灼的光投射下来。于是,天地之间便开始热灼灼地燃烧了起来。
那些曾经轻挑露珠的鲜嫩叶尖,此刻早已寻不出露的踪影,惟见雾霭一样的热浪,在庄稼上空翻滚蒸腾。
正午时分,日光仿佛从辽远的天宇掉落下来,附在庄稼的身上肆意烧灼。庄稼被弄疼了。曾经湿嫩的高挑而舒展的叶片,渐渐垂下修长的臂膀,仿佛被抽走了筋骨。
傍晚,烧红的太阳沉入西方地平线。暮色初开,天地宁静。遍地庄稼依旧了无生气,似乎它们已然沉睡了。
不想,翌日晨再次来到庄稼地边,庄稼们已经走出那个灰色梦魇,修长的叶片再度伸展开来,在清风之下摇摆舞蹈,像极了一个懒起的孩子在晨风里舒展四肢,虽然并不认真,却生机四射。那生气是由心底自然生发的。
路遇一老农,聊起庄稼。我说,该浇水了吧。他笑笑说,不碍事的,庄稼也似人哩,不能打个喷嚏就吃感冒药吧。我依旧怀疑,不会影响收成?老农爽朗地笑起来,你太小瞧庄稼了吧,不经受一些摔打,又怎会有收成呢。
我顿悟。庄稼的生之历程,确乎不简单。严寒意欲禁锢它们的脚步,干旱妄想扼杀它们的生机,疾风骤雨企图摇摆它们追求梦想的意志力……但是,庄稼没有在前行的坎坷中止步,它们向着那个斑斓的梦想,昂首走来。
这便是收获的季节了。
满目硕果。四野金黄。姹紫嫣红。流光溢彩。一个诗人站在收获身边喜泣,那些苍白的短句显得更其苍白。
我把镜头从那些金黄艳红的果实身上移走。我看到了它们,那些捧出果实的庄稼们。我把照相机的焦点对准了它们。
它们已经真的苍老了。又像一个疲倦的传递者,顽强地伸展双手,把希望交给继任者手中之后,人们追捧着希望继续前行,它们却留在原地,渐渐被寂寞掩埋。
我扶起一株腰折的玉米秸秆。这就是庄稼,我对自己说。枯枝败叶,颓丧零乱。昔日的光彩荡然无存。用不了几天,它们或将成为灶膛里的一把柴火,或将成为牛羊饥腹中的一餐饮食,或将成为黑土中的一抔有机物,永久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甚至没人去想,它们曾经生过。
但它们确乎生存过。一年又一年,它们诚实地接力,把希望一直不停地传递了下来。希望始终那么光彩夺目,是因为这希望里,沉淀了它们用生命奉献的忠诚。
哦,这就是庄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