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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金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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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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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想当兵

天还黑着,二哥就起了身。

西间屋黑得像个锅底。二哥摸索着卷了根旱烟,趴在被窝里抽。烟头明明灭灭的,在二哥脸前晃悠。

二哥咳出一口痰,吐到炕前的空地上。

东屋里,传来娘的话。不困啦?娘问。

不困了。二哥说,我先去啦,娘。

没有回音。东屋里传来娘很费力的咳嗽声。

二哥摸黑出了家门。胡同里空落落的,风吹着一些树叶在街上跑。谁家的狗叫起来,汪唧汪唧的,引得另一些狗也叫起来。二哥打了个颤,他觉着有些冷。

出了庄子,夜色淡了些,路的轮廓依稀可辨。远处的山似乎近了,黑黝黝的就像戳在二哥眼前。

二哥心想,两个多小时的山路,紧赶慢赶,到了镇子上也得天光大亮。可不能再像去年那样了。去年,二哥小跑着赶到镇上,结果还是没赶上,人家征兵的目测都结束了,二哥木棍子一样站在武装部操场上,嗷嗷地哭。

今年不会了。二哥喜滋滋地想,怕是第一个到呢。

开始爬山了。

山叫青岭山,奇陡,山上没树,尽是杂草。沿山脚下有条大道,直通镇上。二哥去过几次镇上,都是翻山,少走几十里路呢。但那都是在白天,山上的草和石头都能看得见。摸黑翻山,二哥有些怵。犹豫了一阵子,二哥又抽了一支烟,撒出一泡尿来,便终于决定,继续往前走。

二哥弓着腰,往山上爬。

山上无路,杂草没膝,凉嗖嗖的露珠很快打湿了二哥的裤腿。二哥的喘息也重起来,嗓子眼里还有吱吱的声响。实在爬不动了,二哥就趴倒在草丛里,闻着腥乎乎的草味,大口喘上一阵子。一些蚂蚱在他腮边扑嗒扑嗒地蹦着,撞得二哥的脸麻酥酥地难受。

天依旧黑着。二哥想,没有表,不知道几点了,等当上兵得先弄块表戴,活了二十年,还不知戴表啥滋味呢。

想一阵子,二哥有了力气,继续往上爬起来。

离山顶越近,坡越陡。二哥每次翻这山顶,扭头往山下看时,腿肚子都要哆嗦。这回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但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是黑沉沉的。但二哥依旧觉出了紧张。他扯住山草,摸索着一点一点向山顶靠近。

远处,天地交接处,二哥看到了一丝亮光。

二哥使出浑身力气,抠住了一块凸出的岩石。不想那块石头松动了,二哥脑子一空,完了。

新兵连的事,奇有意思。

二哥到新兵连的第一件事就是理发。拿推子的班长是个四川老兵,个头奇小,他伸出一根葱白一样的小指头朝新兵们一点,那个大个,你先来。

二哥就坐在他前面的板凳上,身上披一张旧报纸,四川兵喀嚓喀嚓理起来。那推子不快,一撮一撮地往下揪二哥的头发,头发根上还沾着白生生的肉。二哥疼得啪嗒啪嗒掉眼泪。班长说,疼不疼。二哥说,不疼。

二哥的头刚剃了一半,班长突然喊了一声龟儿子,就朝旁边跑开了。二哥正纳闷,班长在一边咋呼开了,你龟儿子,满头虱子,脏死老子喽。二哥的脸腾地烧起来。头上的虱子都养了二十年了,从来没叫二哥有什么感觉,今天第一次叫他觉到了不好意思。

后来,一个甘肃的新兵不怕虱子,替班长给二哥剃完了那半个头。甘肃兵说,虱蛋蛋,谁身上不养几个呢。

新兵开始训练时,二哥当了排头,比站第二的还要高出半截脑袋。但二哥在训练上不灵活。班长说向右转,二哥却转到了左边。班长就用他手里的小木棒在二哥的腿上捣两下。后来,看二哥实在进步不大,班长把他从排头拖到了排尾,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练。

那时候,南边的仗还打得紧乎。二哥听说训练完了就要上前线,在练习瞄准的时候,便格外用功。

这天投弹练习,二哥随便扬一下手,就创出了新兵连的记录。班长很满意,对班里的其他兵说,别看大个队列动作差点,关键时候不拉稀,上了战场还得看这个。

到了新兵连,二哥这是第一次被领导表扬。二哥于是就很高兴,中午吃大米干饭,一连扒拉了四大碗。

还有更叫二哥高兴的事儿,二哥收到了妞子的信。

妞子是大队书记的闺女,长得水灵灵的,浑身上下香喷喷的。妞子的模样在庄里数第一,但她对二哥从不正眼瞧一下。二哥对妞子奇着迷,常想要是娶妞子当媳妇,叫当神仙也不干。二哥越是这样想,对妞子就越着迷,就连在地瓜地里锄地也没心思,把地瓜苗子锄掉了一大片。

妞子却一直不理会二哥。二哥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发下誓的,非得混出个人样来,要不让妞子一辈子瞧不起。

二哥就这样当了兵。庄户人家,当兵是条出息道。

这不,妞子真的来信了。

二哥想,说什么也得上前线弄个军功章,探家的时候捎给妞子,妞子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

这个夜里,二哥自己笑醒了好几回。

新兵训练结束了,二哥他们坐上一辆大汽车,被拉到了前线。离前线还有一大截子路呢,二哥就听到了炮弹爆炸的声音,轰隆轰隆的,就像在身边炸开。有个贵州兵在车上尿了裤子。二哥很镇静,心里痒痒的。二哥想起小时候看的打仗的电影,心想是立功的时候了。

但二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仗还没开始打,他的腿上就挨了一家伙,扑通倒在了阵地上。

倒地的刹那,二哥看到几个敌人嗷地蹿上来,亏了给他推头的那个甘肃兵,把二哥连拉带拖弄了回来。

二哥坐在战壕里,听着炮弹在头上一声接着一声地炸开。二哥想动动伤腿,顿时觉得火辣辣地疼。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二哥发现战壕里只剩了他自己。

炮弹依旧在头上炸着,一声紧似一声。

二哥突然觉得骇怕起来,从来没有过的骇怕。战壕里空旷旷的,其他生命都已经不复存在了。二哥想,一定是他自己死了,就这么悄悄地死在了这里。

二哥觉着眼角湿湿的。他用手擦了,全是血。

二哥突然觉着一丝凉凉的舒坦。是妞子么,正用她的香喷喷的手往二哥的脸上洒水。水清凌凌的,浸在二哥的脸上,渗进二哥的衣服里,二哥觉到了从未有的舒坦。

又一声炮响,二哥觉得就像在身边炸开。二哥的耳朵里嗡嗡的响了起来。响声渐渐地弱下去,腿疼涌上来。

二哥睁开眼睛看时,妞子不见了。

什么都不见了。

二哥静静地躺在山谷里。

天上下着雨,雷声一个连接着一个,凉丝丝的雨水淋在二哥的脸上,渗进二哥的衣服里。

二哥觉着腿钻心地疼,用手一摸,手上彤红。

二哥哭了,嗷嗷的哭声在山谷里回荡。

我当兵的时候,二哥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

不过二哥娶的不是大队书记家的妞子,是一个腿也有些瘸的女人。二哥说,瘸腿配瘸腿,天生的一对。但是二哥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湿湿的。我知道二哥的心里苦。

我离家的前一天晚上,二哥跟我说了那个梦。

二哥说就跟真的一样,四川班长,贵州兵尿裤子,甘肃兵救他的命,炮弹爆炸,就跟真的当了一回兵一样。

我知道,二哥心里只能永远装着这个梦了。

那天,二哥从山里爬回家,一头倒在炕上,不吃也不喝,两眼直勾勾地瞅着屋顶,眼角的泪怎么也擦不干。

三个月后,二哥的断腿愈合了。

但从此,二哥成了瘸子。

成了瘸子的二哥与当兵再也没了缘份。

我到了部队上,坚持每个月给二哥写一封信。紧急集合啦,实弹打靶啦,过节会餐啦,见了首长要敬礼啦,在厕所里可以不给首长敬礼啦,都写在信纸上。我知道二哥喜欢看,就算写部队的一根草,二哥都会喜欢的。

当兵第一年,我花三十块钱从老兵那里给二哥买了一套半旧的的确凉军装,二哥回信说穿着真合身真精神,还说等瞅了空闲到镇上照张相给我寄过来。令我感到意外的是,还没等来二哥的相片,却等来了二哥本人。

我当兵第二年的春天,槐花开的时节。那天,我们正在操场上训练,连长对我说,你哥来看你,你陪他吧。

二哥在我的宿舍里,拘谨地坐在小板凳上。他身上穿着那套半旧的军装,看得出平时极少穿,依旧那么平整。

二哥说鼓了一年劲,今日里总算来了。

二哥说去年养了一窝小猪,前些天卖了,这才凑齐了路费,火车上也没找到个座位,就一直站了过来。

我听了觉着眼眶里发热。两天两夜的路,二哥一直站了过来。别说二哥的腿是瘸的,就是好腿的我也受不了。

二哥说,这些被子都叠得四四方方的,跟我梦里的差不多,不,比我梦里的还要好,就跟电影上的一样。

我说二哥你路上太累了,先在我床上困一觉吧,困醒了我领你到处转一转,去训练场看看我们训练。

二哥望着我那铺得平平展展的床说,身上都是灰,别弄脏了床。一顿又说,去看你们训练不会影响你进步吧。

我说怎么会呢,战友家里来人都去看我们训练呢。

二哥又说,你看我这瘸样子,不会叫别人笑话你吧。

我说,部队上人跟人都挺好的,去吧二哥。

二哥于是跟了我走出宿舍。路过连部,我们碰到了文书。文书恭恭敬敬地对二哥叫了声大哥。二哥忙不迭地应着,走出老远,仍对我说,当了兵的人就是知礼貌。

路上,二哥跟我说,部队是出息人的地方,当了兵可得好生干。我听说东庄的那个人在部队转了志愿兵,一辈子就算吃上国家粮了,家里人都恣得天天过年一样。

二哥的目光望向远方。远方的天际,几朵浮云在游移。我知道,二哥一定又想起了他那个遥远的梦。

一顿,二哥对我说,可得好生干,能转成志愿兵就出息了,找个媳妇也不困难,咱全家都指望着你哩。

二哥又说,我肯定你能转上志愿兵。

我说,转志愿兵得有技术,我们站岗的怕没名额。

二哥顿时紧张起来,说,那怎么办,怎么办?

我说我想报考军校,现在正抓紧复习呢。

二哥说,军校毕业了就是干部吧,怕不好考吧,咱家从太爷辈上还没人当过干部呢。

我说你放心吧二哥,我一定咬着牙拼一拼。

但是二哥并没放下心来,直到来到操场边上,他仍在嘱咐我,又像是自言自语,要是能转上个志愿兵就好了。

操场上,仍在以班为单位进行队列训练。

我看见连长向我们走来,二哥显得有些紧张和局促。

连长来到我们身边,二哥恭恭敬敬鞠了个躬,说,领导好。连长慌得不得了,连忙给二哥敬了个礼。

二哥用一双粗糙的手想去制止连长,可不敢可不敢。

连长吩咐我,陪着你哥好好转转,来趟不容易。

我悄悄请求连长,说能不能让我二哥到队列里体验一下。连长爽快地答应了。二哥更紧张了,连忙说别丢人现眼了,我看两眼就知足了。我说,二哥去吧。

二哥被我拥着站到队列里去的时候,紧张得两腿直哆嗦。但是,二哥的惶恐的神色里,却透出了羞怯和愉快。

一步又一步,二哥走得那么认真。

一个动作又一个动作,二哥做得那么虔诚。

我不知道这时候二哥心里想些什么,或许他又想起了那个遥远的梦。但我知道,在我二哥的内心深处,由此之后,他多少会感到了一丝慰藉吧。

转过年初秋,二哥当了庄里的基干民兵。

其实像二哥这样的身体,当民兵是不大够格的。二哥于是扛着锄头,顶着三伏天的毒太阳,给大队书记家锄了三亩苞米地。二哥的脸叫太阳晒得通红,手上的血泡一串一串的。挤破的血泡往外渗着血,染红了锄把。

大队书记的老婆说,我跟她爹说说,你等信吧。

二哥就天天等着消息。每天扛着锄头下地,总要从大队书记家门口拐一趟,有时候碰上书记或他老婆,见他们都耷拉着眼皮,看也不看二哥,二哥就知趣地走开了。

那天,二哥在庄外碰到了妞子。

妞子是回庄里住娘家的,胳膊上挎着个包袱,背上驮了个孩子,黑得跟生铁蛋子一样,正是吃屎的年龄。妞子脸色黑也黄,头发乱糟糟的,眼角还留了一坨眼屎。

二哥是在山前的小路上碰到妞子的。那阵子,太阳刚钻出来,草上的露水很重。妞子背着生铁蛋子,连滚带爬地从山上下来。到山脚的时候,突然失去了重心,扑通跌在了地上,跌得孩子嗷嗷地哭,妞子也抽泣起来。

起先,二哥并没看清她是妞子,只当是外庄的女人过路。二哥是热心肠,他扔了锄头,扑过去扶那女人。这一扶,二哥的心兔子似的跳起来,喘气也不顺溜了。

妞子抽泣得鼻涕流出老长,一见二哥,哭得更怨,最后仿佛没了力气,面条一样倒在了二哥的怀里。

二哥有些骇怕,忙瞅瞅四野,见静悄悄的没人,只有蚂蚱在草尖上蹦跳,他心里这才稍稍踏实下来。

妞子伏倒在二哥的怀里,凌乱的头发扫着二哥的下巴,二哥觉得心头一阵阵痒痒。

妞子的情况,二哥依稀知道一些。

二哥瘸腿的那年冬天,妞子她爹托镇上一个干部在镇办的小厂子里为妞子找了个临时工作,据说是在伙房里做饭,干了三年,跟那个干部的儿子搞成对象。几年后的春上,妞子当了新娘,嫁给了那个干部的儿子。

妞子出嫁那天,几乎轰动了整个庄子。那干部弄了辆头和腚都尖不拉叽的小卧车,轰轰地开进了庄里,惹得全庄老少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瞧热闹。二哥也去了,不过他不是去看热闹,也不看那个瘦得麻杆一样的新郎倌,他的两眼直勾勾的,等着看描眉画眼的妞子。

大队书记穿着只有在过年才舍得穿的中山装,抽着带屁股的烟卷,领着他的新女婿站在自家门口,对着看热闹的人群说,这就是俺女婿得福,在粮管所当保管员,是正经八百吃国家粮的。介绍完,又指着一个个庄嫁汉说,得福哇,这个你得叫他三叔,那个你得喊他五大爷。

妞子打扮停当,出了屋门,站在了院子里。

妞子的脸上搽着淡淡的粉,显得白生生红扑扑的,身上裹着粉红色紧身袄裤,使得身子鼓绷绷的,不管从前边后边左边右边看,都出奇地顺眼。

二哥夹在一群人中间,站在妞子家院墙外面的一堆圈粪上,直勾勾地看着院子里的妞子。

妞子却不看二哥这边,只用脊梁对着他们。她在给她娘擦眼泪。她娘呜呜地哭着,泪一把鼻涕一把的。

打扮好的妞子真耐看。二哥瞅一眼那个叫得福的新郎倌,突然觉得有些心酸。那家伙怎配娶妞子呢……

眼下,妞子躺在二哥的怀里。

这才五六年光景,妞子变得又黄又瘦,两只眼泡子肿得透明,都不成人样子了。二哥望着这个曾经叫他心动的女人,不由充满了一肚子感慨。

他依稀听别人说,得福喜欢赌博,心肠也狠毒,在外面赌输了钱,回到家就拿妞子撒气。妞子坐月子时,得福在外面又输了钱,回家又打妞子,妞子顶了他几句,他抄起一根棍子砸过来,把妞子脑袋顶上戳了个洞,直到现在还留着一道大疤。妞子提出离婚,得福抄起笤帚疙瘩,逮住她就打,妞子身上的皮肤成天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看今天这个架势,妞子肯定又是被得福打回娘家来的。

二哥突然感到一丝痛快。活该,二哥想,谁叫你瞎攀吃国家粮的高枝,嫁给那么个男人,活该挨揍。

但二哥的这丝痛快一瞬间便没了影子,代之的是莫名其妙的心疼。二哥真想亲亲怀里这个女人,但他没敢。

二哥一动也不敢动,大气不喘,他怕惊着妞子。

妞子还是抬起头来。她已经不哭了,两个眼泡肿得更亮,能清晰地看到那些头发丝一样细密排布的血管。

妞子从二哥怀里蹦出去。你别笑话俺。妞子拢了拢头发,脸上有了些红颜色。二哥觉得她还是那么好看。

妞子的表情慢慢平静了下来。她对二哥的态度也友好起来,说话细声和气的。

二哥觉得有些激动,他鼻孔里还留着妞子的味道,酸溜溜的,是不常洗身子的那种气息。二哥觉得奇香。

你去锄地?妞子望着二哥说。

二哥忙不迭点头。

妞子说,听说你到部队上看你三弟了?

二哥说去了,呆了十来天,小三的连长和战友都待我跟一家人一样。一顿,二哥又说,部队真是好地方,小三当了兵,真是他的福气哩。

您家里都是好人,你三弟准会有出息的。妞子一边理着头发,一边与二哥拉呱,就像拉自家的事情。

二哥突然觉得跟妞子亲近起来,以前那种敬畏的感觉没有了。二哥知道是自己刚才抱过妞子的缘故,他觉得妞子实际上并不讨厌他。二哥感到心里热乎乎的。

妞子说,不早了,俺得走了。

二哥说,有个事,想叫你帮着说说。

妞子说,啥事?

二哥说,听说庄里民兵连要去县上训练,托你跟您爹说个情,我也想参加民兵。

妞子说,这事俺爹说了算数?

二哥说,您爹是大队书记,就他的话算数。

妞子说,那好吧,你等俺的信儿。

二哥顿了一下,说,我没别的人托,你得帮帮我。

妞子冲二哥点点头,眼睛忽闪忽闪的。

妞子背着她的生铁蛋子走了。走出很远,妞子还回过头来,冲着二哥好看地一笑,露出白晃晃的牙齿。

二哥猜不透妞子笑什么,但他肯定妞子一定会帮他。

果然,妞子回到家的第二天,大队民兵连就通知二哥去填表格。当时,二哥正准备下地,忙扔下锄头,瘸着腿一溜小跑来到民兵连的办公室,在那份基干民兵登记表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大名。

瘸了腿的二哥真的成了一个基干民兵。

二哥把这些事写到信上告诉了我。二哥识字不多,字写得大,错别字不少。二哥说,等秋收结束了,他们还要到县上的民兵训练基地驻训,听说还要打真枪扔真的手榴弹呢。看得出,二哥成了民兵后的心情奇好。

二哥说,到时候,我就穿着你给的那套军装,往人家面前那么一站,一定会跟真的兵一样神气哩。

二哥说,大队书记家的妞子,你还记着吧。我这回当民兵多亏了她。要不是她跟她爹说情,我给她爹再锄几亩地也不顶事儿。大队书记那人势力眼,看咱家没权势,不把咱当人看哩。她闺女是好人,不知怎么养出来的。

二哥还说,妞子是叫她男人打回来的,在庄里要住些日子。那天锄地回来,在庄后撞着妞子,正哄着她的生铁蛋子耍呢。二哥说本不想跟她打招呼,她却主动招呼了二哥,并塞给二哥一盒烟卷,是她爹的烟,每支烟上都带着一个黄屁股。二哥说他死活不敢要,想从旁边溜过去,妞子追上他,硬把烟塞进二哥的裤子口袋里。

二哥说,妞子没找婆家前对咱一般,没想到找了婆家后变得奇好,还跟我要你穿军装的相片来,说是要给你说门媳妇哩,把咱娘恣得天天扫天井,说扫净了好相亲哩。

二哥最后说,你在部队上千万千万好生干,能转个志愿兵,咱家在庄上就连大队书记也不敢小看了。

后面这两句话的笔迹粗黑,看得出,是被二哥用钢笔描了好几遍,钢笔尖把信纸都戳破了。

实际上,这时候,我的复习正到了紧要关头,明年夏天,我便要走进全军统考的考场,去圆我的军官梦,去为二哥,为我们全家,为列祖列宗圆一个梦。

我相信这个梦一定会变成现实。

秋天的庄稼被庄户人一棵一棵地撂倒在地里。粮食也进了囤子,冬麦也冒出了幼芽。庄户人赋闲的季节到了。

大队里的基干民兵终于开到了县武装部的训练场。二哥穿着那套挺括的草绿军服,一瘸一瘸地走到大队部汇入那支穿着杂乱服装的队伍里。深秋慵懒的阳光洒在二哥那张已经堆起无数皱纹的脸上,叫二哥年轻了许多,连瘸腿的姿势也变得轻巧起来。

基干民兵集训,县武装部每五六年才搞一次。从年初到年底,全县十几个乡镇分批集训,每批训练半个月。二哥他们这次参加集训共有三个乡镇五六百人。此刻,五六百人齐刷刷地站在训练场上,那场面颇为壮观。

民兵训练的内容与部队基础训练内容差不多,只是标准没有那么高,照葫芦画瓢做出样子来就行。二哥虽然腿不利索,动作还是标准的,一招一式挺像回事。镇武装部带队的一个副部长指着二哥说,你就当班长吧。

二哥这班共有十二个人,本大队六个,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都很熟识。其他六个有五个是外大队的,另一个二哥也很熟,他就是妞子的男人得福。

连得福这样的人都成了基干民兵!二哥实在有些想不通。他凭啥呢,走没走样,站没站相,瘦得麻杆一样,别说打枪,怕是连枪都扛不动呢。

自打得福用小卧车拉走了妞子,二哥的脑子里记住了两个人,一个是他暗恋的妞子,再一个就是瘦猴一样的得福。他只要想起妞子这么好看的女人叫得福摆弄时,胸膛里就像叫棉花堵上了,闷得直想呕出来。眼下,得福不但出现在他面前,而且还和他一样也成了基干民兵,瞧这世界上的事儿,真是想不通道不明。

二哥转念一想,别看得福他爹是镇上的干部,管着我一家老少,可在这训练队里,你得福还得听我的。这么想来,二哥觉得脊梁杆子一下子硬梆起来。

但是得福却不愿被二哥使唤。二哥喊口令,得福非但不听,反而把身子一转,让屁股对着二哥。二哥刚想训他几句,他呼地来劲了,点上一支带把的烟卷,眼一斜,阴阳怪气地说,瘸腿庄户孙,肚子里攒不下二两大油,就想当猪头小队长,老子可不吃那一套。

二哥一看得福那副模样,气着牙根痒痒。可是一想到他爹是镇上的干部,二哥一时又不敢怎么着他了。

镇上的干部莫说管二哥这样的草民,就是踹大队书记的腚沟子,书记也得嘿嘿笑着。再说,得福还是大队书记的女婿,得罪了,一家子还能安生地在庄里呆么。

二哥这么一顾虑,得福便更加狂起来。那天,训练扔手榴弹,二哥一扬手,手榴弹哧溜一声便蹿出了五十米远,稳稳地落在充当目标的小旗子边。二哥的表现换来了一大片叫好声,这一切挺像他躺在山脚下做的那个梦。

轮到得福了。他抓起手榴弹,咬牙切齿地使出吃奶的力气,然而手榴弹出手有气没力,落在了他前方十来米远的地方,惹得众人一片哄笑。

二哥说,你这样炸不着鬼子,反倒把自己崩死了。

得福正满肚子丧气没处撒,听二哥这么一说,嗷地蹿到二哥眼前,伸手就想动武。二哥没防备他来这手,腿脚也不利索,叫他一巴掌抓到脸上,顿时,五个长指印子渗出血来。得福说,你个死瘸子,敢嘲笑老子,惹急了,老子把你那条好腿也给弄瘸了。

二哥叫这一巴掌打火了,顾不得得福他爹和他老丈人是当干部的了,伸手一掐,把得福小鸡一样拎起来。

得福没料到二哥敢反击,急得手脚乱扎煞,死瘸子瘸孙子地乱叫唤,可就是挣脱不出去。

二哥一扬手,吼一声操你娘,便把得福扔了出去。

呼嗵一声,得福重重地砸在了地上,爹呀娘啊地叫唤起来,把二哥骂得也更加难听了。

我是从二哥写给我的信上知道二哥在训练队的情形的。二哥在信的开头说,三弟,我实在困不着,起来跟你拉拉呱。我今天揍了得福,得福你知道吧,就是妞子的男人,他爹嫌他在家赌钱打老婆,就把他送到我们民兵训练队里,说是叫他改造改造。接下来,二哥把训练队里的事儿详细地写了一遍,包括他揍得福。末尾,二哥说,只要听到谁骂咱娘,我就跟他火,管他爹当什么大干部。

二哥说,其实人就是活口气,没了这口气,活着还不如狗。二哥说他以前活得就缺少这口气,见了有权势的人腿肚子就打哆嗦,脊梁杆子也硬梆不起来,人家骑到脖子上拉屎撒尿也不敢反抗。二哥说不能再这样活了。

二哥说,这口气得靠人去争。咱家里的情况你心里也清楚,爹死得早,娘拉扯咱不容易,大哥为了娶上个媳妇去当了倒插门女婿,天天给老丈人家当长工,不到四十就累成了一身病。我又是这副样子,瘸腿歪腚的,注定这辈子成不了啥气候,给咱们家争口气,就靠三弟你了。

二哥说,叫你在部队上转志愿兵就是给咱家争口气。

二哥说,你可一定得给咱家争这口气。

二哥揍了得福,得福便把二哥当了仇人。但他不敢跟二哥明打明一对一地单干,他说,瞧着,老子不叫你活。

二哥不屑理视他,心里说,叫我死你也活不了。

集训日程就在得福不断使出的绊子中到了尾声。二哥他们在半个月里训练了正步齐步跑步左转右转后转,还有民兵们用处不大的敬礼,这会儿便到了实弹检验的时候。

先是步枪射击,用的是半自动步枪,一个班为一个射击组,一人五发子弹。二哥的班列在第三组。嗵嗵嗵,放爆仗似的声响过后,射击完成,二哥得了四十六环,在班里排第一。得福上了两发子弹,十一环,倒数第一。

得福在队列里尖着嗓子嚷嚷,哼,得一百环也改不了下庄户的命,咱一个子不上,照样端国家碗,吃国家饭。

这话叫邻班一个班长听见了,他瞅了得福一眼,虎着嗓门说,你他娘的不知啥叫羞,国家就叫你这号人吃穷了。

得福邪了两眼,看对方人高马大,没敢再吱声。

接下来是实弹投掷。每人一颗手榴弹,不记成绩,武装部的目的是叫民兵们见识见识,省得见了手榴弹紧张。

每个班选出一名投掷技术好的与现场指挥员一起组织本班人员投弹,二哥的班自然非二哥莫属。现场指挥员是县武装部的一个年轻参谋,年纪比二哥小得多。只听指挥员说投,第一颗手榴弹被投弹手扔了出去,二哥拉着那个投弹手呼嗵趴下,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手榴弹开了花,炸起的泥土四散飞扬,有的落在了二哥身上。这声响,叫二哥不由想起了梦里的战场,他隐隐觉得瘸腿有些疼起来。

马上轮到得福投弹了。得福紧绷着脸,紧张得牙齿都打哆嗦。指挥员说,别紧张,放松,拧开盖子,小指头拉环。得福按着指挥员的号令,认真地做着每一个动作。

扔出去!快扔出去!所有的人都叫起来。

手榴弹哧哧地冒着白烟,正被得福牢牢地攥在手里。

指挥员腾地一个后仰,抱着脑袋趴在了掩体里。

得福傻了,脸色呆滞,像个死人。

有个人呼地蹿了上去。人们看清了,是我二哥。

二哥一把夺出冒烟的手榴弹,一脚把得福踢倒在掩体里。二哥攥着那枚手榴弹,没命地往前跑。二哥想起了验兵前,他撒开脚丫能撵上野兔子。那次,二哥锄春地时发现了一个兔子,兔子也看见了二哥。兔子没命地蹿了起来,二哥撒腿就追。兔子上岭,二哥上岭。兔子进地,二哥进地。直追得兔子没了去路,最后干脆躺在地上大口喘起来,二哥毫不费力就抓在了手里。野兔肉喷香,要是蘸着蒜酱吃,那滋味就更没说的。二哥突然觉着闻到了那兔肉的香气。香气很浓很烈,浓烈得直冲鼻子。

实际上二哥仅跑了两三步。跑了两三步他就扬开手。

轰隆!就像伏天雨季里炸开的骖人的惊雷。接着,世界便归于寂静。全都死了一样的静。

二哥脸朝下,伏在地上。

二哥困觉喜欢趴着。土炕硬梆梆的,就像打麦场一样结实坚硬。二哥说趴着困觉奇好奇舒坦,也奇有安全感。

二哥就这么趴在那片硬梆梆的土地上。

二哥死了。

大红的军校录取通知书终于被我拿到了手上。

去军校报到前,我回了一趟家。

家依旧是我记忆中的样子,茅屋小院,沿墙角栽着一圈香椿树,树叶稠密,蝉声嘶鸣,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亲切,只是,比我记忆中的样子更显寥落和凄清了。二哥牺牲后,二嫂带着孩子住回了娘家,我知道,要不了多长时间,她会重新拥有一个家庭,总之,二嫂已经永久地离别了我们这个茅屋小院。二哥用过的犁锄锨耙此刻静静地躺在墙角,木把子经雨水浸泡,已经生满了滑腻腻的青苔。

娘说,三儿,去看看你二哥吧,给他报个信儿。

娘抹起泪来,说,你二哥一辈子想当兵,第一回亏他命大,瘸了腿,总还算回来了,可这回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想起了二哥与当兵有关的一切往事。庄户人家,只有当兵是条出息道。二哥站在八月的阳光里,对我说。

二哥死了,死在了基干民兵的岗位上,死在了真正的实枪实弹开演的训练场上。

听庄里的人说,二哥的追悼会开得非常隆重,县上镇上的干部们都掉了泪。二哥的事迹还登上了地区报,报纸上印着他的照片,照片上的二哥穿着那套半旧的军装,站在照相馆巨松图的布景下面,显得无比英武……我觉着二哥的兵当得很出息了,尽管他一生与真正的军人生活没有缘分,但二哥已经算得上是个真正的兵了。

我出了家门,朝着二哥的坟茔走去……

这是八月的天,怪热,太阳像烧红了的圆球,呼呼地冒着火,把地里的青草都烤卷了。二哥的坟包安详地坐在我面前。坟头长满了艾蒿,密密麻麻,就像二哥下巴上剃不净的胡子。我点着了三支带屁股的烟卷,二哥抽了一辈子老旱烟,还从来没抽过弟弟特意为他买的烟卷。

我跪在坟前,拔着那些蒿子。二哥是个兵。二哥对我说,当兵就得收拾得利利索索的,叫人一看就是个兵。二哥还说,咱当兵不容易,得当个好兵,当个有出息的兵。

二哥,你曾经那么希望你弟弟能转上志愿兵,像东庄那个人一样,一辈子吃国家粮,一辈子叫人尊重。

二哥,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弟弟已经考上军校了。二哥你知道吧,军校毕业了就是受人尊重的军官。

二哥,你曾经那么敬畏当官的人,一辈子也不敢梦想咱能当上干部,现在你弟弟他就要成为干部了。

二哥,可是咱家里从太爷那辈上就没人当过官,现在你弟弟他该怎样去当这个官,怎样在官路上走呢。

二哥,你听见了么?请你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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