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夜很深了。他和她仍旧毫无睡意,并排躺在热炕头上,说话。
说的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你忘了那年冬天?他说,俺家里粮食断了顿,盛粮食的瓦盆里连点饼子渣儿都抠不出来了。那天放了学,我的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也没有东西充饥,就从水缸里舀了半瓢凉水喝,然后就拉着筢出去搂草了。
她就吃吃地笑了起来,咋能忘了呢,你那时候穿得像个小要饭的,鼻子下边挂着两桶小鼻涕,赖乎乎的,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呢。
他说,俺家弟兄们多,都没成人,正是能吃不能干的时候,每年生产队分的粮食又少,硬生生把家吃穷了,不像您爹娘,就养了两个闺女,爹在外边当工人,娘又能挣工分,家里的好东西敞开肚皮都吃不完。
她说,你家再穷,也不能抢人家的东西,看着俺是女的好欺负吧。
他说,哪里的事,纯粹是饿急眼了,要不咋会抢你的东西吃?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热烘烘的炕头儿上一下子盛满了她的欢笑声。
他继续说,那时候,我哪舍得欺负你呢,我就算再坏也决不能欺负你呀。你不知道你那时候长得多好看哪,头上扎着两根小黑辫子,俏白的脸上搽着雪花膏,浑身上下都喷香,我好几回都想摸摸你的脸蛋儿呢。
咋没见你摸呢?她往他怀里拱拱,让他的胡子在额头上胡乱扫着。
他说,哪顾得上呢,我那时候天天都被饿得头晕眼花,每回只要见到你,立马就想起您家锅里蒸的那些喷香的大饽饽,馋得直咽唾沫呢。
她说,那天你被噎着了,上蹿下跳地折腾,可把俺吓坏了呢。
他觉得脸上有些烧起来,眼前又浮现出当年那一幕。真的,从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香饽饽,好容易得到了,他狠劲往嘴里塞,结果噎着了。
那是在村口大柳树下,他挎着提篮拉着筢刚走到那里,突然就被她手里那个白碗一样大的白面饽饽勾去了三魂六魄。她刚咬了一小口,正一边细细地嚼着,一边踢毽子。他那时候正被饥饿折磨得眼冒金星,于是想也没想,扔下提篮和筢,就奔着那个大饽饽去了,抢到手以后他没跑,而是双手抱着,没命地往嘴里塞。她起初被吓呆了,接着委屈地哭起来,再接着对他拳打脚踢,她倒不是心疼那个白面饽饽,而是对他的欺负表示不满与反抗。他什么也不顾得,一转身把后背腾给她任她捶打,只顾着大口吞吃勃勃,结果被一团香喷喷的白面堵住了嗓子眼,出不来,下不去,脖子伸得老长,噎得呕呕的,眼泪也哗地憋了出来。她突然被他的怪模样吓着了,于是停止了踢打,瞪大眼惊恐地看着他。他的脸憋得通红,胸口里像堵了一团棉花,喘气也不顺溜了,他急得用手不住地抠嗓子眼,但怎么抠都不顶用。她也急了,但是没有水,离村里最近的人家起码有200米,显然跑回去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的。你快跳,把饽饽跳下去。她捅了他一把说。他果真就像个青蛙似的在原地跳了起来,一下两下三下,每跳一下就感到那块饽饽落下去一点,最后跳得满头大汗,堵在嗓子眼的饽饽总算落进了肚子里。这回是轮到她跳了,她拍着手,笑着跳着差点乐岔了气。
就这样他们两个开始好上了。这年他十二,她十一。
外面起风了。冬天的夜就是这样,风霜雪雾,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下来了。风刮着天井里晾衣绳,像拨楞着一根巨大的琴弦,奏出呜呜的风鸣声。屋里的空气很温热,这大抵是厚土墙茅草房的缘故,再加上睡的是土坯搭的火炕,晚上临困觉前,她又刻意多烧了一捆苞米秸子,热量积攒在炕洞的土坯里,温度一时半会不易散去。他和她并排躺在炕头上,他们周身被炕头的温暖严严地围裹着。她已经把整个身子都偎到了他的怀里。
仍旧没有睡意。两人都被一种无边的幸福包围着。结婚一年了,他们总有絮叨不完的话语。其实,白天在地里忙乎,两人已经很困乏了,晚上躺在热炕头上,正该美美地睡一觉。但他们都没有睡意,都觉得有许多话要说。真怪!已经当了一个尿炕小子母亲的姐姐,一次在娘家碰头,姐妹俩聊起个人私生活时,忍不住感叹了一句。姐姐的脸上充满了羡慕,但紧接着就消退了。姐姐说,净扯些没用的,白天干活还不得累个半死。
当初,姐姐是坚决反对她嫁给他的。姐姐自己嫁给了一个副乡长,尽管那个副乡长比姐姐大了十岁,但在青岭村,他们的婚事还是被很多人家奉为样板。能够嫁给乡里的干部,并且因为是乡领导家属姐姐也被安排在了乡政府工作,这让一些姑娘觉得很眼馋。就连爹娘说起姐姐来,也是满脸有光彩,一百个称心满意。自然,她的婚事,也理应效法姐姐。当然不一定非要找个副乡长,但最起码得是个干部,只要嫁了干部,就用不着在庄稼地里吃苦受累了。这是爹娘和姐姐的一致观点,在乡政府工作的姐姐甚至已经开始行动起来,但他们却不知道,她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他。
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像中邪了一样,只想他。
他家里真是很穷。同在一个村子,她知道他家的底细。他是家里的老小,四个哥哥已经成家分开单过,他高中毕业回来就下了地。父母都干不动了,十几亩地,靠他一个人在哥哥们帮衬下春种秋收,日子过得虽然很紧巴,倒也挺平稳。只是他的婚事,成了他爹娘心头的一块大病。
人穷不招庄,家穷媒不蹚。他已经过了24岁生日了,家里连个媒婆的脚印也没踏进过。他娘逢人就央求,给俺小儿拉呱个对象吧。但一提起他的家境,所有姑娘都摇头。他娘就开始掉眼泪,俺儿难道要打光棍。他自己却一点都不急,还是天天下地干活,闲了就抱着本书痴痴地看,要不就趴在炕沿上攥着笔写写画画。爹叹息,这个穷家,恐怕要毁了孩子哪。
其实,他知道她喜欢他。他当然也喜欢她,在路上在地边,只要碰上她的面,他就觉得心情出奇地灿烂。但他对她的喜欢很纯净。开始他以为她喜欢他也是这样,没别的,只是两人从小一块长大的一种好感。但后来有一个傍晚,他收工回家,在村口那棵大柳树下,她依着柳树在等他。
她说,姐姐给俺介绍了一个对象,在乡政府里工作。
他说,挺好的,多少人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呢。
她说,可俺不愿意见那个人,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人。
他说,不愿见就不见呗,不喜欢就别强求,强求了没有幸福。
沉默。突然,她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
他没动。半晌,他轻轻推开他。你还是去见见那人吧,他说。
她开始抽泣起来,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他说,你这么漂亮,家境又这么好,应该有个好人跟你一块过日子,否则你不会幸福的。
她开始捶打他的坚硬的胸膛。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了抢她的勃勃吃的情形。想起这件不怎么光彩的事,他就有些脸红,但更多的是自惭。他清楚地知道,他们之间横亘着一道难以逾越的沟壑,她的爹娘,青岭村的老少爷们,但凡有一点明智心理的人们,是决不会将他与她划等号的。
想到这些,他走了,头也没回。任她在大柳树下抽泣。
后来的事,是他们结婚以后他才知道的。那天晚上,她就跟爹娘说起了他俩的事。爹娘自然是强烈反对。但她最后的一句坦白,让爹娘气急败坏又无计可施了,她平静地说,俺已经有了他的孩子。八十年代中期的青岭村,这种事情是最大的伤风败俗,要是传扬了出去,一家人的名声就给毁了。无奈,爹娘只得勉强同意,但爹强调了一句,我没你这个闺女。
他们没有举办婚礼。是她的主意,不是怕张扬,而是为他家省钱。
不过,结婚那天,他贴上了一副新对联,是他买来红纸自己写的,词也是自己现编的,上联是:青梅竹马同心相伴一年年;下联是:情深意重互敬互爱一辈子。横批是:幸福无穷富。他爹还买来一刀烧纸,感谢列祖列宗庇佑。他娘做了一桌子菜,哥哥嫂子侄儿们一大家,吃了结婚宴。
从此,他的炕头儿上有了一个她。
中
结婚一年半以后,他们的儿子出生了。
从乡卫生院回到家,把儿子放在热乎乎的炕头儿上,从此,这盘温暖的大炕就成了他们一家三口人的幸福舞台。每天晚上,他总会盘腿坐在炕上,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搂着她,哼着一支跑调的小曲,陶醉着。
她的眼睛幸福地闭着,尽情享受着那种惬意和满足的时光。
日子在平淡中充实地过去。他和她并肩劳作,并肩收工。他的爹娘尽管已经没有能力下地干农活,却能够替他们带儿子做家务,一家五口其乐融融。她和他一直延续着缠绵对话的习惯,似乎他们的生活里总有道不尽的事、拉不完的呱。他们陶醉在家的温馨里,不知不觉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寒暑。后来,爹娘相继辞世,但一溜儿三间老屋里并未显得冷清多少。
一晃,儿子上小学了。一天,上小学的儿子突然提出来不跟他们在一盘炕上困觉了。儿子已经长大了,他说。儿子开始懂事了,她说。
这时候已经进入九十年代中期,庄稼人的日子都好过了,兜里也都有了存钱。青岭村的不少人家开始效仿城里人的生活方式,纷纷拆土炕买大床。那些散发着木头香气的双人床,被人们从县城的商场拉回家,安放在过去的土炕位置。弹簧垫、海绵垫铺在床面上,软蓬蓬的,仿佛刚出锅的暄勃勃。他商量说,咱们也扒了炕买个大床?她说,你喜欢就买呗。于是他就选了个日子,把土坯炕扒掉了,学着城里人的样子,用水泥把房子地面打平整,安放上一张结实的木制双人床。她在床上铺上一面绣着戏水鸳鸯的床单,窗外的阳光洒在床单上,透着一股温馨甜蜜的气息。
不料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没有多久,她被一种怪病缠住了:怕冷。即便是在炎炎盛夏,别人都汗如雨下,她的手脚也是冷冰冰的,仿佛刚放进冰水里浸过。他又心疼又着急,撇下一地的庄稼,专程带着她去县城大医院检查,最后得到的结果是重度贫血。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医生说,是女人都会贫血的,但像你媳妇这样的严重贫血,我还是第一次碰上哩。
开好药,医生又叮嘱,吃药不是万能的,回家好好补吧。
从此之后,他开始留意各种各样的治疗贫血的方子。只要得到一个方子,立即记在一个小本子上。听说动物肝脏是补血的好东西,他于是每个集日早早赶到集上,蹲在宰牲摊前,等着那挂血淋淋的肝脏被取出来。又听说红枣有补血功效,他在集市上逐个摊贩打问,直到买到手才罢休。
那些日子,他们家里经常飘着爆炒各类禽畜肝脏的腥香味和红枣稀饭的甜香气息。吃得她闻见这些气味都忍不住想呕吐,但看到他忙得满头大汗,又不忍心拂了他的好意,只好咬牙忍着,艰难地吞咽着那些补物们。
但是,她仍然感到手脚冰冷。特别是入了冬,西北风刮起来,屋子里像一座冰窖,床上电褥子尽管白天黑夜地通着电,她仍感到冷得不行。
要是困在热炕头上该多好啊。一个雪天,她冒出来这句话时,连她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会突然想到热炕头呢,她从没刻意去想过。
他没吭气。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开始备料,请工匠,盘土炕。
盘炕还是很有些讲究的。备料一关非常关键。早些年,盘炕都是用麦秸草加泥浆制出的坯块,这种坯块要在夏天太阳钢毒的时候搓制,暴晒半月左右就干了,既轻便又结实,摔到地上都碎不了,但由于坯块制起来比较繁琐,现如今都是用混凝土打的檐板替代,尽管结实耐用,但保温性能不如前者。一块10厘米厚的泥坯块烧热之后,其温度完全散尽差不多要用一夜工夫,而檐板就要大打折扣了。第二个关键是盘炕的工匠。能工巧匠盘出的炕,烟道通畅,火苗旺,两把草就能把炕面烧热,而且从不会倒烟。要是手艺不过硬,那盘出的炕可就麻烦啦,首先不好烧,再干的草也很难起火苗,要命的是时不时还会倒烟,弄得灶屋浓烟滚滚,连人都站不住脚;其次是炕烧不热,烧了半天,炕面仍冷冰冰的,跟没烧一样。
他决心要为她盘出一盘好烧的炕。但是在坯块一关遇到了难题。农村兴起买床风之后,再也没人制作和储存这些泥草合成的坯块了。他在青岭村里挨家查问,一无所获,又骑着自行车跑遍了附近十村八疃,真是老天相助,在一位年迈的五保户老人家里,得到了一车存放多年的坯块。
盘炕那天,是个中午,他先摆下一桌家宴,请盘炕的两名老工匠每人喝下了一壶烧酒。这叫开工宴,也是古上传下来的规矩,因为炕与灶相连,而灶与饮食相关,喝了开工酒,灶炕更顺溜。等完工之后还要吃一桌烧炕酒,这桌酒也是大有讲究的,集验工与谢意于一体,一方面是当着工匠的面验证新炕到底好不好烧,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表示雇主家的谢意。
盘炕开始后,两名老工匠蹲在炕洞里,东瞄瞄,西瞅瞅,小心翼翼将坯块立下去。他主动给两位老人当小工,和泥递坯,端茶送烟,完了就伏在一边看他们绣花一样支烟道。跟他想像的完全不同,烟道竟然不是笔直的一条通道,而是曲里拐弯,高低错落。他有些想不通。问了,一老者笑着说,烟无形,所以烟道也不能直通。那直通的烟道又怎样呢,烟跑得不是更快?老者又立下一块泥坯,耐心地说,跑得更快的不是烟,那是火苗子,又叫抽火,满炕洞都是火,岂不烧焦了炕席。他哦了一声,盘炕还真有大学问哩。另一老者吸了一口烟,笑眯眯道,现如今的年轻人,恐怕没几个会干这活啦,唉,家家连炕都拆光了,还有谁去学打炕这营生呢。
半天工夫过去了。新炕终于盘成了。烧炕酒就是用新炕的锅灶烧出来的,他蹲在灶前烧火,她伏在锅台炒菜。两位老工匠已经洗去了手上的黄泥,正心安理得地坐在一旁抽烟喝茶,等待着烧炕酒开席。
真是好烧的炕呢。他向灶口续了几根包米秸,不用风箱助燃,包米秸仿佛被一阵源源不绝的小风抽拉着,橘黄色的火苗塞满了灶膛。
她愉快地附和着他说,一点也不呛人,烟全都被抽出去啦。
听着他们的赞美,一旁的两位老工匠脸上油光光的。
三天后,新盘的泥坯炕完全干了,预示着上面可以睡人了。
她抱出两捆细长的麦秸草,均匀地铺在炕面上。他把新买回的一领草席展开,方方正正铺在了麦秸草上面。多软和啊!她和他干脆躺在了席面上,嗅着麦秸和草席的香气,心里顿时充满了那种久违的温暖的感觉。
这个夜,突然就下起了雪。时令已进入三九,酷寒正在肆无忌惮地寻找着一切可以穿透的地方,往每一个有感知的生命身上刺着。她躺在温暖的炕头儿上,周身被那种融融的暖意围裹着,睡得香甜而沉静。
说来也奇,自打困在炕头儿上,她的手脚冷的毛病竟然渐渐好了。而最令他欢喜的是,红晕又渐渐回到了她脸上。这曾经是令他着迷的一种色彩,就像一朵粉红的花的颜色,透着健康与美丽,他怎么都看不够。
其实,他们的日子,本来可以这样沉静而香甜地一直过去。就像躺在坚实的炕头儿度过的每一个长夜一样,尽管寒夜漫漫,却充盈着温暖。
但有一天,他最终还是迈出了那一步。他开始走出黄土地,成为一名赶集上店的商贩。他的成功,用了儿子念初中的三年。这三年,他把一个私人公司办到县城的大街上,他甚至拥有了十几名员工。而她,依旧在青岭村的那座老屋里,平静地守着儿子,也守着他们共同的家园。儿子已经成了住校生,他也常常忙得整月难得回一次家,每一个白天和黑夜,她的炕头儿上只剩下她自己,但她的脸上却堆满了幸福。是的,人到中年,她拥有了这个年龄段的人最感到自豪的一切,她还有什么不幸福的呢。
直到那张薄薄的纸片摆在她的面前,她这才突然觉得天塌了。
她不知道她的天空为什么会突然坍塌下来。那本来是一个充满温暖且坚固无比的天空啊,那天空下面装满了他们的爱,还有他们在那些漫漫长夜里向对方倾诉的喁喁的絮语,那是多少列火车都拉不完的情话啊!
那个夜,她孤零零地躺在炕头儿上,第一次感到了锥心彻骨的冷。那是怎样的寒冷哟,虽然已经暮春,但是无边无沿的寒气还是从冷冰冰的炕上漫起来,裹住了她的全身。她的泪无助地流着,洇湿了大半个枕头。
他没有告诉她为什么。他在等待着她往那张纸片上签下她的名字。他似乎全然忘却了那些过去的情意,忘却了他的一贫如洗的当初,忘却了炕头儿上的絮语。或许,这就是一个男人成功之后所要经过的必由之路?
她在冰冷的土炕上躺了一个星期。最终,她满足了他的要求。
很快,他在县城里又有了一个新家。新家住在气派的楼房上,睡的是实木的大床。他和那个女人进进出出,俨然都是成功者的姿态。
她守着他们的老屋里,直到把儿子送进了高中和大学的校门。
下
又是秋天。她迎来了自己五十岁的生日。
生日宴是在老屋里办的。儿子专程从省城回来为她祝寿。儿子已经大学毕业并且顺利留在了省城工作。令她高兴的是,儿子同时给她领回一个漂亮大方的准儿媳妇。准儿媳妇坐在热乎乎的炕头儿上,像个温顺的小猫儿。拉着儿媳的小手,她的眼睛忍不住发热。她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
她的爹娘也已于几年前相继过世,退休赋闲的姐姐和姐夫带着他们的小孙子,也专程来到了青岭村为她庆祝生日。总之,这个世界上,她所关心的人和关心她的人都来到了她的身边,她觉得很知足了。
姐姐重又提到了那个话题,同时还递过来两张照片。照片上是两个不同风格的老人或者将老之人,一个短发精悍,似个武者,一个镜片闪烁,宛如先生。姐姐说,都是县城的退休干部,条件不错,随便挑一个吧。
她实在随便不起来。当年,他走了,她的心也被他掏走了。
唉,黄土都埋了多半截啦,还有几年过头,早就没那心思了。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十分平静,仿佛一个看透了红尘的方外之人。
儿子和未来的儿媳也劝。她笑着说,人一辈子横竖就几十年,娘不打算折腾啦。倒是你们俩,赶明儿早些把喜事办了,俺还盼着抱孙子呢。
总之,今年这个生日是她一年里少有的高兴日子。实际上,她已经好几年不为自己过生日了,确切地说是从他走了后,她就再也没了为自己过生日的心劲。当初他父母在世时,他和她的生日都是由父母操持着过,根本用不着他们自己操心。父母过世后,他把这个习惯坚持了下来,每年她的生日一到,他都忘不了置办一点肉蛋蔬菜之类的好东西,亲手炒几个好菜,为她庆祝生日。而她也总忘不了去村后头的代销社里,为他打回来半瓶子地瓜干散酒,倒在一把古旧的小铝壶里,放进茶缸的开水里烫热,亲手替他斟满一盅,望着他小口小口滋儿滋儿地喝着,她的两腮也渐渐地腾起了红云,绯红的脸颊上也有了热乎乎的醉意呢。后来他走了,她的心也死了。除过每年为儿子过过生日外,她甚至已经忘了自己的生日。
今年是你的五十岁生日哩。姐姐打来电话说,人一辈子能有几个五十岁呢,无论如何也得过一回。姐姐的声音听起来很近便,宛如在身边。
如今,生日过罢,该走的都走了,老屋里又只剩下了她自己。
日子仍像过去那样过着。她仍旧种着他们的十几亩地。工作的儿子月月给她寄钱来,照旧在电话里劝她别种地了,我寄钱养活您。她说,千钱万钱比不上一亩田,还是土地滋养人哩,只要能动弹,就饿不死人。
他也依旧给她寄钱,照例每两个月一次,这是那张纸片上早就协议好了的,他倒守信,一直坚持着,一回也没落下。儿子上学那几年,家里非常紧巴,他的钱顶了大用处,每次一收到汇款单,她当天就会赶去乡里邮局把钱取出来,用作儿子学费和生活费。儿子毕了业工作后,他仍没有停的意思,照旧两个月寄一次,也是一回都没落过。不过,这些钱她一分也没花,在邮局里办了个折子,取一次存一次,竟也攒下了一小笔。攒下钱干什么用呢,她从没想过,反正就是攒着,等以后用钱的时候再说。
转眼到了腊月。雪又把地面遮盖成无边无际的白色。这样的日子,地里已没了活计,是庄户人消闲的时刻。她不愿出去串门子,多是坐在暖烘烘的炕头儿上,做着各种各样的针线活。其实也没有什么像样的针线活儿可干,日子不比过去了,一身衣裳往往不等穿破,就又添置了新衣裳。放眼看看,如今在农村,补丁衣裳已是很难寻摸了。不像早些年,那时候他和她扯块布做件衣裳,经常要穿到补丁上摞补丁,还舍不得换下来。那时候的数不清的夜晚,她都是坐在炕头儿上,用细密的针脚补衣裳。他赤身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不错眼珠地盯着她看,陪着她缝完最后一针。她喜欢被他盯着看,有时候在引线穿针的空闲也瞄他一眼。他说,你补衣裳的样子真好看哩。她心里于是就涌满了蜜甜的滋味。唉,想一想那个时候的日子,虽然穷苦,可也留下了多少温暖的记忆啊。每次一做针线活,她脑子里就会浮起那些逝去的日子,而每当这时,她的眼前便会雾蒙蒙的。
她心里一直都有他。只是她从来不说。她知道说了也没用。她没有可供倾诉的伴,即便是经常来看她的姐姐,她也从没跟她提起过。
她怨他,可怪的是,却怎么都恨不起来。她知道,她放不下他。怎会轻易就能放下呢。当年,爹娘那么逼她,她都没改主意。姐姐却恨他恨得牙根痒痒,要不是她百般拦着,姐姐还要去城里替她讨公道呢。不过姐姐心里很快也就平顺了,她说这号烂男人,不值得疼,就当死了吧。姐姐开始热心替她物色对象,她不依。是啊,没有他,日子还有什么过头呢。
腊八节这天,她照例要煮腊八粥,这是跟他成亲后养成的习惯。乡谚说:喝了腊八粥,好往年里走。一到腊八节,青岭村家家户户都要熬腊八粥。其实她不喜欢喝粥,那些年为了治贫血顿顿都喝红枣粥,到现在她都不愿回想那种滋味,一想起来就忍不住反胃。但这并不妨碍她每年腊八节雷打不动地熬腊八粥,因为他爱喝,儿子也喜欢。后来他走了,许多习惯被她改了,比如每晚临睡前烧炕的习惯。烧炕又称燎炕,尤其到了漫长的冬夜,为了保持土坯炕的热量,青岭村里多数人家都会在困觉前烧上捆包米秸。她和他都喜欢热炕头儿,尤其是有了儿子后,她几乎晚晚不落地要燎炕,把炕头儿烧得热乎乎的,一黑夜过去都凉不透。但自他走后,她也就没有了燎炕的热情,横竖只她一个人躺在空落落的大炕上,炕头儿热不热也就无所谓了。不过也有一些习惯被她一直坚持下来,比如腊八节煮腊八粥。这是从老辈上传下的规矩,就像过年要包饺子中秋节要供月饼一样自然。腊八节虽说不是大节日,但毕竟也是节令,当年父母在世常说,是节令就得按节令的过法办,不能违了,这才是过日子哩。当然,她坚持着煮腊八粥的习惯不改,也是因为儿子喜欢喝,尤其在节日里,她更不能让儿子感到失望。后来儿子考上大学离开家,过腊八节的时候,她依旧会煮上半锅粥,除了舀上一碗供在灶台上,余下的全送给了邻亲百家吃。
腊八粥的煮法有好几种,但最上心的做法还是把花生仁、玉米粒、小米、大米、红豆、绿豆、麦粒和红枣用清水泡上一夜,淘洗干净后放进生铁锅里,再倒入一斤冰糖块,添上小半锅井水,用文火慢吞吞地咕嘟。当白腾腾的热气从高粱杆锅盖四周漫起来,屋里便装满了八宝粥的味道。香味一直飘遍了半个村子,闻到的人往往都忍不住咽唾沫。不过,精选八种材质上心煮腊八粥的人,如今在青岭村里已经不多了,主要是嫌麻烦,费事巴力忙乎一顿,一家子抱着老瓷碗呼噜呼噜不消半个时辰就喝光了,划不来,所以大多人家都是偷工减料,用三四种材质凑乎一顿拉倒。她不这样,腊八前好几天就开始备料,八味齐全,一样都不少。他走的前一年腊八节,喝着她煮的腊八粥,还不住地夸唱她说,比买的八宝粥还香呢。
这阵子,她不由又想起了他的这句话。都快过去10年了。10年光景不算短,儿子从一个半大小子长成了大人,她的头上也已经有了成缕的白头发。只是不知他变成了什么样子,是不是还像当年那样英武壮实。许多时候,她心里都会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她克制着不想他,却做不到。
她把浸泡了一夜的粥材淘洗三遍,倒进生铁锅,添上半锅结着冰碴子的井水,盖上锅盖,点着了三两杆包米秸。橘红色的火苗在灶膛里弥漫开来,火苗舔着黑漆漆的锅底,把热量释放到那个半圆形的金属体上。
水开了,热气从锅盖四周渗出来。丝丝缕缕,掺杂着米香味。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落起了雪。雪不大,雪花慢悠悠地往下飘着。腊月的雪,下得勤快。但她不喜欢下雪天,阴漉漉的,叫人心里怪憋屈。
电话就在这个时候响了。是姐姐打过来的。话筒里,姐姐的声音听上去充满了兴奋。姐姐说,真是大喜事哪,老天爷这下可算长眼了!她听了忍不住笑起来,姐姐是个好夸张的人,说话嗓门也高,芝麻大点事,从她嘴里出来后马上就成了西瓜。姐,啥好事呢,看把你恣的,难不成是俺姐夫拣着了金元宝。姐姐粗门大嗓地说,比拣了金元宝还恣人,老天爷真是公道哩。她说,姐你快别卖关子了,说出来叫俺也恣恣。姐姐说,那个偷腥的畜生,这下可遭了报应啦,你姐夫在县城的小旅馆里碰到他,人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听说是得癌症快死了,这倒不算啥,还叫那小狐狸精一脚给蹬了,公司也倒闭了呢。真是老天爷开眼哪,给咱出了一口气……
什么时候扣上的电话她已经不清楚了,她仿佛被什么人狠狠敲了一棍子,脑子里一直嗡嗡地响着,全是一种声音:快死了、快死了……
那种声音宛如一把切割的锯子,哧啦哧啦把她的心割得生疼。直到她坐上直达县城的公共汽车,那把锯子还在她的心上一下一下地割着。
眼角两行泪,热乎乎地往下流着,滑过她的眼眶,滑下她的腮帮,滴落到她怀里抱的一个鼓绷绷的旧黑皮包上。这是他用过的包,当年他正是背着这只包赶集上店,为她为儿子为他们的小家庭风里雨里奔波,为的是让他心爱的人过上舒心的日子。后来生活好了,他走了,这只被他遗弃的旧包,就让她挂在了屋角的木橛子上,一挂就是好多年。此刻,黑皮包里盛着她的全部积蓄,有他寄给她的,有儿子孝敬她的,还有她种地卖粮攒的。钱并不多,她知道,这点钱对于他的病起不到多大作用,但这却是他们一家人的血汗。除了一叠钱,包里还有一个保温饭盒,当年她用这饭盒盛上他爱吃的手擀面,面上卧两个荷包蛋,中午他在集上的小百货摊前捧出饭盒吃他的热乎乎的午饭时,常馋得左右摊贩们滴口水呢……现在这个饭盒里盛着喷香的腊八粥。算起来,他有10年没喝她煮的腊八粥了。
公共汽车喘息着爬上了青岭山。过了青岭山,就到了县城跟上。
她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炕席下面的麦秸草该重新铺一铺了。都已经两三年没换过新麦秸草了,炕席面已经硬邦邦的。其实铺炕的新草早就预备好了,但至今还码在东间屋的棚子上。她好几次想着换一换,可就是不愿意动弹,横竖只有她一个人困在炕上,哪用得着那么多讲究呢。
往后不同了。她想,等把他接回家,还让他困热炕头儿,再把麦秸草铺厚一些,困在上面暄蓬蓬的。只是他多年不困炕了,不知惯不惯呢。
想到这里,她觉得脸上涌起了一抹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