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叔坐在靠门的一张餐桌旁,正埋头扒一碗猪肉烩火烧。
这时候虽说正是午饭时间,可在这个临街的灰不溜秋的小饭馆里,却是一派冷清迹象。不少人从饭馆门口经过,间或有一两个探头进来瞧瞧,但很快又缩回去。多半是瞧不上这个小馆子吧。
除九叔外,馆子里还坐了两个人。一个是老板娘,此刻这老板娘正半依半躺在柜台后面的座椅上,听着录音机放出的抒情歌曲昏昏欲睡。还有一个坐在中间一张桌上,背向着九叔,但九叔一眼就看出那是一个当兵的。因为他不但穿着军装,还有一顶大檐帽搁在桌子上,帽子翘得挺威武。九叔看出那个兵挺年轻,虽然也在扒拉猪肉烩火烧,但他的上身挺得笔直,一看就是很年轻的样子。
兵似乎有些饿了,一手端着大号瓷碗,一手挥动筷子不停地往嘴里扒饭,扒到嘴里以后,似乎不用咀嚼,紧接着便咽进了肚子里。饭桌的另一边放着两大塑料袋东西,透过塑料袋看得出是些糖果点心之类的食品。九叔猜道,快过年了,兵买这些东西八成要回家探家吧。一想到快过年了,九叔心里也忍不住翻腾起来。
兵很快吃完了一碗饭,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水,九叔看到兵的两片腮帮子鼓动了几下,漱了漱口,接着又看到兵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嘴。当兵的真是爱讲究卫生,九叔想,他们身上都有一种很好闻的香气,不像庄户人,满身的土腥气和汗酸味。有一次,九叔与两个小男兵迎面相遇,兵的年龄都跟他的儿子差不多大,许是离家个把月了的缘故,九叔不由想起自己的儿子胜利来。他慢慢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个兵。两个兵与他擦身而过的时候,都很友好地冲他笑了笑,接着便携带着一阵小风过去了。九叔闻到了很好闻的兵味,好像是从绿颜色的军装里散发出来的。
九叔对当兵的有好感,这多半跟他儿子胜利有过一阵短暂的当兵冲动有关系。前年胜利刚念完高中,满十八了,突然提出要去当兵。九叔虽说有些意外,也不大割舍把胜利送出老远去当兵,可最后还是点了头。九叔心想,去当兵也好,干好了混碗国家饭吃,干不好,就当胜利又上了两年学,人家部队上管吃管住,还给发着衣裳穿,每月还有几十元的津贴费,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
但胜利的当兵梦很快就做完了。实际上这个梦结束跟九叔也有很大关系。九叔掐算着离征兵还有几个月时间,就让胜利跟上村里的一班土建筑队打工去了。那天在邻村盖房子,山墙塌了,胜利被埋在下面,被人扒出来的时候,还剩了一口气。最后胜利虽说挺过来了,但人整个地瘫了,成天躺在炕上,屎尿都要人伺候着。
想起儿子,九叔的心就像用刀乱戳着,疼得受不了。要不是他眼馋那几个钱,逼着儿子去打工,那儿子就会等到征兵时穿上绿军装,没准儿这时候也会像这个兵一样正操办着回来探家呢……
九叔这么想的时候,他看到那个兵付了饭钱,提上东西,出了饭馆的门。走到他身边时,兵朝他笑了笑,露出一口很齐的白牙。
饭馆里只剩了九叔一个人吃饭。老板娘仍躺在柜台后面的座椅上昏睡。录音机里的歌声软绵绵的,听得九叔也有些瞌睡起来。但九叔知道自己不能睡,他享受不上这些待遇,他得尽快吃完这碗烩火烧赶回工地上。马上就得上工了,去晚了是要被扣工钱的。
九叔胡乱扒完最后一口饭,用袄袖子擦了擦嘴,从贴身的兜里摸出一张两元的纸币来,去柜台上付饭钱。从兵坐过的那张桌子旁边经过时,九叔发现凳子底下躺着一个信封。是牛皮纸的,跟油渍麻嘎的饭馆地面颜色差不多。九叔弯腰拣起来。信封里大概装着一封信,捏上去大厚厚。九叔想,敢情是那兵写给对象的信呢。当兵的脑子都很灵光,写封信都得用好几张纸,也不知哪来那么多的话说。九叔感叹道,当兵的都有文化哩,有文化的人写信都这样,要叫自己去写这么一封信,恐怕用上一年工夫也写不出来。
九叔着急地付完钱,出了饭馆,他想那个兵兴许走不远,得把信还给他。兵要是发觉丢了信,不定有多着急呢。
然而大街上空荡荡的,不但没有兵的影子,连别人的影子也见不到。只有寒冷的西北风从街上刮过,电线被风刮得呜呜嚎。
九叔有些失落。他摆弄着那个信封,不知该怎么办。信封竟然没封口。九叔挑起信封口往里看时,吓得两手哆嗦起来——
里面装的不是信纸,而是一叠百元面额的票子。
九叔数了数,不多不少,整2000元。2000元哪,九叔在建筑工地流上两个月汗也就挣这么多钱。九叔的心咚咚狂跳起来,他四下里张望,不见一个人的影子,便烫着了似的揣起那个信封。
2
九叔躺在简易宿舍的地铺上,眼睛圆睁,望着涂了墨水一样的房顶,怎么也睡不着。外面的风仍旧刮得厉害,呜呜的,宛如一个伤心的老女人在掩了脸低嚎,叫人听了从心底往外渗冷。
九叔摸了摸那个牛皮纸信封。此刻,信封正牢牢地躺在他的贴身衣兜里。2000元钱使信封摸起来鼓鼓囊囊的。
钱哪,真是个好东西!
九叔想钱,想得比谁都心焦。这几年,他老婆的痨病逐年加重了,特别是到了眼下这个季节,常常咳嗽得上气接不住下气,天天都得用药片子服侍着。后来,胜利又瘫了,欠了一屁股外债。九叔想钱都快想疯了。他卖光了家里的粮食,卖光了猪,就连那头拉犁的老牛都牵出去卖了,但外面的帐窟窿却仍旧填不平……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九叔觉得两只眼皮沉重了起来……突然他看到了那个兵。兵的模样已经有些模糊了,只是一个穿着军装的背影。兵的上身挺得笔直,身上背着迷彩包,正深深浅浅地走在探家的小路上。兵的家住在群山坳中的一个贫穷的小村里,村子里外都光秃秃的,兵的家里很穷。兵的母亲躺在炕上,盖着一床满是补丁的破被,她正生着病,病得似乎挺厉害,不住地咳嗽着,常常上气不接下气。兵进了门,忙从军装口袋里往外掏那个牛皮纸信封,但是掏了半天也没掏出来。兵的脸上一下子溢出汗来。
九叔又看到了儿子胜利。胜利也穿着军装,在开满苦菜花的田间小径上轻快地跑着跳着。胜利终于当上兵了,当上兵的胜利显得格外有精神,引得不少大姑娘都托人登门提亲呢。一天,东邻家刘二婶拦住九叔说,他九叔,我给大侄子物色了一门亲,是咱乡卫生院的护士呢,你看中不中?九叔认得那护士,去年胜利他娘犯了痨病住院,就是那护士照顾的。人长得模样虽说一般,但心眼子真好,胜利他娘有一次被痰堵住了嗓子眼,眼看着快憋死了,护士突然趴过去用嘴吸起痰来……当时九叔就想,这辈子要是能讨上这么一门儿媳妇,叫他嘎嘣去见了阎王爷也甘心。但谁知,九叔还没顾得跟刘二婶回话,胜利突然从房顶上摔了下来,他的两条腿就像两根面条一样柔软,又像两杆枯瘪的苞米秸吊在那里。胜利两手在地上扑抓着,撕心裂肺地嚎叫着说,爹呀,我活不下去了……
九叔猛地醒了过来,是躺在旁边的四顺子推醒他的。九叔被推醒后才意识到自己在梦里哭出了声,眼泪已经打湿了半边枕头。四顺子说,叔呀,你这是怎的了,我咋听着你哭了呢。九叔感到心里沉甸甸的,像灌满了铅,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四顺子又说,是不是又梦着倒山墙那事了,又担心俺胜利弟弟了吧。九叔不语,心口窝里涌上了一些酸楚。四顺子说,我真想家了,出来都两个月了,也不知家里怎么样了。见九叔仍未接腔,四顺子又说,等咱们拿上了工钱,就立马家去,家去后紧七慢八拾掇拾掇也就该过年啦。
四顺子说完,翻了个身,很快又响起了粗重的呼噜声。
九叔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他又摸了摸那个信封。此刻,那个牛皮纸信封在他贴身衣兜里,已经被他的体温烘得热乎乎的。
九叔琢磨着方才的梦,又想起那个兵来。丢了钱,兵一定会急得到处找,2000元钱不是一个小数目哩。兴许他已经去那个小饭馆找过了。这么想着,九叔眼前便出现了这样的情景:兵顶着刮刀似的西北风,走进那个小饭馆。小饭馆的老板娘依旧躺在柜台后面的椅子上。她好像得了冷淡病,见谁都冷冰冰的。兵问,您好!老板娘抬了抬眼皮说,想吃点什么,当兵的?兵说,我刚在您这里吃过饭的,不小心丢了一个信封,里面装着2000元钱呢。老板娘有些恼怒地说,你丢了钱,为啥跟我说,想来讹我怎的!兵忙解释说,哪能呢,我刚来这里吃过饭,这才过来问问。但老板娘不听,说话更难听了。兵委屈得直掉眼泪。最后,兵只好离开那个小饭馆,在冰冷的大街上独自找寻,风刮在他脸上,把他的鼻子都冻红了……
想到这里,九叔腾地坐了起来。黑暗中,他感到脸上发烧,像被大火烤着一般。他有些后悔没在小饭馆门前等一等那个兵。但这念头只一瞬便熄了。九叔很快又躺下去。他又摸了摸那个信封。
信封里装着2000元钱。这些钱可不是个小数目哩。庄户人一年忙到头,兜里最后能不能落下2000元钱,还得看年景好坏呢。要逢上旱涝歉收,连吃喝都成了问题,因此要想存一分钱都难哪!
九叔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折腾得一夜都没睡踏实。
3
烩火烧,2元一碗。用大红即时贴剪的这几个字尽管在日晒风蚀下已经变得发白了,但此刻仍旧顽强地粘在窗户玻璃上。这是一个大清早,饭馆尚未开门,门前已经积了薄薄一层棉絮样的雪花。
站在小饭馆门前,九叔不由愣住了。
连他自己都有些奇怪,早上起来后,他明明打算到工地南边的小卖部去买旱烟叶的,想不到,两只脚却偏偏走到了这儿来。九叔从十五六岁开始习练着卷旱烟抽,烟瘾一直不大,每天也就裹七八根,但自从儿子被砸瘫了后,九叔的烟量突然大增起来,除了吃饭睡觉和干活没法抽烟外,平时只要一得了空闲,他就要卷上一根喇叭筒,坐在那里闷闷地抽。旱烟味辛辣苦涩,呛得九叔直咳嗽,却总也丢不开。来到县城打工后,他已卷光了两斤老旱烟。
但是,抽烟并不能减轻九叔心里的压力。他感到自己这几年就像一匹快要被榨干血汗的老驴,身上驮着沉重的负担,正在艰难地爬坡上崖,迈出的每一步都那么艰辛,那么不易……
这几年,每当最后一颗秋粮被收进囤子里,庄户人开始进入漫长的冬闲季节后,九叔的双脚却没有停下来。他又背上铺盖,跟着村里的四顺子进城打工。九叔没手艺,到城里打工只能找些苦活累活干,挣点儿辛苦钱。但城里冬天的活很不好找,去年九叔在城里折腾了两三个月没挣到几个钱。今年运气倒不错,城西新起了一趟厂房,施工队正在搞装修,九叔和四顺子就投了过去。不想人家招工的一看九叔满头白花花的发,当即摆手说不行不行,我们这里不养闲人!九叔一下子急了,忽地甩掉上衣,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把工地旁边的一架装满石板的独轮车推起来,绕着厂房转了两大圈。放下车子后,九叔压住呼呼疾喘的粗气,陪着笑脸对招工的人说,您看俺有的是力气,就收下吧……但任凭九叔怎么央求,那人始终不松口。最后九叔说,俺干一样的活,你给人家800块,给我开700中不中?招工的人眨巴着眼皮算了算帐,这才点了头。
给别人打工,挣分钱不容易。九叔常常想,什么时候,自己扑通一下摔倒,从地上拣起一个金元宝,该多好!九叔的这个愿望经常在梦里实现。一次,他刚把金元宝拣起来,正想凑到嘴边亲一口呢,一阵哨声惊走了他的梦。原来午休时间结束,该上工了。九叔整个下午都闷闷不乐,梦里的那个金元宝老是在眼前晃悠……
此刻,九叔隔着棉袄又摸了摸那个牛皮纸信封。
一想到鼓鼓的信封里装着2000元钱,九叔心里就忍不住涌上一股欣喜,2000元呢,白白拣来的,也算是拣着一个金元宝了!
但这股欣喜很快就消失了,沮丧的情绪开始在九叔的胸腔里蔓延起来。他又想到了那个兵。假如那天不是在小饭馆里拣到的这个信封,而是在路边碰上的,不知道谁是失主,那他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把钱揣起来,并且还会为这奇遇欣喜若狂,会为自己有此福气感到自豪。但如今的问题是,他不仅知道了这些钱是那个兵丢的,而且从那个牛皮纸信封上还知道兵就住在县城的一个部队上!
九叔感到心口有些堵起来。
他站在饭馆门口愣了会儿神,又往寥落冷清的街道上望了一阵子。这时,起风了。时令虽然才进二九,风却像长了骨头一样坚硬。刺骨的寒风灌进九叔的衣缝里,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他把身上的棉袄往紧里收了收,但还是冷,剜心割肺地冷。
九叔又想到,一个小当兵的,每个月挣不了几个钱,一下子丢了这么多,他心里该有多难过呢,不把他心疼坏了才怪!
九叔突然记起了大牙。大牙是他的近邻,那年春节大牙到集上粜了两麻袋苞米,得了一百多块钱,用手绢横缠竖包,结果还是叫贼掏走了。大牙心疼得两天没吃饭,人们都劝他想开点,钱丢了再挣呗,但大牙就是没想开,当天夜里就投了井……一想起大牙,九叔不由连连打了几个冷战。丢了钱,兵会不会去做傻事呢?
兵呀,你千万别想不开哪!九叔开始怪起自己来,怪自己去邮局给家里寄完信后干嘛不直接回工地,而去那个小饭馆吃两元一碗的烩火烧呢?假若不是馋那碗饭,就不会进那个小饭馆,就不会碰到兵,就不会拣到这个信封,也就不会有现在这些烦心事了。
4
九叔决定去找那个兵,是在他拣到牛皮纸信封3天后的中午。天依旧很冷。九叔被这个决定激荡着,心里始终觉得热乎乎的。
晌午饭后,大家都回到宿舍午休。九叔把四顺子叫到外面,左右看看没人,问道:城里你熟,知不知道哪里住了部队?四顺子觉得奇怪,叔呀,你咋问起这个事儿呀?九叔说,去找个人。四顺子愈发奇怪起来,找啥人呀,你有亲戚在部队上哪!九叔说,找一个当兵的,是这么这么回事……说完,九叔掏出了那个信封。
四顺子两眼顿时放出光亮,呀,叔你真有福气哪!
九叔咧了咧嘴说,有屁的福气,我快叫它折磨死了。
四顺子道,这些事打着灯笼都找不来,谁碰上了不得高兴死?
九叔说,俺琢磨着不能要,这钱是一个兵的,得还给人家!
四顺子一下瞪圆了眼,兵丢的钱又咋啦?谁也没规定拣了当兵的丢的钱就得送回去!叔哪,您可别脑袋一热做傻事,啊?
九叔说,不行,这两天我琢磨透了,得还给人家!
四顺子急了,叔呀,咱出来挣分钱不容易,您两个月不吃不喝也就挣不来这些钱!婶子要吃药,胜利得治腿,到处都要用钱哪!
九叔说,俺家里缺钱用是不假,可这些钱咱不能用哪!
四顺子说,有啥不能用的,反正是您拣的,又不是偷的……
九叔说,从兵坐的凳子底下拣的,这不是秃头上的虱子,明知道是人家掉的,你赖着不还人家,你说说,跟偷还有啥两样?
四顺子说,您老真是没经历过事儿,拣的钱不花白不花,你花了人家也不会说啥,但你若送回去,没准外人还会说你有病呢!
九叔说,其实……俺不是没想过……可要留下了,这心里老是猫抓挠着似的。九叔说着,用手戳了戳自己的心口窝。
四顺子道,说您没经历过事儿呢,还真是的!您才拣了2000元钱,哪用得着紧张成这样呢。我听说城南一个拣破烂儿的老头,今年夏天到一个单位的家属院里拣破烂儿,从垃圾堆里拣了一个蛋糕抱着吃,结果从那蛋糕里吃出一个大红包来,里头整整包着5000元哪!厚厚的一叠钱,拣破烂儿的老头一把就揣进了自己兜里!
九叔听直了眼,半晌说,不会吧?谁把这么多钱放在那里头?
四顺子说,哄你我是孙子!都是那些求人办事的人送的,没想到人家不稀吃,又不知道蛋糕里放了钱,结果就给扔了出去……
九叔说,那个拣破烂儿的真是有福气!
四顺子说,您还不一样有福气,一下子拣了2000元呢?
九叔说,俺俩不一样,人家拣的是没主的钱,我拣的这些钱是兵丢的……这要是在大路上拣着,又不知是谁丢的,就好了!
四顺子说,就算是那个兵丢的,又能咋样?反正兵又不知道被您拣走了……再说,照我看,那个兵恐怕也不会找这些钱了。
九叔说,你咋知道人家不找了?
四顺子说,明摆着嘛,丢了的钱到哪儿去找回来?您有没有听说过谁丢了钱又找回来了?没有吧!明知道找不回来了,兵还能去费力气白找吗?我看哪,他绝对不会找了,您就安心揣着吧!
九叔不吱声了。四顺子说的不无道理,自古丢了的钱哪还有找回来之理?钱都印得一模一样,上面也没有谁做的记号,进了谁的兜儿谁就是它的主人!即使找到了,人家拣钱的也不会承认,可能还会把脖子一伸,喊出一句:你说这些钱是你的,你有啥凭据,你叫它一声它能答应吗?就这一句话便会把你噎个半死!
兵八成想到了这些问题,他可能早就死心了吧!
九叔想到这里,找那个兵的念头渐渐地消失了。
5
转眼到了旧历小年的前一天。建筑队放假了。领上工钱,九叔和四顺子扛着铺盖卷儿赶到汽车站,打算从这里坐车回家。
候车室里已经挤满了人,全都提着大包小裹,看样子都是准备回家去过年的。四顺子说,叔,咱往里头挤,到检票口呆着,到时先上车!四顺子说着就奋力往前挤起来。九叔也学着四顺子的样儿,把铺盖卷儿抱在胸前,头一低,用力往前钻起来。等车的人实在太多了,好不容易挤到检票口,九叔身上冒出了一层大汗,他放下铺盖卷儿,往四下一瞧,心里嗖地一下揪了起来。他看到两个兵正站在旁边,与他仅隔四五个人,每人背了一个迷彩包,看样子也是在等着坐车。一个兵还不时抬起手腕看表,似乎等得很焦急。
面对两个兵,九叔不由想起昨天夜里做的那个梦。梦里他又见到了那个兵。兵急得满头大汗,正满世界找那个信封呢。当时,九叔在工地上干活,兵找了过来。兵说,把你拣的信封还给我吧!九叔看不清兵的模样,只觉得他长得很高,站得也很直。九叔说,啥钱,俺没拣哪!兵说,这是什么?一把从他贴身的兜里摸出那个信封。九叔顿时像被人剥光了衣裳在街上示众,他看到不少人在围着看热闹,不少人在对着他指指点点地骂。胜利突然也出现在那些人群里。胜利也在骂他,骂得很难听:你不是俺爹,你的良心叫狗吃了……九叔一急,醒了。醒来后就再也没睡着。他悄悄爬起来,穿上棉袄棉裤,钻出了简易宿舍。天阴着,空中望不见一颗星。九叔转到背风的墙角坐下来,摸出旱烟包卷了一根喇叭筒抽起来。刚抽了一口就呛着了,吭吭哧哧咳了好一阵儿,气才顺溜起来。九叔呆呆地坐在墙角,耳边一直响着胜利的话:良心叫狗吃了……九叔坐在黑漆漆的墙角,他觉得就像刚刚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浑身疲惫至极,实际上这几天他心里始终都有这种感觉。的确,他做梦都在想着挣钱,不挣钱没辙!老婆的病,儿子的病,没钱就吃不上药打不上针,没钱家里的日子就没法过,钱对他们一家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但如果留下了这些钱,他又会一辈子不得安生……这个夜里,九叔就这么矛盾着痛苦着,他觉得自己快被这些钱给折腾跨了。事实上,把钱还给兵的念头始终都在九叔脑子里占着上风,有好几次,他在街上走着,就会突然想到这样的情景:那个兵从街对面走了过来!九叔于是想也没想,快步迎了上去,将那个信封完整无缺地还给了那个兵。而兵接了信封后会怎么样呢?九叔想像不出来,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兵一定会捧着信封咧开嘴朝着他甜甜地笑一笑。九叔记得兵的牙很白,亮闪闪的,笑起来很招人喜欢。但九叔最终也没去找那个兵……此刻,面对等车的两个兵,他心里又漫起了一股强烈的不安。他隔着棉袄摸了摸那个牛皮纸信封。信封依旧牢牢地躺在他的上衣兜里,除了里面原有的2000元钱外,又增加了他两个半月的打工收入。信封鼓鼓囊囊的,怪硌人。
这时,一个年轻女售票员在检票口拿着扩音喇叭喊起来:到土庄去的乘客上车啦!候车室里的乘客骚动起来,九叔看到不少人都在往检票口挤,紧挨他的两个家伙差一点就趴到他身上了。九叔他们不坐这趟车。他看了那两个兵一眼。兵也没动弹。不过其中一个兵正朝他这边张望着。九叔脸上腾地烧了起来,他慌忙低下头,不敢与那个兵对视。上车的乘客你推我搡地往检票口挤着,九叔身边那两个家伙也从他身边走了过去,看样子也是赶这趟车的。
哪里跑!一声断喝突然在九叔身边炸响。
还没等九叔搞明白声音的出处,就见一道绿色闪电从他身边划过去,紧接着,刚离开他身边的两个家伙便双双倒在了地上。
把两个家伙扑倒的是方才向九叔这边望的那个兵。此刻,他和他的同伴正把两个家伙死死摁在地上。其中一个家伙的手指间还夹着一面寒光闪闪的刀片,另一个家伙手里捏着一个牛皮纸信封。
九叔觉得那个信封非常眼熟,很像自己兜里装的那个,是不是他又把信封给弄丢了呢?脑子里这么想着,手便不由自主地向上衣兜摸去。这一摸不得了,九叔的脸唰地一下白了:他胸口部位的棉袄被人割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就连贴身的上衣兜也被割破了,若是再深一点,他的心脏部位的皮肤恐怕也得被拉开一个口……
6
九叔站在候车室门口,心里仍在卟咚卟咚地狂跳。想想实在后怕,要不是两个兵,今天就算完了,丢了这么多救命钱,还怎么活下去呢……此刻,两个兵和车站保安扭着两个小偷正向附近派出所走去。九叔望着那两个绿色的背影,突然感到心里沉甸甸的。
四顺子也仿佛傻了似的,呆愣愣地立在旁边。去柴沟的乘客上车啦!女检票员的声音又响起来。四顺子仿佛从梦里醒来一般,冲着九叔喊道:叔,开始上车了,咱们快上车吧!但九叔站在原地没动弹。突然,他一把拉起四顺子的手,走出了候车室的大门。
九叔说,四顺子,咱不坐这辆车了,咱找那个兵去!
四顺子说,部队住在东关呢 ,要是去找兵今天就家不去了。
九叔说,家不去明天再走,咱一定得找到那个兵!
四顺子说,那要是找不到咋办呢?
九叔说,找得到,我认识他哩!
四顺子说,要是人家拦着不让进部队院子呢?
九叔说,不让进咱就就在门口喊!
四顺子说,您知道兵叫啥名字?
九叔说,知道,叫兵哩。
四顺子说,兵有好多呢。
九叔说,再多咱也能找得到……
两人于是不再说话,只有踩在雪路上的脚步声,嘎吱嘎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