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参军刚到部队,在乌鲁木齐远郊的一座空军兵营里服役。
那地方有个我至今未解其意的名字:芨芨槽。名难解,环境也不好,出营区往东、北,秃山连绵,荒冷满目,一条柏油路宛如窄窄的飘带沿半坡逶迤穿越,然后跨过水沟上的石桥,进入几十公里外的市区。营区西、南侧则是一片戈壁大滩,砾石遍布,杂草稀少,一看便是一片贫瘠之地。往西南约三里路是一个小村落,住着百余户人家,差不多家家户户住的都是干打垒房,用木柴编织篱笆圈成院落。老庄便是这个村子里的村民。
初识老庄大哥,是那年开春后的一个寻常日子。那天,我下哨归来,连长召集我们十几个战士出了营门,去村里帮助家庭困难的老乡们干农活。
村民们以种粮食蔬菜为生,村子四周的戈壁荒滩已经尽数被他们开垦成了良田,从远处南山上顺流而下的一渠清泉穿村而过,渠边衍生着茂密的水草。这时候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村民的生产生活条件相对还比较落后,许多人家缺少农机具,一应耕播收获等事宜,只有靠人工和畜力完成。老庄家的二十多亩农田,正在等待着被他一犁一铲地去翻耕一遍。
我和另外两名战友被分到老庄大哥的田里翻地。他家使唤的是一头瘦弱的毛驴,驴子四腿纤细,走起路来左摇右晃,似乎随时都会摔倒,犁地的效率可想而知。于是,我和两名战友肩膀套上绳索,协助老驴一起拉动那沉甸甸的铁犁。开始的时候,老庄大哥死活也不让我们拉犁。他说,庄稼地里最苦最累的活计就是当牛做马拉犁耕地,即便是他们这些壮劳力也吃不消,怎么能让解放军遭这罪呢!他甚至扔开犁具,与我们抢夺起拉犁的套绳来,无奈我和另外两名战友都不会扶犁,老庄最终只得无奈地作罢。
看得出,老庄大哥是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他扶的犁沉稳笔直,犁下的黑土如浪花翻卷。因为加入了我们三个青年壮劳力的缘故,犁铧变得充满生气,在硬邦邦的地里来去穿行自如,不一会儿便翻出了一大片油黑的新土。田间休息时,老庄大哥捧起一个黑瓷瓦罐,给我们每人倒了一大碗红通通香喷喷的砖茶,并把他特意烤制的白面烧饼一个劲往我们手里塞。
闲聊当中我才知道,老庄于七十年代末带着妻儿从甘肃来新疆后,去过南疆,进过团场,替人家放牧过牛羊,进砖窑场打过短工,行踪漂泊,居无定所,后来跟着一个投亲靠友的同乡辗转来到乌鲁木齐,定居在近郊这个小村落里。他家里有两个儿子,大的上初中,小的刚读小学,他和媳妇垦荒种粮,也种些新鲜蔬菜用毛驴车运到城里去卖。两口子起早贪黑、含辛茹苦地忙碌着,一家人的小日子虽然谈不上富足,却也衣食自给、过得踏实,然而没想到那一年媳妇不幸得了脑瘤,老庄大哥靠东挪西借凑够手术费,把媳妇送进医院做了手术,不料手术后媳妇却变成了一名肢体瘫痪的残疾人。这几年,老庄大哥既要伺候媳妇,又要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还要没日没夜地在农田里忙碌,他的家成了村子里数得着的特困户。
那时候我才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小伙儿,根本无法想像老庄大哥的日子到底过得有多窘困。反正,连队每次组织战士到村里开展助农劳动,老庄家都是我们必助之对象。后来,随着助农劳动次数的增多,我对老庄大哥的了解也渐趋多了起来,他的简陋的家里尽管可以用“一贫如洗”这个成语来形容,但他身上时时洋溢着的一种不肯言输的气质,却令每一个熟悉他的人都肃然起敬。虽然,贫困始终像顽固的影子一样时时拖在老庄大哥的身后,拖拽和禁锢着他奔向幸福生活的脚步,但是,这个要强的西北汉子并没有流露出过多的苦楚,也从未去怨天尤人。人们从他那张瘦削黧黑的脸膛上,根本看不到失意人所固有的那种苦闷和沮丧,相反,看到的是高昂着头颅的硬汉形象,感受到的是一腔不屈的精神,还有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
有一次,劳动间隙小憩,我和老庄大哥站在一块戈壁田里,听他笑逐颜开地描绘起未来的生活图景。“将来,这里就是我的三亩蟠桃园——”老庄大哥说着,用手在眼前划了大半个圆弧,“我在南疆打工时见过人家的蟠桃园,桃树长得都不高,树枝上结的果子密密麻麻的,老远都能闻到那股浓浓的香气。”老庄大哥继续说:“桃三杏四梨五年,当年要不是孩子他妈得了这场大病……这是我心里的一个梦想,我迟早会把这片桃园栽起来的,说不定再过三年你就可以来我的园里吃桃子啦!”老庄说着,开心地笑了起来。
听着老庄大哥的醉心描绘,我的眼前仿佛一下子出现了那片桃花盛开的蟠桃园。一株株桃树枝干伸展,叶影婆娑,正挂满了红彤彤的蟠桃……我知道这是老庄大哥心底的一个梦,更是一个助他脱贫致富的桃园梦。我相信在不太久远的将来,一定会有那么一天,老庄大哥站在丰收的蟠桃园里,脸膛被红彤彤的蟠桃映衬着,满脸溢出了醉心的笑容。
转眼到了秋天,老庄大哥家的二十多亩地迎来了丰收的日子。这些沉甸甸的丰收果里,也渗透着我和战友们的心血与汗水,每每站在茂密馨香的包米地边,或者绿叶茵茵的胡萝卜地头,我们也和老庄大哥心底一样,都充满了无尽的高兴与自豪。记得是一个秋雨绵绵的寻常日子,老庄大哥赶着毛驴车来到了营区,出乎我们意料的是,车上装着几袋子已经煮熟的新鲜苞米,每一穗包米都长及盈尺,颗粒饱满,透着浓浓的香气。这是老庄大哥一大早特意到庄稼地里一穗一穗挑掰出来的,又一锅一锅地煮熟,赶在午饭前送来连队让我们全连的官兵们尝尝新鲜。连队领导知道老庄大哥家境况不好,不忍心收下他的煮包米,但不管领导怎么推辞,老庄大哥始终都不肯改变初衷,推辞得急了,他的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转。后来连队领导们一合计,决定按照乌鲁木齐市里卖的煮包米价格,由炊事班留下这几袋子煮包米充作伙食。起初老庄大哥死活也不肯收下那些钱,连长于是故意拉下脸装作绝情地说,你要不收下这些钱,我们也决不会收下你的包米。一听这话,老庄大哥一下子急起来,差点跟连长闹翻了脸呢。
老庄大哥心里想着帮助他的战士们,而连队领导也在筹划着新的助农劳动计划。为了帮助家庭困难的老乡们秋收,连长提前订好了助农计划表,安排我和另外两名战友继续帮助老庄大哥家。然而,就在收获前夕,我却突然接到了去异地学习的通知,时间很紧,第二天就匆匆忙忙踏上了征程。
这一去就是大半年。其间我与战友通信中,知道了老庄家这个秋天收成颇好,偿还了一大笔债务。不过部队对老庄的帮扶并未休止,入冬进入农闲期后,老庄又被部队招成了季节工,来到我们部队营区里烧锅炉。给我来信的战友这样写道:他不太爱说话,每天都握着一柄簸箕似的铁锹,不停地为炉膛添煤,从炉底出渣。这活儿很沉重,待遇也不算高,但老庄大哥干得很高兴。他还经常从家里带点土豆或者红薯到锅炉房,放在刚掏出的炉膛余烬里焙着,烤熟后送给午夜上岗的战士们充饥,被我的战友们温馨地称作“暖心夜宵”,几乎每个站岗的战士都曾享受过这些温暖的食物。
再后来,学习结束,我被留在了机关里。老庄大哥的事情,从与战友的通信和电话中,时时会获得一些新的信息。我先是知道他还清了欠债,后来又置办了马车,驾车的高头大马威武有力,他经常驾驭着马车进城卖粮卖菜。我心里还始终关心着老庄大哥的那片蟠桃园,不知道他已经进展如何了。战友的传话中亦无这方面的只字片语信息。后来我就给老庄大哥写了一封信,或许老庄大哥疏于写写画画之事,他的回信是让上初中的儿子代写的,一笔一划,细致认真。庄大哥在信中告诉我,桃园他会栽的!
后来,我的工作又被调动,离原来的连队变得愈加遥远了,而且随着工作的繁忙和老连队战友的相继退伍,有关老庄大哥的话题也渐渐少了。我不知道他的桃园最终栽成了没有,但我想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当年个困顿不堪的家庭,没有在尘世里沉沦,而是已经在春风里复苏了生机。
以至于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回想起来,耳边仍是他的那些开心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