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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金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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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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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山约定

1

兵被狂风暴雪阻隔在半山腰这个兵站里,走不成,退不得,只有焦躁地等待着老天爷放晴的那一刻。

这是昆仑山上一个极其寻常的兵站,两排连廊平房,一个空旷小院,院外是半埋在风雪中的汽车。兵搭的是一辆顺风车,司机是个比他老的兵,送罢给养下山。几个小时的盘山路下来相安无事,想不到快到兵站时,老天变了脸。先是云铺开,再是风旋起,然后是拳头一样的雪团砸下来。

老兵骂了一句天,接着对兵说:“还算幸运,毕竟到了兵站!”

昆仑兵都知道,兵站就是家。上山下山,这里都是歇脚地,虽比不上家里舒坦,但比暴露在荒山野岭要强上十万倍。兵住进来的时候,小小的兵站里已经热闹起来,一支上山的车队也被阻隔在这里。

老兵去找他的同行们聊天了,兵一人呆在房子里,望着窗外密集砸下的雪团,忍不住又烦躁起来。他始终觉得,一切麻烦都因为昆仑山顶那些成片的墨云。它们黑不溜秋,灰不拉几,把昆仑山的天弄得冷酷无比。

冷酷。在深山褶皱的边防连呆了3年,兵对这个词太熟悉。

2

你都快成为山的一部分了。这是兵的女朋友莉莉的评价,但她说兵“快成为山”这句话并不是因为欣赏,而是埋怨,也可以说是最后通牒。这话重新激活了兵脑海深处那个念头:逃出深山,逃到一个傍城或者内地的军营去!

兵的二叔在一个驻大城市的部队当团长,动用他的人脉资源,调动一个兵应该没多大困难。但事情最后恰恰就坏在他二叔身上,这个与兵的老爹一母同胞的亲叔,不但没有帮他的亲侄子,还把兵刚刚萌发的希冀之火给无情扑灭了。

直至今天,兵的脑海深处还铭刻着他打来的那个电话:“小子,给我听着,在那里好好呆着!温室里飞不出雄鹰,男子汉就要在艰苦中摔打!”语气与兵的老爹如出一辙,容不得你有半点迟疑。

另一个阻止兵调动的就是班长老辜。老辜其实并不老,只比兵多当了两年兵。兵从新兵连分到边防连后,山东兵老辜成了他的班长。老辜处处像兄长一样,上哨巡逻,兵都喜欢跟着他走,当然,也把心底最隐秘的调动念头,毫无保留地说给了他。

最后,老辜动用了差不多3个月时间,把兵的念头给浇灭了。而就在兵从里到外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的时候,老辜却考上军校离开了昆仑山。

送辜班长下山那天,兵有些失落。毕竟,兵答应留在山上,一多半是因为辜班长的缘故。兵想,从戎几载,有这等兄长般的战友朝夕相伴,任是寂寞清苦、高寒缺氧都不足为虑。如今,兵留下了,班长却要下山。兵固执地想,班长这一去,终是黄鹤杳杳不复回,再难在山上见到他了。

辜班长说:“鹿军,你在连里等着我,3年以后我会回来的!”

3年一晃就成了过去。当然,兵心里知道,说一晃其实都是骗人,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咋会一晃就过去呢?特别是在昆仑山上的一千多个日夜!超强的紫外线、稀薄的氧气、肆虐的风雪……事实上,兵的每一天都过得那么漫长。

终于,兵没有等来辜班长,却等来了高中女同学莉莉的信。

这是又一个春天来到昆仑山的时候。石缝里探出灰褐色的小草,鹰在高天翱翔,白云在昆仑山上缭绕,莉莉把一个美丽的春天送到了兵的心上。送来的还有她的希望,那是一个清风朗月、花前月下的浪漫设想。

烦躁如同阴雨天地面上滋生的霉斑,开始在兵的心里蔓延。它点燃了兵心底深处那个羞于示人的念头,并且让那念头变得固执而且倔强起来。

可以了吧,兵这样安慰自己,他等了辜班长3年,他没有食言!

兵向连队请了探亲假。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此行的真实目的,包括女朋友莉莉。兵相信,当他这个被昆仑山风折磨得黑不溜秋的亲侄站在面前,二叔即便是铁打的,也没有理由不为所动。长这么大,他还从未求过他什么。兵在心里规划着此行的路线图,一遍又一遍推演着见到二叔后的一个个场景,就连说什么话、用何种语气说话,都一一计划好了。但惟独没计划到的是,这个突遇的鬼天气,竟然把他给抛在了这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的兵站,而且,看这风吼雪舞的架势,怕是一时半会儿都消停不下来。

兵的心里愈加烦躁起来,事情从开局就变得如此被动,难道……望着窗外砸下的乱雪,兵不敢往下细想了。

3

去食堂吃晚饭时,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暴雪堵住了下山的路!

路是昆仑山的动脉,路畅通着,茫茫昆仑就是活的;路被封死,偌大的昆仑山顷刻就变成一座孤岛。“幸亏不是雪季!”一个兵后怕地说。

兵也觉得有些后怕,都知道昆仑山的雪季意味着什么。当那个黄叶飘飘的画面定格了北方的绝大多数城市和乡村,当同龄的朋友们在旋舞着落叶的公园小路上轻快地漫步,他们并不知道,军人们的昆仑山已经进入了雪季。是的,雪季。没有征候,也没有缘由,在白天抑或黑夜,雪片或者雪团铺天盖地砸下来。积雪很快遮蔽了山体,填平了沟壑,阻碍了道路,昆仑山长达半年的封山岁月,就在这一片惨白中拉开序幕……这是怎样的岁月,兵们被困在孤岛一样的营区里,日日承受着苦寒与冷风的侵扰,日日迎接着艰苦与寂寞的啃噬。虽说大自然的暴虐根本无法撼动昆仑兵固有的坚韧,但却在无形之中为兵们的生命健康带来了威胁……

“鹿军!”突然,对面传来了一个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声音。

兵一时竟有些迷茫起来,恍如置身一个梦境。在那些伴着昆仑山风嗥叫的睡梦中,他曾无数次与那些熟悉的身影、面孔抑或声音相会,他们温暖着支撑着他送走了作为昆仑山兵的每一个难挨的日子。

“鹿军——”随着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一个黑塔般的身影已经站在了兵的面前。难道真的是梦?兵被惊得张大了嘴巴。这个笑嘻嘻站在他对面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苦苦等待了3年之久的辜班长!

3年前,辜班长就是站在嗥叫的昆仑山风里对兵说:“我会回来的……”最初,兵曾经坚定不移地相信过他的话,也曾经执著地等待着与辜班长会面的那一天,可后来,兵很快就明白过来,这并不是辜班长的承诺,甚至也算不上决心,它只是一个老兵说给新兵的寻常话,或者说只是一句无关痛痒的应付。兵甚至认为,他和辜班长不会再有昆仑山相见的那一天……

室外,狂风呼啸,夜色正渐渐吞噬着莽莽昆仑。

而兵的手和辜班长的手一直紧紧握着,许久都没有松开。

是的,一切都是天意。兵想,这一定就是3年前那个约定的延续吧!

与兵此刻的心境正相似,辜班长说他内心的烦躁也是自这场不期而至的暴雪开始的。不过,兵清楚,他与自己的不同之处在于,自己是逃离,他是回归。自己内心深处充斥的是难以示人的溃败感,而辜班长更多的是归心似箭的幸福煎熬。

4

翌日中午,风停雪止。茫茫昆仑如一座圣洁的雪雕,矗立在天地间。尤其令人兴奋的是经过地方政府和驻军的协同努力,山路上的积雪很快被清除,这条盘绕而上的昆仑大动脉又一次焕发了活力。

路通了,阻隔在兵站里的汽车再次响起了引擎的欢快轰鸣声。兵坐在汽车驾驶室里,迎着来时的道路盘旋而去。一路上,他沐浴着春天的阳光,竟然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兵描绘不出那具体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既有温暖与甜蜜,还有愉悦和踏实……这感觉陪伴着他一路前行,那些曾有的烦躁和苦闷,那些像雨天霉斑一样的纠结与不快统统都烟消云散了。

远远地,那个熟悉的营门再次闯进兵的眼帘。

“快看,我们到家了!”一旁的辜班长兴奋地叫了起来。

是的,到家啦。那一刻,兵的眼眶一热,胸膛激烈地涌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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