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案与文字较劲,寂寞与清苦常常如影相随。一杯寡淡的绿茶,已经喝不出来更新颖的感受。这个时候夜正深着,窗外是一望无际的黑洞洞的暮色,这暮色刺激着我的睡眠神经,让我的一双眼皮变得愈加沉重起来了。
但是,不能够让眼闭上。电脑的屏幕上,一篇文字材料尚未组合成型,尽管那些规范的方块字已经模糊起来,但最后一个句号尚未画就,我的工作便也不能够宣告结束。
这就是我,一个文字匠的夜生活。我在一个单位的机关里专事文字工作。许许多多的夜深人静的时刻,熬夜写材料成为我的生命常态。这个时刻的世界已经沉入了深度睡眠,连室外的昏黄的路灯也在无精打采地瞌睡着。我却不能够安然地睡去,在与暗夜和瞌睡的诱惑进行不懈斗争的同时,绞尽脑汁编织着那些方块汉字的最佳组合。
我的办公室,在一栋小楼的拐角处,临窗便是一条规划齐整的市政街道。白天,车流与人流从街上涌过,沉闷的喧嚣试图钻过窗户的双层玻璃,挑战我的定力,但这些热闹我自然是无暇欣赏的。夜间,车稀人散,整条街道宛若秋尽的公园小路,沉寂中透着厚重的肃杀。偶尔,我会在文字缠绕心烦意乱的当口,凝视那条小街。街空空,我的脑海亦空空。这个时候,瞌睡复又蹿出来纠缠我了。
同事提议,养几盆花吧。复又解释,花能安神,亦能提神。于是就弄了几盆花来,一字排开在窗台上。那些花确实是好,蓬勃地张扬着翠绿的叶片,每一片都透着水晶的质地,似乎不用掐碰就会有水滴下来。同事说,这叫滴水观音,没事看看它,养眼。最初确实看过几回——在手头的文字任务清淡的时候,看着那些要滴水的花叶,我的眼睛里也水汪汪的。于是就担心起来,这么娇滴滴的小花们,能不能与我的清贫的四季厮守?担心很快就变成了事实,花儿渐渐枯了,盈水的叶片干瘪起来,一如被岁月风霜剥蚀的老者的面皮。后来,窗台上仅剩了几个长条形的陶瓷花盆,花土油黑着,很有气力的样子,我在里面又试着移栽了几株草花,因管理上的懈怠,终未长成风景。
是春风乍起的时候,我心疼那些花盆的闲置,更重要的是为了阻止一些希图拣剩的人的想法,我在盆土里撒下了一些粮食的种子。随意地播种上,浇了一次透水,便无暇理会它们了。大约一个星期后的黄昏,我无意中看到了那幅生命萌动的画图。那是一盆花生的种子,从土里冒出来圆形的脑袋,将周围的泥土拱破,跃跃欲出的样子。几天后,花生苗全部伸展开来,一株一株宛如小树,散放着蓬勃生机和活力。另几个盆子里的变化也让人欣慰,一株大豆的幼苗生得尤其拔萃,颀长的细茎上挑着两只硕大的豆瓣,一根尖细的牙芯宛如被人牵拉着,疯了似地长。有盆绿豆也生得可人,芽子齐刷刷长出来,细细密密的,像片毛刷子。我本欲再播几颗玉米的,又担心玉米家族的身材过高,恐会遮了我的窗台的光线,只好遗憾地作罢。
春风本无意,细芽有心萌。我的一度冷清的窗台,渐渐地成了风景。密密匝匝的一盆花生苗,正拥挤着努力地向上拔节;绿豆苗们也略显了些粗壮出来,叶片簇拥,已然遮住了泥土。大豆的植株上也涂抹出嫩绿的叶片,只是它们的身材天生挺拔的缘故,比其它的芽苗足足高了一倍还多。这些庄稼的苗们,在我的窗台上落地生根,它们呈现给我的,远比几株滴水观音们给予我的要多要深沉。
其实,二十多年前,我正是由宽阔的庄稼地出发,步入钢筋水泥修筑的城市。多半的生命在城市的屋檐下日日消磨,却始终有如水面之浮萍,悠悠荡荡,难以生根。这偌多的城市生计的岁月,我疏远了庄稼地,也渐渐淡漠了曾经谙熟的庄稼们生根发芽拔节抽穗的过程。然而,在许许多多的梦境里,我却一次又一次走进庄稼地,抚摸着那些滑动着露珠的叶,嗅着那些缠缠绵绵的翠绿草香。那时候,我正是一个荷锄晚归的农人,夕阳投射在我的斗笠我的高挽裤脚的小腿上,我用脚步印下一首绿色的长诗。
窗台的庄稼生长着。文字的寂寞与清苦,却似乎渐渐离我远去了。在一个思绪纠结的夜里,我照旧离开电脑键盘,窗外的暗淡的路灯的景致,已经不再成为吸引。我的目光献给了那些葱茏的庄稼。这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成了一位农人,我慈祥地看着庄稼,似乎看到了秋的远景。
真的,我真不知道窗台的庄稼能否收获。但我确切地知道,生的过程本就是一种风景。有这些,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