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早春搬家时,打地下室翻出一个旧纸箱,拂去上面的灰尘,解开捆绑的细绳,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摞摞捆扎整齐的信件。细细数点,竟有百余封。其中多为家书,也有师友和报刊编辑的信函。时间一律定格在二十多年前我的新兵时代。
搬至新居后,我把纸箱抱进书房,在淡黄的台灯光照耀下,开始一封封展读那些信件。这些书信,是我当年精心保留下来的。它们曾经温暖和影响了我的新兵时代。但此后的若干年时光,我竟一度将它们忘却,让它们在光线黯淡的地下室,默默承受荏苒岁月衍生的寂寞与无奈。二十余载过去,物事变迁,连书信纸张也不可避免地浸满了时间的沧桑。然而,那些信件所承载的温暖,历经二十余载时光,始终没有降温。此刻,透过这些微黄的纸页,我恍如搭乘上一部时光机器,回溯到二十多年前的岁月,走进新兵时的我……
“二哥,新疆虽然离家遥远,又很寒冷,但你要坚强面对一切艰难困苦,争取有所作为……”这是1986年12月由三弟执笔的一封家书,那时我刚刚离开故乡胶东,来到冰封雪裹的新疆军营。25年后的今天,我面前再度出现嗥叫的寒风,飞雪扑面,寒冷冻麻了我的双脚。于是,在写给亲人的信上,我流露出了强烈的思乡之情和异地生活之苦。三弟来信转述了母亲的叮嘱,留下了上面这段草书的钢笔字。二十多年后,钢笔字的墨迹已然暗淡下来,但其中透射的鼓励依旧灿烂明快。我回味着这些叮嘱,又看见那个新兵的我在风雪边防路上躬身前行,纵然摔倒,爬起继续向前。这一路走去就是二十多年,至今未曾止步。
这是1988年4月的一封家书。当时,从军第二年的我在军队一家报纸上发表了一篇千字小说,特意寄了一张报纸回家,给母亲和弟弟妹妹们添些高兴。三弟回书:邻居来串门,咱娘逢人就拿报纸给他们看,都说你不简单哩,会写文章呢……但全家人觉得,开始并不意味着成功,你要坚持下去!在此后的每一封家书上,鼓励我坚持写作成为不变的内容。几个月后,我又收到了舅舅的来信,他是我整个小学时代的语文老师。在一番鼓励之后,舅舅还用毛笔题写了古人的一首劝学诗: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应该说,正是这些源源不断的鼓励,给我添加了无穷动力,让我在枯灯孤影之下,在清苦寂寞之中,在无数次失败的打击与考验面前,始终未移从文之志,一路坎坷走到了今天,终于成为一个专伺笔墨之人。
谈论做人,是当时与地方朋友间通信的一大主题。在我为数不多的女性朋友来信中,一位唐姓朋友曾这样劝我:你为人热情,但有时候辨不清好坏,容易感情用事。在另一次信中,她又讲:你的脾气容易急躁,这会成为你进步的绊脚石。从军前,我曾有过短暂的打工经历,小我一岁的唐姓姑娘是我同事。那时候,十七八岁的我们,唱着“我们是八十年代的新一辈”,很有些意气风发的感觉,而我那时颇崇尚霍元甲、陈真等武人,常着一身深色中山装,发际过耳,抱打不平,想不到,却留给异性朋友这等印象,实在让人脸红!正是读了她的信,我开始着意改变自己。但想不到一年之后,唐姓姑娘弃工回家,似是承父母之命早早许下了婆家,我们的通信就此终止,但她留下的这几封信件至今仍在提醒着,让我不断修正自身,追求完善。
……搬家后的无数个夜晚,我将二十多年前的这一封封来信小心翼翼地展开,一字一句地阅读,回想着那时那地的生活,体味着那时那地的感受,承接着那些曾经的关怀和温暖。我一次次陷入时空的错乱,恍如就坐在那些年轻了二十多岁的亲人们身边,同样年轻的我在听他们娓娓的述说。我的心渐渐被融化在那些无边无际的感动里。
这是何其神奇的事情。当时光的凿具在我们身上留下苍老的印迹,当岁月的空间拉伸了我们年龄上的距离,那时与眼下,似乎成为永难逾越的高墙。而惟有那些亲手书写的钢笔字,会让你穿透茫茫时空,在瞬间回到那时。
我珍视这些多年前的信件。我确信,那时的温暖,亦会随着这些信件的个性化笔迹,永不消逝地温暖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