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处的风光

那年盛夏时节，借着送小女赴京上大学的机会，我们一家三口决定登一次泰山。说起来惭愧，身为齐鲁人士，在新疆部队生活了二十多年，中间有十几次坐着火车从挺拔的泰山脚下经过，我却没能登过一次泰山。对泰山的认识，也只是停留在书报介绍和登临人士的描述里，泰山的险峻与雄奇始终无缘亲身领悟。

那天到达泰山脚下时，天色已晚。一名好客的出租车司机载着我们来到近处的一所小宾馆，告知我们宾馆捎带办理登山门票和提供大巴服务，可乘大巴抵达中天门，然后由中天门拾阶上到山顶，这样便可看到明晨的日出。“或者——”司机说，“你们如果不想半夜受累，也可以坐索道，那就只有等天亮以后了。”

十八岁的女儿是这次家庭登山计划的倡议者，她当然早就从网上了解到登山程序，所以，爬山、看日出，成为我们此次泰山行的不二选择。我和妻心中尽管颇惴惴，然也不忍拂了小女的满腔兴致。于是，我们在那小旅馆吃饱喝足，备齐上山用的食物饮品以及防寒衣、手电筒和登山杖之类，单等着半夜出发了。

凌晨两点半，大巴开始往中天门运送游客。其时，正是夜幕深沉之时，车窗外的山体漆黑一片。大巴沿着曲回的山路盘旋而上，满车的游客全都兴高采烈，连刚从睡梦里拉出来的小孩子也都叽叽喳喳，似乎已经等不及要飞奔那黑暗里的山巅去了。

大巴车将游客放在中天门外。接下来的路，要靠游客用自己的双脚去丈量了。中天门是泰山半腰的一处所在，其中玄妙由其名可知。由此下行，山势舒缓，故而车可以载；由此向上，倘是白日，会有索道从深壑上方颤巍巍飘过，将游客送上山巅，但夜间索道停运，横在我们面前的便只有一级连着一级的石阶了。

前方已经有了摩肩接踵的黑影在往山上移动。仰首看那更高处的地方，似乎与天幕平齐之处，有着星星点点的灯火，正与星光一起闪耀——那里便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我和妻不免有些泄气。女儿鼓劲说，老爸老妈，为了看日出，我们出发吧！泄气归泄气，置身山腰，别无选择，我们只有硬着头皮向上攀登了。

直到两个多月后的今天，我仍不愿去细细回想那天夜里的登山细节。沿途的风景，尽归隐在浓重的夜色里，我们的前后左右除了一级又一级陡峭的石阶，再就是人了，辨不清男女，胡乱摇晃的手电光在山道上穿梭，还有密密麻麻的登山杖的敲击声。沿途陡峭的石阶上，或坐或卧着一些大口喘息的登山者。有孩童在放肆地哭，显然这些孩子已经实在没了向上的兴趣和力气。

女儿不得不时时停下来等我们。我的短裤和半衫已经被汗水湿透，仍有热汗从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里咕咕涌出来。这时候，我对那些在中天门租大衣的游人生出些讥笑，至于么，登山本就是残酷的体力运动，山里的冷寒怎能冻得登山人！但妻的感受似乎与我不相同，她在异常艰辛地往上攀登，显然已经无暇去顾及别人的事情了。我不敢抛下她单独前行，因为在一处更加陡峭的石阶上，她生出了放弃的念头。我得拽着她，一家人共同前进。

越往上，石阶越陡。最陡峭处的石阶，仿佛半面微微倾斜的墙壁，须得用力弯下腰身，才能将身体的重心稳在脚下。我觉得后脑勺部位一阵阵发麻，但不敢回头，晕眩会让你付出代价。据说曾经发生过类似事件，是一名妇女，从石阶上跌倒后，疾速滚落下去。幸亏后继者拥拥挤挤，才没有酿成更严重的事件。

距离天幕的星光已经越来越近。我看到了墨色的山顶上，已经有了数不清的手电光在黛色天幕上摇曳。这预示着，胜利已经在不远处向我们招手了。我觉得疲惫的双腿似乎被注入了清新的活力，妻也显然受到了鼓舞，向上攀登的脚步顿然轻快起来。

终于，最后一级石阶被我们踩在了脚下。从中天门出发，到踏上最后的台阶，我们整整用去两小时二十分钟。这时候，天空已经泛白，近处的山石和簇拥的植株全都历历在目。没有人坐下来喘息一会儿，或者回头体味一下刚刚经历的艰难跋涉，大家都在拼着最后的力气，选择最佳站位。因为，日出即将开始。

对我们一家来说，这实在是一次幸运的泰山之旅。下山后坐在出租车上，那位有着一张圆脸的女司机这样评价道：你们的运气真是太好啦，有不少人连上三次泰山，都看不到日出呢！

那天见证泰山日出的早晨，与我们家共同幸运的，至少还有上万人。我用手机拍下一张照片，发在了微信的朋友圈里：在曙色乍开的泰山极顶，站满了密密麻麻的游人，他们面向东方，虔诚地引颈等待，等待着那一轮崭新的朝日从东方喷薄而出。

太阳终于出来了。最初，只是一个光亮的点，破开了东方那片天地一色的灰褐幕布。渐渐的，点在长大，亮在增强，一条耀眼的金边分割了天与地。亮点在继续扩大，金光在持续增强，等那一轮浑圆的朝日完全跃出，天地间顿然沐进了耀眼的辉煌。

再看妻和小女，她们的温暖的脸上全都写满了笑意。

泰山极顶上，长时间地响起了热烈的欢呼与掌声。

而我，此刻唯一能做的，是将一首小诗和这高处的风光一起通过微信，请我的朋友们共享这幸运而又幸福的时刻——

远天曙色对山开，

岱顶流云脚下来。

夜昼由斯明两界，

新生丽日荡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