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荣誉墙

三弟从胶东老家打来电话说，老屋已经修缮完毕，新换了瓦顶，刮风下雨再也不用担心了。三弟说放心吧二哥，东山墙还完好无损着呢。三弟的电话，把我的思绪又牵回到家乡的老屋。

老屋是座土房子。土块夯墙，圆木支檩，秫秸结棚，灰瓦铺顶……经过几十年烟熏火燎，处处都蒙上了一层温暖的灰褐色，印记着农家生计的恬静。打我记事时起，这一溜儿五间土坯房，就如同摇篮一般，成为我生命中难舍难分的一部分。我和弟弟妹妹及邻家小伙伴在昏暗的屋里藏猫猫，在宽敞的天井里做游戏，在印满青苔的灰瓦下掏鸟蛋，在墙角的歪脖老杏树下荡秋千……老屋承载了我们数不清的欢声笑语，给了我永远品味不尽的童年欢乐。

老屋的东山墙，只是一面普普通通的土墙，但自从我大哥参军后，这面寻常土墙开始派上用场，成了我们家最耀眼的地方。

那年冬天，大哥的立功喜报在村人敲锣打鼓的欢庆声中送进了我们家，母亲捧着喜报看了又看，铺在炕席上抚了又抚，最后把目光停留在那面糊着报纸的东山墙上。那还是父亲去世前糊下的报纸，此时报纸已经泛出沉重的土黄色。母亲用一把面粉熬好糨糊，将那张喜报端端正正贴在了东山墙上。只要一进东间屋，第一眼便能看见东墙上那张耀眼的立功喜报，鲜艳艳的，像一朵花。

母亲不识字，但是喜报上用毛笔写的每一个字，她都能准确无误地念下来。为了认全这些字，母亲费了不少功夫，我们放学回家后，就让我们一个字一个字读给她听；只要有空闲，母亲就回想着每个字的读音，指着那些字一个个辨认。没用多久，那些略显潦草的毛笔字，就成了一个个有生命的符号，被母亲牢牢记在了自己脑子里。邻家婶子大娘来串门时，母亲就会乐滋滋地念给她们听。屋子里很快就漾起了啧啧的赞叹声。而每逢这时，我和弟弟妹妹们的心间，也总会盛满了那种甜滋滋的叫作自豪的东西。

1986年底我参军时，东墙上已经贴了大哥两张立功喜报。离家前，母亲指着那面东山墙说，那一半墙给你留着，去了部队上好好干，娘等着你的喜报。一晃三年过去了，我的第一张立功喜报也终于从冰封雪裹的新疆飞到了我生身的小村。后来收到的家信中，三弟告诉我，咱娘把你的喜报也贴上墙了。我的眼前，顿时浮现出母亲捧着喜报小心翼翼往墙上张贴的情景。于是在那天的日记里我写下了这样的话：为了母亲的微笑，我唯有更加努力！

转眼，我的兵龄满了五年。就在这年深秋，母亲又把我刚满17岁的小弟送进了军营。小弟参军第一年就当上了班长，年底被评为优秀士兵，喜报再一次飞进了那个寻常的农家小院。自此之后，老屋的东山墙仿佛被母亲用汗水精心耕耘的一块麦田，在浩荡的春风里充满着勃勃的生机。我们哥仨也在这块耀眼的“荣誉墙”上相互比赛起来，都在尽情地展示自己军旅岁月的收获。

那年夏天，我结束了上海一所军校的学习，回到日思夜想的老屋。未到花甲之年的母亲，在长年下地辛勤劳作和思念儿子的沉重岁月催逼下，一如被数十年风雨剥蚀的老屋，变得更加苍老了，惟有她老人家精心侍弄的那面东山墙，还始终充满着蓬勃生机。墙上整齐地贴着我们哥仨在部队受到的十几次立功和优秀士兵喜报，还有镶满了一排镜框的我们哥仨穿军装的照片。整个东山墙，宛如天井里怒放的满天星，那么绚烂，那么热闹，那么富有生气。

入夜，躺在老屋简陋的土炕上，陪着母亲聊起那些她总也听不够的军营趣事，我的目光再次被那面墙壁吸引。这哪是一面普通的墙壁，这分明是母亲送给儿子的叮嘱和希冀啊！我感到一股力量正悄然潜入心底，为了母亲的期待，为了母亲的自豪，当儿子的决不能驻足，必须奋勇向前，不断进步！此后的日子，我们兄弟三人互相鼓励，在各自岗位上都不断取得了新成绩。大哥和我先后在部队提干，小弟考取了士官学校，我们哥仨每人立功都在3次以上。

2007年底，一枚金灿灿的二等功证章挂在了我的胸前。然而当立功喜报刚从部队寄出时，我接到了母亲病危的电话。我心急如焚地赶回山东高密老家后，母亲躺在市立人民医院的病床上已经昏迷两天了。母亲得的是肺心病，医生说已经出现纤维化症状，好转几率不大。瘦弱的母亲孤零零躺在病床上，没有意识，没有话语，只有艰难的呼吸。我跪在床前，紧紧捧着母亲枯瘦的手，任泪水不停地流……一定是上苍不忍让母亲离去，在昏迷了一个星期后，母亲又渐渐醒了过来。春节前，母亲终于出院了。尽管老人家已经不能自在地活动，但那个春节，母亲留给我们的是一个欢乐的新年。其时，我的二等功喜报还没寄到家中，母亲听说我立功的消息后，喜不自禁地说，等赶明儿喜报来了，我把它贴到墙上……

2008年4月18日，我最担心的电话响了。母亲走了，没有等到远在边关的儿子再看她一眼，就永远走了……第二天，我乘飞机赶回高密老家，与大哥和弟弟妹妹一起送别了母亲。那天，从村北的老茔地归来，坐在老屋的东间炕上，望着东山墙上端端正正贴着的一张张喜报，泪水糊满了我的脸。算起来，从1981年底大哥参军，到我离开家门，再到小弟穿上军装，到今天母亲永别我们，时间整整过去了26年。26年，多么漫长的光阴，母亲用孱弱的肩头扛起家庭的重担，用爱为子女们撑起了一片希望的天空。我们在母亲的天空下张开翅膀，在母亲的叮咛中展翅飞翔，越飞越高……

母亲走了，留下了这座老屋和老屋的荣誉墙。那荣誉墙上浸透的满是母亲的心血和期盼，寄托着母亲对儿女成长的祝福。

那年盛夏，利用出差间隙，我再次回到生身的小村，回到这座赋予了我生命的老屋。那天，坐在东间炕上，我含泪的目光又一次抚上那张张喜报，仿佛又看见年迈的母亲面带微笑，在一张张喜报前驻足、阅读，整个东间屋回响起母亲的叮咛。啊，岁月的烟火可以暗旧那些喜报的颜色，却始终掩不住农家军歌的嘹亮！

那天，离开老屋的时候，我身上再次充满了前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