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呼

活到半百年纪，突然觉得自己的智力越来越有些低能了。许多的事物，几十年来一直被我们笃信正确无疑，并且一直被我们固执地遵循着坚守到如今，然而不知从何时起，它们的正确性却被勾上了一个硕大的问号。比如人人都不陌生的称呼问题。

称呼人，几乎可以称之为人类的本能了。我们每个人从牙牙学语时起，就被教育引导着习练这门技能，从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哥哥姐姐，至叔叔阿姨大伯大妈，皆在幼时便已习练纯熟，每每相见总能因人而称，被称者也往往是笑逐颜开，赞声不绝。成年后，我们的称呼辞典里，又多了诸如同志、师傅、小姐之类，与人交道时每每以此相称，倒也大方得体，被称者往往欣然应允。

不过，现如今，称呼这种小事，却开始变得有些麻烦起来。

那日，碰到了一位长辈，是我家过去的邻居，我一直以阿姨相称。七八年前，阿姨的丈夫升迁，举家搬离了我们小区。那日与其碰面的时候，起初我觉得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又疑遇上了她的妹妹吧，长相酷似，却比记忆中的阿姨年轻了许多。于是没敢贸然招呼，倒是阿姨唤出了我的名字。我始知道是她，于是赶紧称呼：阿姨！未想到，阿姨开朗地笑着，说了一句：这话听着好老，以后就叫我大姐吧。称呼了好几年的阿姨，突然间要屈辈降为大姐，我觉得这个弯度太大，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了。

这是早几年的一桩事情。我去商场买东西，售货员是个年轻姑娘，妆扮有些时尚。对她们的称呼，本算不得麻烦，但近年来的演变颇有些纷繁复杂。比如在并不太遥远的过去，也就是八十年代吧，人们对这些年轻貌美的姑娘们，一律以小姐称呼。自然是称者端庄自然，应者亦自然端庄。毕竟，小姐这称谓，在过去相当漫长的一个社会进程里，是绝对的高贵者的代名词，拿来尊称现代年轻女性，暗含了许多爱慕。但从九十年代开始，小姐的含义变了，成为另类女子的别称，与不正经划上了等号。称呼正经的年轻女性，若再以小姐相呼，就有些不合时宜了。我那天在商场里买东西，叫那年轻女售货员时，本来一直提醒着自己千万别呼差了，结果偏偏就叫差了。我说，小姐，把那……话未说完，姑娘脸色变了，几乎恼怒地还了我一句：骂谁哪！当时臊得我满面发烧，似乎我还真就是不怀好意地骂了人家一样。从那以后，小姐这个词儿，就被我放进了称呼的“黑名单”里。

但没想到的是，小姐这称呼不能用了，同志这称谓也有了问题。那日上街办事，有些迷路，碰到一小伙子迎面过来，就迎上去相问：同志，打听个路。不想，人家不理我。以为没听见，复又提声问了一遍。小伙子开口了，不过不是给我指路，而是冷冰冰地甩出一句谜一样的短语：我不是你的同志！说罢，昂首扬长而去，留下我愣在原地发呆。怎么啦？我没说什么呀，叫了一声同志，就把人家惹不高兴了。同志，多好的称呼！硝烟弥漫的战争年代，白色恐怖的旧社会，我们的战友会面，总是两双大手紧紧一握，一声同志叫得人热泪盈眶。这才过了多少年，就不兴叫同志啦？后来，有人告诉我，同志如今成了同性恋人的专用语。

小姐不能乱称了，同志也不能乱叫了，称呼有些乱套了。不过这似乎是我的瞎操心，汉语的魅力从来就有无穷涵义。一种称呼被废止，另一种称呼便会应运而生。比如，称呼年轻姑娘，现在的人们开始以美女相谓。但不知为什么，这个称呼总会令我不由自主地想起鲁迅笔下的一种怪物：美女蛇。接着便会泛起一身鸡皮疙瘩。美女！太书面化的一个词汇，由一个陌生人的嘴里说给一个陌生的女性，感觉有些怪异。想想，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大汉，在商场里称呼一个年轻女售货员：美女，我要那啥！不知那美女听了会作何感受，反正我要在一旁，恐会当即晕倒。

称呼，本不成其为问题，但如今，偏僻就成了问题。原因出在哪里？我觉得并不是称呼本身的问题，而是出在人之心。由阿姨变为大姐尚可理解，毕竟人人都希望青春永驻。但对小姐和同志的称谓所赋予的特定含义，我却觉到了一种强烈的悲哀。

真的，硬生生地将这些不可谓不美的称谓，强加于那些为正常人所不愿正视的群体之上，到底安的是如何一种居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