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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金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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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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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食男女

那天外出到公干,在熙攘的人流里不期便遇上了顺子。

就像异地他乡突然碰着了亲朋故旧一般,顺子高兴地一把攥住了我的手,粗门大嗓地叫道,啊呀唻,咋这么巧呢,看来咱哥俩有缘分。

老实说,我不大适应这种热情,尤其面对顺子这样的相互并不算太熟识的人,但又不能慢待了人家,于是哼哼道,是呀,真巧。

顺子说,咱这城虽说不大,可少说也得三百万人了吧,你看满大街来来往往的,全都是些生瓜脸子,撞上个熟人的机会真不多呢。

我敷衍道,是的呢,实在不好碰。

顺子又说,今天没工夫,改天我请你吃饭!

我连忙推辞,吃啥饭呢,让你破费。

顺子说,不行,非请不可!

我笑笑,没再吭气,心想无非是碰面的客套之辞,无需当真的。

但顺子却依旧坚持,咱可说定啦,改天我请,啊?

我嘴上推谢着,心下却不由活动开了。老话说的好,事不过三,客套辞一般都是第一遍说得清晰,第二遍就含混起来,根本就不会去说第三遍。由此可见,顺子请我吃饭不虚,于是我心里有些热乎起来。

从这以后,顺子要请我吃饭的信息便宛如执行了存储指令,牢牢储存进了我的脑子里。当然,咱倒不是馋那顿饭。好歹咱也在政府一个公务机关里做点事儿,没少跟着处长出去蹭几顿,不信你瞅瞅这肚皮,圆鼓囊囊的,决不是那种缺乏油水的人。所以,一顿饭吃与不吃对我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但当顺子再三发出要请我吃饭的邀请时,我尽管嘴上一个劲推谢,心下却还是相当之受用的。现如今,虽说吃饭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儿,上至达官,下到黎民,只要一息尚存,饭总是要吃的。但许多饭吃得似乎都别有些用意在其中。比如你欲求某人帮着办什么事了,必先请人吃一顿;某人有求于你了,也得话未开口,酒饭先行。因此,吃饭与办事有着密切的内在联系。吃饭实际上只是一种铺垫,吃饭的终极目的就是为了办事情顺溜。这样的饭吃起来当然很累,但总得要吃,不吃饭就不大好办事。当然能吃上这类饭的都是有职权者。而顺子请我吃饭,似乎却与这些都沾不上边,我无职无权,在机关只是跑腿办事的,无甚大用,他的请吃纯粹是瞧得起咱,我心里能不热乎吗?

其实,此前我与顺子只有过一面之缘,也是在一饭局上。那是一个婚宴,新娘是我大学的同学。本来,我与那女同学在校时便互相没啥联系,只是知道对方的名字而已,况且如今走出校门都五六年了,尽管彼此都知道同在一座城市的屋檐下谋生,但从未往来过。想不到那天忽然接到了她的结婚请柬,意外之下颇有些激动,心想敢情人家还记着咱呢,要是不去就太失礼了,于是在婚礼那天特意包了200元钱的红包,倒了两趟公共汽车,提前一个小时就赶到了她结婚的那个五星级酒店。

我那女同学穿着一身洁白的婚纱,黏黏糊糊偎在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身边,正笑盈盈地立在门口招呼着八方宾客。与新郎新娘握了手,说了些这种场合该说的话,把200元钱交到收礼桌上,在大红的礼金薄上签下自己的大名,我这才有机会打量大厅里的来宾。人已经聚了不少,多数桌子都坐满了,我一看,基本上全都不认识,但一个个似乎都颇有些来头,男的多是大腹便便者,满面红光,端的是春风得意;女的则个个描眉画眼,擦脂涂粉,一身的珠光宝气。突然在人群中发现有个别家伙比较面熟,疑似我旧日的同学,虽说身材已经被流逝的岁月发酵得变形走样,但那脸上的貌相却并无大的改观。然而,当我一边挖空心思回忆着他们的名字,一边兴冲冲地走到他们对面的时候,他们却漫不经心地瞄了我一眼,如同在看一个路人,想必早把我把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顿觉无趣,进而觉得或许真是认错了人吧?这么自我安慰着,来到了位于偏僻角落的一张桌前,觅一空位子坐下。顺子就坐我旁边,冲我伸出手,熟人一般热情握了握。就这样,我们两人认识了。

好不容易熬到繁琐仪式结束,就餐开始了。顺子呼地给我撕来一根鸡腿,又麻利地把另一根搬到他自己的盘子里,招呼我,老弟,吃,赶紧吃哪,这种饭局没人劝你!我看见本桌几个人的脸有些夸张地拉长了,一个女人甚至裂开嘴巴现出蔑视神态,就有些不太好意思照顾眼前那根鸡腿了。顺子却不管左右人等,左手执鸡腿,狠咬了一大口,甩开腮帮子一顿大嚼,还腾出空不住声地催我,别闲着,赶紧吃哪!

我突然对身边这个家伙产生出好感来。看得出,此也乃性情人中的一个。能在这种场合能如此毫无顾忌,一般人断断做不到。

几杯酒下了肚后,我俩相互熟了。顺子自我介绍起来,当然是说他叫顺子,是新郎官一方的客人,什么客不知道,顺子没讲,我也没想着问问。之后问我是哪方代表,姓甚名谁,我俱一一作答。

老弟,顺子一把揽住我的肩膀,我最佩服你们这些人,念了几年大学就是不一样!我说有啥不一样,这年头大学生遍地都是,不值钱。顺子道,净瞎说,不值钱,税务局长能找她吗……来来,再喝一杯……

我和顺子觉得该撤的时候,偌大的婚宴厅里已经只剩了我们两个食客。一帮子穿绿马甲戴小红帽的女服务员正满脸不欢气地站在旁边,焦心地等着我们俩撤了以后好收拾桌子。我和顺子都有些喝高了,顺子搂着我的脖子,我也搂着顺子的脖子,歪歪扭扭走出了这家餐厅。

顺子打了一个酒嗝说,这饭,还凑合!

我已经记不清都吃过哪些菜了,只觉得一股火辣辣的浊气正从肚子里往上撞,于是赶紧蹲在门旁的两棵树空里,哇地全吐了出来。

顺子替我捶着背,满脸可惜地说,啊呀老弟,这下浪费可大了,这么多好东西,你咋全给吐出来了呢……

事情一忙,我很快就忘了这码事,连顺子也一块给忘了。

星期天,我去市中心广场上溜达着散心。这是我在星期天经常习练的科目。机关的工作节奏快,人的压力都很大,要是不找机会松散松散神经,就很容易给弄出病来。我所在的机关前两天又出了这么个事。那家伙不知怎么搞的,众目睽睽之下,无缘无故地就踹了处长的腚沟子一大脚,差点把处长给踹趴下。踹完之后还挤着嗓子说,小强哪,别淘气!见大伙都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看他,他又舞爪着双手说,下雨啦,快回家收衣服哪!接着又摆出一副夸张的舞台造型,亮开粗门大嗓高唱起革命歌曲,大刀向鬼子的头上砍去……当天就被送进了精神病医院。后来传回消息说他得了妄想型精神病,据说严重的还会持刀杀人呢!机关于是又紧张了好一阵子。我们头儿再三强调,不准加班,都放松去!

我在机关里是个很普通的小职员,虽说都干了五六年了,可对机关的节奏仍然不能适应。每天甚至每时每刻每分,都像上紧了的发条,晚上连睡觉都不敢将两只眼闭严实。就仗着年轻,血管神经什么的还有些弹性,否则恐怕也会蹈了那位仁兄的覆辙。所以,对于不准加班的决定,我是一万个拥护。急什么,今天干不完还有明天,明天干不完还有后天,明日复明日,明日无穷尽也!有句话说得好,留得好身体,不怕没明天!我觉得这话说得真是精辟极了,身体完蛋,明天也就没了。

广场的星期天很热闹,人不少,有扶老携幼一大家子的,有出双入对小两口子的,当然也有不少是独来独往光棍子一根的。我想其中不乏我这类出来放风的人,你瞧,那边那家伙大概就是。此刻这位仁兄脸微上扬,毫无表情,双眼空洞无神,像个游魂,一会儿从南游到北,一会儿又从北游到南。没有固定目标,没有欲望渴求,我想也绝对感觉不到他的呼吸,似乎就连他的脉搏也睡着了吧。这是真正的放松,一般人很难达到这般忘我境界。我现在的功力虽说还过得去,但比这位老兄远远不及。我最大的欠缺就是定力不行,人浮皮潦草的,还不能做到物我两忘,也就是说还不能完全排除外界的干扰,旁边偶尔过一两个美女,我的魂就会离体,眼神也不由自主地追过去,跟着那个扭动的屁股蛋蛋直到老远——这里我得先声明一下,喜欢看美女绝非下作之事,连远古先人都曾咏诗慨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个未婚的健康男人,见了美女若心无所动,恐怕身心俱有问题了呢。当然,也只是偷偷摸摸看上两眼而已,若真与美女们交往起来,我恐怕还没那气魄呢。

这会儿,一个美女正迎着我走过来。这种美尽管不是我所欣赏的那类——我看不见她的脸皮的真正色彩,一层苍白的霜粉厚厚地结在她的脸上,把那些或许不算少的原本也无比生动的小雀斑们全给遮盖了;天生的眉毛也剃得一根不剩,在其眉骨凸起的部位,新画上了两个细长的小括号,括号倒扣在她的眼睛上方——尽管人造的痕迹十分明显,但毕竟还是真美的一个女子,她的腰身柔和纤细,胸部昂然高挺,蹬着一双鞋跟细高的皮鞋,飘飘然却又异常骄傲地朝着我走过来。我的眼睛刷的放出两束光芒,赶紧迎着她走过去。无奈,美女的目光却并未在我身上聚焦。她或许把我当成了广场边上的一棵粗陋的坐地槐吧。

哎哟!眼神还没从美女那边拽过来,不想一头撞到了一个人。

定睛一看,邪门,竟然是顺子!

顺子也是一脸意外,老弟,你咋也在这里现身了呢?

我说,闲着没事,溜达溜达,你呢,也来溜达溜达?

顺子就说,嘿嘿,溜达溜达。

我说,那找个地方坐坐,抽根烟。

顺子说,正好,我刚买了一包烟。

在广场边一棵坐地槐下的石椅上坐下来,顺子丢给我一支烟。我们点上。我照旧先咳嗽了一阵。烟不是个好东西,每次抽它,我都忍不住咳嗽,感觉嗓子眼里一下子长满了毛,弄得怪痒痒。我想不通一条烟卖到了几百元钱,又不是灵丹妙药,抽的人却不少。真是怪事!

顺子说,知道不,那天结婚的你那同学,离了。

我一惊,没那么夸张吧,这才几天,也就一个来月光景?

顺子说,明天才满月……昨天就离了,还没满月呢。

我说,一准是我那女同学的事,这年头女的都扎不下根。

顺子说,错,你冤枉你那同学了。听说你那同学为这事都哭了好几回呢!能跟着税务局长等于掉进了钱罐里,她会轻易提出离婚?

我这才记起,顺子说过,那肥胖的中年男人是个局长。

我说,那一定是局长喜新厌旧了?

顺子说,你猜得不差,差不多就是这样吧。局长多喝了点酒,进了舞厅……第二天,人家舞厅小姐拿着录像带找上门来了。听说那小姐本来想敲诈一笔,但被局长家的小别墅勾去了魂,提出条件说要当别墅的女主人,否则就把录像带寄到市长办公室。局长只好把你那女同学给打发了,又跟这个登了记,请帖都发出去了,下星期天就办婚礼。

我说,这局长咋这样呢,太不把感情当回事了吧!

顺子说,说你年轻吧,你还真是年轻!啥叫感情?你说说。

我说,感情嘛,不就是两个人相互念着相互的情,你感觉她好,她感觉你好……总之,我说不好,我到现在还没谈过恋爱呢……

顺子一脸同情地望着我说,老弟,你活得有些可怜呢!

被他这一说,我的心中果真涌上一些可怜的滋味。可怜哪,二十大几的男人啦,竟没谈过女朋友!其实严格来说,我恋过一回爱。刚到机关第一年,处里有个先我一年分去的女大学生,长得不怎么漂亮,但毕竟是与我年龄和经历都相仿的女性,况且我们两人的办公桌挨着,接触便自然比别人多了些,然而正当我想入非非时,她突然摇身一变成了我们科长的新娘。结婚那天我去吃的喜酒,没想到一吃竟醉了。

顺子说,啥叫感情?感情是水上飘的树叶,钱就是那水。只要有钱,就会有树叶一片接一片地漂过来。这就是有钱人的好处!

我说,这不是把感情当耍物了嘛!

顺子道,本来就是,现在只有傻瓜才把感情当回事呢!

聊了一会儿,顺子嚷起来说不行了,得走了,回去晚了老婆又得给我耍脸子!一顿,又说,改天我请你吃饭,啊?我说,吃啥饭呢,让你破费。顺子说,不行,非请不可!

走很远了,又回头高声道,咱可说定啦,改天我请!

再次跟顺子见面,是两个月以后的事情。

这中间,顺子有一次拨响了我的手机,我以为他已经定好了吃饭的地方,让我火速赶过去呢。可还没等我客套两句,顺子就在电话里嚷着说你看看你看看,打电话找我同事加班呢,咋拨到你那儿去了哪,快挂了快挂了,别浪费电话费了!临挂机前,他又补了一句,改天我请你吃饭,啊?还没等我表表态,手机里突然安静了下来。顺子挂了。

这次见面也纯粹是瞎碰的。那天中午,几个同学在小聚,我的肚子被两瓶啤酒胀着,沿着马路边往单位里溜达。顺子推着自行车,车后驮着一个煤气罐,从迎面急慌慌地走过来。这时候正是酷暑天气,虽说已近傍晚,热浪仍然咄咄逼人。顺子刚从对面马路口转过来,我们两人就碰了头。我说,这么巧,你换煤气哪!顺子说,可不咋的,真他奶奶的不顺溜,老婆的饭刚做了一半,气没了。他喘着粗气,黑红的脸上直往下流汗。我说快住下歇口气,抽支烟再走。顺子抹了一把汗说,歇口气,抽支烟再说。我帮着顺子把自行车支在路边的一棵冬青树上,两个人坐在马路沿上,一人点起一支烟,我照旧先吭吭地咳嗽一阵子。

顺子一开口就感慨连连,按说,咱这城市说小也不算小了,住着几百万人口呢。我看咱哥们肯定有缘分,想都没想就又碰在一起了。

我也感慨道,谁说不是呢,这世界看起来真是不大。

顺子说,看样子,你今天喝了两杯?

我说,几个同学小聚,在路边小馆子喝了点啤酒。

顺子说,啤酒不算酒,我喝不惯那玩意儿,骚乎乎的。

我说,我也不愿喝,人家同学都喝也只得跟着喝。

顺子猛抽了一口烟,话题一转说,上次说的那局长,还记得吧?又离了!见我的眼睛嗖地瞪圆了,顺子不紧不慢地补充道,舞厅里的女人看来就是靠不住,水性杨花惯了,这不明里她是局长的老婆,可暗里还是往那些地方跑,听说还跟人家有一腿呢。有一回,局长出差从外面回到家,硬生生把两个人给堵在了屋里……局长的脸都成绿色的啦。

顺子又抽了一大口烟,用力一吸啦,把烟从两只鼻孔眼里缓缓地冒出来,继续说,你别说,那女的脸皮就是厚,被抓着了,还跳起来跟局长叫劲,说是要把他的老底抖搂出去,局长给了她20万才拉倒。

我感到有些解恨地说,活该自找的!这事怨不着别人,都是那局长犯贱。这年头女人遍地都是,但并不是什么女人都能当老婆的。

顺子一拍大腿说,老弟你这话算是说对了,我琢磨着,找老婆可不是找工作,光想着图舒坦高待遇,那样是找不上合适的老婆的,即便找上了,也会像局长那样,不是今天结就是明天离。顺子越说越激昂,老婆到底是什么,叫我说老婆实际上就是冬天里的一件老羊皮袄,穿在身上又踏实有熨帖,就算又老又破了,你也不舍得从身上往下扒。说到这里,顺子嘿嘿一乐,就说我老婆吧,她绝对属于老棉袄类型,别看穿在身上不大长面子,可实用,忠诚,你叫她去偷男人她也不会!

我说,这么看嫂子人品不错,你娶了个好媳妇哪!

顺子说,虽说模样不咋的,可对咱忠贞不二!女人吧,有时候长得漂亮不一定是好事,瓤子里还不知藏了些什么下水呢。

我说,老兄言之有理,我以后找对象一定把漂亮放在其次。

顺子话题一转说,当然,男人见了漂亮女人谁都有想法,没想法你还不正常呢。咱还说那税务局长,起先还不就是因为老婆老了不漂亮了才离了嘛。他那个老婆我认识,实际上挺不错的一个人,局长插队当知青的时候,人家是那个村里的一朵花呢,叫他采上后跟着他过了大半辈子,替他做饭洗衣,把个家拾掇得利利索索,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也都先后成了家,谁能料想,这么好的一个人半道上还是叫他给蹬了。

我说,这么看起来,那局长真不是个什么好玩意儿。

顺子道,我也觉得纳闷呢,都当了祖辈的人了,心还嫩得跟朵花儿似的,见了嫩草下口就乱咬,真他奶奶的是个老不正经。

我说,可能仗着有几个钱,烧包的吧。

顺子感叹,你不服气不中,人家有钱绝对假不了,可那些上他钩的漂亮女人也不是什么好鸟,你想年轻轻的大姑娘,多少好小伙不找,非找他个半老头子。不过你别说,他后来找的这两个也的确漂亮,你那个女同学咱就不说了,就说这个舞厅小姐吧,结婚那天我去喝的喜酒,我都看直了眼呢,啊呀那个漂亮,真是没法说了,七仙女恐怕也没有这么好看吧,我敢打赌,那天去喝喜酒的男人恐怕全都叫她吸住了。

顺子说到这里,吧唧吧唧嘴唇,嘿嘿地笑起来。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词:饮食男女。看来,我们这些俗世中人们谁都难以脱俗。无论男人女人,总免不了饮食,而饮食自然就有欲望,欲望又会支配着男人或者女人,去做出这样或者那样的举动来。

我正准备把这思考与顺子进行交流,他的手机突然响了,传来一个女人粗门大嗓的咋呼声,是顺子的老婆在催他的煤气了。

顺子脸上一紧,忙站起来说,今天忙哪,改天再聊吧!

临走又重复他那个邀请,改天我请你吃饭,啊?

我正待推谢,他已跃上自行车,嗖地蹿了,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至此,我开始把顺子的吃饭邀请真当回事了。顺子请我吃饭的话已经讲了好几次,而我每次都推谢,似乎太有些却之不恭了,或者说有些不大识抬举了。我暗下决心,下次顺子再请我吃饭的时候,说什么也不能推谢了。当然说心底话,我每次推谢其实也并非完全发自真心。开始的时候倒是真的,大家初次见面就让人家破费,我若应下来去,显得咱太没品调了,让人戳着脊梁骨说,看,叫顿饭馋成那熊样!但后来纯粹是习惯性谦让,想不到顺子似乎竟当了真,可能还会以为我真的不愿意吃他的请呢!细想想,我算什么东西,还要劳人家再三再四请着,而且请着还不去?不能再推了!我于是开始等着顺子再次向我发出邀请。

但是,与顺子再见似乎成了无期的事,他的电话也未打来,哪怕像上次那样给别人打电话而错拨了我的号码,也再未发生过。我却又不能主动去跟他联系,若是电话打通了说什么,说你不是要请我吃饭吗我现在就赶过去?未免太掉价了吧,传出去我的脸还有地方搁?

等着吧。我对自己说。山不转水转,没准哪天又碰上了呢。

然而,直到这个夏天过去的时候,我再也没遇到过顺子。顺子似乎从这座城市里消失了。我也渐渐地再次把他包括那些邀请给忘却了。

初秋的时候,上头来了一纸任命,我当上了科长。

离开大学校门五六年了,在机关里虽说不上鞠躬尽瘁,然也是为了工作兢兢业业,废寝忘食。尽管当官的念头时时都有,并且有时候还表现得相当强烈,可也没敢过多地强求过。能不能干好一项工作是自己的事,但当不当得了官就不是自己能说得算了。不过如今有了实质性地跨越,怎能不令人兴奋呢!科长虽说是个末等的小官,恐怕连芝麻官都算不上,既没多少权也没多少利,无非就是个干活的领班,但毕竟也是个官呢,有多少人都在挤扁了脑袋往这些位子上抢呢。要知道,所谓仕途,其实正如蹬梯一样,须有最低级的跨越,才能逐级攀高,你只有先当上了科长才有资格去想处长、局长、厅长或者其他什么更大的长,没有这最低的一步,其他统统都是白想,都是白日梦,不信你试试看。

想不到这时候,顺子又鬼差神使地冒了出来。

顺子是到我所在的这个公务机关办事时我们碰上的。其时他的事情已经办妥,刚从人家办公室里倒退着出来,脸上还挂着谦恭的笑。

我去走廊头上的洗手间如厕,不期我们两个在走廊里遇上了。我说干嘛哪你?顺子一看是我,笑得眉眼都堆到了一块,你们这个衙门,我进来趟都紧张得不行呢。我说,过来办啥事呢,咋不找我?顺子说,想找来着,可不知你在哪个门里办公啊。我说,先打个电话呗!顺子嘿嘿笑着道,上回喝高了,手机丢了,号码全找不到了。我说,到营业厅去拷一份呗,连话费都丢不了。顺子说,这不,新机子还没买呢。

聊了几句,下班时间到了。我说,走,我请你吃饭!

顺子说,怎么能叫你请,我请!

我说,到了我这里,我请!

顺子说,那行,改天我回请你!

我说,行,改天你请!

我们出了大院,来到街对面一个小酒馆。我点了6个菜,要了瓶二锅头。两杯烧酒下肚,顺子的话多了起来,贤弟,我混得不如意哪!我说,怎啦?他说,我们那个单位这你知道,一改制都成了事业编,比你们公务员那可差老鼻子劲啦。我说,什么事业编公务员的,还不都一回事嘛。他说,咋能一回事,公务员可是国家干部哪,我们现在什么都不是了。我说,只是个名称上的差距,其实都一样,待遇都差不多吧。他点点头说,那倒是,也就这一点能叫我们心里稍稍感到宽慰点儿。

又喝了几杯酒,顺子说,那个局长,我说过的,还记得吧?

我点点头,记得呢,税务局的!

顺子说,又结啦,这回还是个女大学生呢!

天哪,我心里不由一哆嗦,女大学生哪!女大学生这是怎么啦?都长了对眼,看不清天底下还有若干像咱这等单身青壮男人了?

顺子说,结婚那天我又去的。啊呀,光局长一个人身上,我就掏了三回红包啦!顺子感慨了一句,继续说,这个女的比前面的要差了,也不算漂亮,但挺骚情的,结婚典礼上不是有个夫妻亲嘴吗,人家的新娘子都是羞羞答答,她不,搂着局长的脖子张嘴就啃起来,还带声呢!

我说,看这派头,估计这婚他们还长不了。

顺子说,我们也担心这事儿呀,说不定哪天得掏第四回红包呢。

喝着喝着,我和顺子都有些高了。

我说,不喝了,下午得上班呢,叫人闻着酒味不好。

顺子说,我也得回了,下午业务学习,迟到了要扣奖金。

我和顺子在酒馆门口分了手。顺子说,记着啊,这次你请,改天我请你。我说行。顺子说,那咱可说定啦,等我电话,改天我请!

过了中秋,顺子给我打来电话说,我请你吃饭!

我如约赶到的时候,顺子已经站在那个小饭馆门口等我了。令我意外的是,包厢里还坐了一个年轻的女人,眉眼都描得很邪乎,眼神里透着轻佻,说话酸里酸气的,看样子决不是顺子的老婆。

顺子一介绍,果然不是他老婆,女人好像叫什么小方,干什么的我没问。顺子跟那女人说,这是我贤弟,你今天的任务就是好好伺候他。

女人艳笑起来,黏黏糊糊坐到了我的旁边,我闻到一股刺鼻的化妆品的味道。女人把胳膊搭在我的肩上,斜眼看着顺子说,顺哥放心,老娘我别的本事没有,就是会伺候人,保准叫你兄弟一百个满意!

我的鸡皮疙瘩顿时冒了出来。

我对顺子说,不行,这场合不习惯,还是就咱两个人喝酒痛快!顺子嗤了一声说,老弟这你就外行了吧,酒色酒色,自古如此,要是有酒没色,那多没劲!我说,你就饶了我吧,要不然,这个酒我实在是喝不下去!顺子说,不是假装的吧?我说,孙子才是装的!顺子嗤嗤地笑起来,你这家伙,果真扶不起来呢,给你创造机会,不会利用,那就罢了罢了!又对那女人说,小方你先回去,一会儿喝完酒哥找你去!女人有些不情愿地站起来,噘着嘴说,哼,吃饭了又把人家撵出去!顺子好言哄着,又是拍屁股又是捏胳膊,终于把女人哄得乐颠乐颠地去了。

女人离开后,顺子道,你这样可不行,这样怎能在官道上混呢!

我说,不行也没办法,她在这里,我真是浑身不自在。

顺子说,怕谁呢,正常交往,谁也管不着咱!

我说,你跟她,那你媳妇不管你吗?

顺子正色道,她哪里知道,再说也决不能叫她知道哪。养个情妇可是有不少门道在里头呢,你得学着点儿!见我认真地听着,顺子讲得眉飞色舞,唾沫星子乱飞:你的手段如果高明了,老婆和情妇就会两厢太平,那么你就会左右逢源,春风无限;要是搞砸了,那就完蛋了,绝对是没完没了的啰嗦,两个女人都恨不得把你生吞活剥了呢!

酒菜上齐,我们两人碰了杯,一口干了下去。

顺子说,不是哥哥我多事,兄弟你得找个女人了。

我说,这不人家刚给介绍了一个,正谈着呢。

顺子说,到哪步了,拉手啦?

我笑了笑说,哪那么快呢,才见了四五面呢。

顺子诧异道,乖乖,都见四五面了,连手还没拉过?你这速度也太原始了吧。现在的年轻人搞对象,谁还像五六十年代,光磨嘴皮子不动真格的!现代社会都讲速度,今天一见面,明天就可以亲嘴。

我说,终身大事,哪能这么草率呢?

顺子道,那个局长,还记得吧,一年都结了好几次婚呢!

我说,他配叫结婚?纯粹是糟蹋结婚这个词儿呢,要是婚都这么个结法,结婚还算个屁!洞房花烛夜哪,入洞房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事。

顺子撇了撇嘴,落后!要不我怎么说你落后哪!论说咱两个年龄差不太多,咋看事情这么不一致呢,我看你的思想观念太落后了!

我说,这事跟年龄没关系,关键还是做人的态度问题。

顺子说,那你的意思是就你会做人,我们都白痴了?

我说,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我就是这样认为的。

顺子一蹾酒杯,声突然高起来,看来,咱俩不是一路人!

我的嗓门也大了,不是一路人就拉球倒!

顺子不依不饶,拉倒就拉倒!

我也不依不饶,拉倒就拉倒!

结果,饭没吃完,我和顺子竟然不欢而散。走出那家小饭馆门口的时候,顺子说,再见!我也说,再见!我们两个人背道而去。

再次与顺子碰面,是落头场雪的时候。

那雪下得不大,像些碎沙,斜斜地飘着,直往人的领口里灌。毕竟是入冬后的头场雪,让人感觉像遇上了久违的老友,怪亲切的。我从机关大院往外走,用竖起的风衣领子裹住大半个脑袋。顺子穿着面包服从外面进来。我们两人碰了头。

我说,这大雪天的过来,有事?

顺子说,也没啥,就是憋得慌,想找你聊聊。

我说,那走吧,去我办公室。

顺子说,不啦,就几句话,这里说吧。

我说,好,那你就说吧。

顺子说,那个局长,还记得吧?

我无言地点点头。

顺子说,进去啦,就在昨天,我亲眼见的。

我依旧无语。说实在话,这个结局,早是我意料中的。

顺子说,局长哭得呜呜的,一个劲地哭爹喊妈,他那小老婆也跟在后头哭。他这个人和他这个家,这下算是彻底完蛋了。

这时,一阵小旋风刮来,灌了我和顺子一脸的雪。

路面上,楼房上,甚至街道两侧的冬青树上,已经被积雪均匀地遮掩了,满世界都成了亮闪闪的白色。那真是一种纤尘无染的白色,而那些悦目的白色,又能在这个世界上驻留多久呢?

顺子说,这雪下的,把路都遮住了。

我说,遮不住的,雪怕阳光,待会一出太阳,马上就化了。

顺子说,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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