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金虎/文
这是下午上第三节课的时候,阳光穿过玻璃窗洒进教室。教室里很热闹,确切地说是声音很响亮——我们正在朗读课文。小学里的朗读多是这样的,老师先读一句,我们跟着复读一遍,不甚整齐的童声朗读在教室里飞荡。就是在这时候,我突然看到了石头。
石头正趴在教室的窗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师。他的脸上写满了那种叫作羡慕的神色。正当我准备偷偷与石头招手时,却突然发现半天空里猛地垂下一只大手牢牢拽住了他的胳膊,石头几乎被那只大手拖拉着离开了那扇窗户。拖走他的人正是他的父亲,我不用猜就知道,石头一准被他的父亲拖拉到生产队里挣公分去了。
石头是我同桌,从一年级到三年级,我们两人形影不离地坐了将近三年。石头学习用功,脑子也好用,几乎每次考试都排在班里前几名。可没想到三年级下学期时,石头家里出了一件大事,他母亲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晕倒在生产队的庄稼地里,送到公社卫生院抢救了好几天才醒过来。人虽醒了,却已经瘫在了炕上,据说连屎尿都得别人伺候。石头是家里老大,下面有好几个弟妹,于是便辍学回了家。
那时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农村孩子辍学极为普遍,只要谁家大人不想让孩子念书了,这家的孩子便会从此远离了教室。没有谁反抗,一切似乎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是,石头却不同,他给我留下了一幅至今都清晰如新的画面:天将午或者夕阳初照时候,一个男孩痴痴地趴在教室窗外的角落里,脸上写满了不尽的羡慕……
那个燥热的夏天,石头经常在谁也不留意的时候,悄悄趴在教室窗外的角落里,透过玻璃窗,看老师在黑板上书写,看我们在教室里读书。偶尔,我转身发现他,他也正在痴痴地望着我。我看到了他脸上的忧伤神色。石头辍学后,我身边的位子一直都空着,我心里想着有一天,他还会走进教室,坐在我身边,继续大声读课文,继续无忧无虑玩闹。但石头每次宁肯趴在窗外听课,也不愿进教室来,甚至老师几次去叫他,他都不肯进来。后来我才知道,石头是从庄稼地里偷偷地跑回学校,他担心父亲寻来,我好几次看到了他父亲那只粗大的手掌劈空抓下来,石头在那掌下哭泣着挣扎着,渐渐远去。
直到那个夏天快过去了,石头才坐进了教室里。他是被老师领进教室的。其时,我们正在接受三年级的期末考试。石头安静地趴在我旁边,用我借给他的铅笔埋头答着卷子。他答得很投入,连他父亲闯进教室里的脚步声都未能觉察。还是那只粗大的手掌,在石头的脸上印下了五个红红的指印,油印的期末考试卷也在那手掌之下变成了雪花一样的碎片。与碎片一同落下的,还有石头他爹的叫骂声。
从那以后,教室的窗外,再也不见了石头趴在窗角里听课的身影。但是趴在窗外的那个男孩,却已然牢牢刻进了我的脑海里。
多年后的一个暑假,我从上海一所军校回到故乡,与石头不期而遇。他已是一个女孩的父亲了。石头从那以后再也没摸过书本,他在庄稼地里迎来送往着每一个日出和日落,用小学三年的知识积累支撑着自己的人生。他已经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那天,我们几个儿时伙伴小聚,几杯酒后,石头哭了。他说:“我爹的那一巴掌,把我打醒了,也把我的心打死了……”一顿,石头抹了一把泪,“就是砸锅卖铁,我这一辈子,也都会让我的女儿把书读下去的!”
那一刻,石头脸上又浮起了那些渴慕知识的神色。而我的眼前也再一次出现了那幅画面:一个男孩趴在教室的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