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金虎/文
进了那个有些破败的院落,我和信子傻了眼。
正是吃午饭时间,黄土飞扬的院子里,几十号赤着上身的汉子蹲在太阳地里,各自抱着一只老瓷碗,哧溜溜喝着碗里的黑乎乎的饭食。几条更粗壮的汉子木橛一样戳在赤背汉子的周周,他们清一色的白褂肥裤,脸上的肌肉紧绷着,叫人看了不由自主地生出畏惧。
我们刚进了院门,两条白褂大汉便吱呀一声闩上了大门。紧接着,一个声音说,刚来的那俩,抓紧吃饭,吃完了上工。我问,我们睡哪,铺盖卷放在哪?一只手突然伸过来,粗鲁地扯下我的铺盖卷,扔在了墙角的尘土里。信子嚷嚷起来,我们不是你们招来的工人嘛,怎能这样待我们。便有一只脚嗖地踹过来,把信子踢了个大趔趄。
吃饭!又是那个硬梆梆的声音。
捧着瓷碗,盛上那些猪食一样的东西,我和信子也蹲在了那些赤背汉子旁边。信子小声道,虎子坏事了,我看这地方不像正经八百的工厂,咱们八成叫人家骗了。
其实,从迈进院门的一瞬间,我就意识到了。
那天,那个鼻梁上架着眼镜的人在村里说,我们砖窑的条件好得很,保你们吃得好住得好,一月还能挣到五百块钱。那以后,我面前便老是浮现着那五百块钱。这么多的工资,怕是城里的正式工人也拿不上哩,我只要干上小半年,就可以帮家里还清债务,就可以继续坐到教室里复读,就可以真的圆了我的大学梦。信子是不敢奢望去念大学的,他的小学还没念完就当了农民,但信子天天做梦都想着钱,有了钱就能盖房娶老婆。信子说,要是没钱,就不会有女人跟咱,没女人跟,就得打光棍。就这么着,我们两人扛上铺盖卷跟着那个眼镜出了村;就这么着,我们进了这个大院。
晚饭照旧是蹲在院里吃的。那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晚饭了,大概已经到了小半夜。我的肚子早就被那一车车沉重的砖胚榨尽了最后一点垫饥的食料,连咕咕叫的精神头也没有了,当再一次端起那只瓷碗的时候,只觉得肚子像个正在不断膨胀的鼓,气体积蓄着,膨胀着,竟一丝也泄放不出,最后,那碗猪食一样的东西被我趁黑倒在了地上。
饭后便是睡觉。没人号召,也不用号召,大家木偶似的拥进土房子,倒在地铺上,酣声很快把房子淹没了。
我没有睡,信子也是。我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门口,有个白褂站在那里,吹着口哨。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信子的头触到了铺盖上,我赶紧咬住他的耳朵说别睡,得瞅机会跑。于是,信子的一对小眼又亮闪闪起来。
夜已经深了,夏虫鸣得更欢,叽叽啾啾的,把夜色叫得更加神秘莫测。这时,白褂推开房门,接着,一注刺目的手电光射进来。确认我们都睡沉了之后,白褂又拉上房门,喀嚓上了锁,睡他的觉去了。然而这时,信子一直绷紧的身子却突然便软了下去,他说,虎子坏事了,门叫人锁了,咱们跑不了了。我说信子别急,咱们爬窗出去。我早就注意上了那个窗子,它离地面有一人高,虽然窗口不大,但只要打开窗户还是能够从那里爬出去的。
我让信子躺在原地,自己摸到窗户下面,伸手试了试,两扇窗死死的,根本打不开。用手仔细触摸,才知道是被钉子锲住了。只有弄出钉子才能打开窗户。我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在钉子锲入的木头上用力割起来。第一颗钉子被取出来时,我浑身的汗水宛如飘泼的一般了。后来信子摸过来,我俩轮流干,终于把第二颗钉子拔出来了。
窗户开了。我望见了漫天的星斗,我也闻到了青草的气息,此刻,它们都显得那么地亲切。我小声说,信子快走。信子说,得捎上铺盖哩。我说,来不及了,咱们别要了。信子说,值好几块呢。我说,你个财迷,这都什么时候了。信子不再要坚持,跟着我从窗户翻了出去。
天微亮,我们坐上了回家的汽车。直到车轮启动,我才泄了气一般瘫在了座位上。三个多小时后,信子搀着我走进了自家的院落,那一刻,我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
这是1986年的事情了。那年秋天,我便参了军。直至今天,在遥远的西部军营里,每每望见那些肩着暗旧的铺盖卷儿,脸上写满凄惶迷茫的异乡打工者,我总会想起我的那次打工经历,想起来心里便会湿漉漉的,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