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金虎
一
我从银行里刚一出来,后腰眼里就被什么东西给顶上了,接着一个低沉的男声在耳边炸开来:“别动,照我说的办,动就捅死你!”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坏事了,遇上劫匪了!
我老实站着,一动也不敢动,连喘气都不敢用劲。我知道这些家伙们的心肠,他们犯的事没少在晚报社会新闻版上露面。这大都是些心狠手辣的主儿,他们眼里只认钱,别人的命在他们眼里狗屁都不是。不过像我今天碰上的这位倒挺有些特别,事先给你来了句别动,像是礼貌地打了一声招呼,不跟晚报上登的那样恐怖,趁你不备,搂头一榔头砸将下去,先把你弄昏,再实施抢劫。我想,这恐怕是个初犯,或者说是个匪雏儿,心还没那么狠,手也没那么辣,行事自然也就不那么毒了。
“往前走,上那辆面包车!”低沉的男声又在耳边响起来。
我的双脚像被人扯着,不由自主地向着路边那辆面包车走去。
距离并不远,十五六米的样子,搁平时我三秒钟就能走完。可现在我不能走那么快了,我得拖延时间,看看有没有逃脱的机会。否则,上了那辆面包车,就等于被绑上贼船,要杀要剐自己说的就不算了。
这时候正是午后天最热的时辰,不少人正在午睡,我要不是银行卡被该死的取款机吞进肚子里,也不至于大中午跑银行,当然也就不至于遭遇劫匪了。遭遇劫匪的最初,我心里很不痛快,真想扭过头去把后面那小子好好练一顿,顺便问问他到底是啥眼神,我像个有钱人吗?但我不敢动,他的刀子就顶在我的腰眼上,我觉得心里一阵阵麻嗖嗖的。
我尽量挪着小步,慢慢往前磨蹭。这家伙表现得很亲热,勾起左胳膊搂住我的脖子,呼出的气息喷到我脖子上,我闻到了大蒜的味道。
银行门前连个人影都没有。有一只流浪狗迎面踱过来,狗眼与我对视一下,但很快又把目光移开,扭斜着身子向旁边拐去。我看到狗眼里掠过一丝恐惧。我相信,狗眼也一定看到了我眼里的恐惧,还有绝望。
我的确感到了绝望!每前行一步,与面包车距离就缩短一步,逃走的机率也就减少一分。我仿佛已经看见面包车里隐匿的几双眼睛,全都露着凶光,正眼巴巴地等着我钻入他们的罗网。而我清楚,一旦靠近那辆面包车,我无疑就会像一只蛾子陷入了蜘蛛布下的天罗地网,任凭你怎么折腾都摆脱不了被蜘蛛们饱餐一顿的厄运。这不是瞎编,我曾亲眼目睹了一只蛾子的悲惨结局。到底那蛾子是怎么撞上网的我不清楚,我发现它的时候,它已经在那张密实的网上成了一具无头尸,有两只鼓着大肚子的灰蜘蛛正兴高采烈地在它身边忙活着。隔了一天,我又去看的时候,蛾子的半截身子已经没了。又隔了一天,再去看的时候,网上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几处破洞业已修补完善,正张网严阵以待新猎物。
此刻,我觉得那辆面包车就是一张蜘蛛网,而我确凿无疑就是那只可怜的蛾子。我正被一只鼓肚子蜘蛛胁迫着,另外的蜘蛛也凶残地向我逼近过来。我突然想起自己的老婆,想起上小学的闺女,想起正在等着钱办住院的老娘……我的亲人们哪,今天我恐怕就要跟你们永别了!
我的脖子已被身后这家伙搂酸了,大蒜味还在脖子后面飘着。我很想跟他说几句软和话,求求他放了我。我也不容易,上有老下有小,全都指望着我一个人呢,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们怎么办哪!但不知怎么搞的,我就是开不了口,而且越急越开不了口,越开不了口越急。
兴许是急中容易生智吧,我脑子里突然亮起一记拳招。已经忘记了是从哪部电影上看来的,说的是一人被一个坏家伙自后面勒住,这人趁后面人不备,往后猛一仰头,以自己的后脑勺撞击那人面门。我还记得电影上的情节,那挨撞之人登时血流满面,哭爹喊娘,自然脖子也搂不成了,刀子也没法用了,当然胜利也就属于那个像我一样的家伙了。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发展的,紧急时刻,一旦某种念头冒出来,容不得你权衡利弊得失,中枢神经立马就会下达行动指令。此刻,我的经历再一次验证了这个事物发展的规律。就在我脑子里掠过那个电影画面的同时,我已经气聚后脑勺,对准那个制造大蒜气味的面门轰然撞去。
“啊——”令人振奋的嚎叫声在我身后响了起来。
啪!紧接着,一记响亮的巴掌,结结实实扇在了我的脸上。
这一巴掌把我打醒了。我噗的睁开了眼。卧室里,灯光大亮,老婆光着上身坐在床上,一边揉搓着红肿的额头,一边喘着粗气虎视眈眈地盯着我。而我的半边脸,也被老婆的巴掌给扇得火辣辣地疼。
“有病哪你!”老婆不依不饶,“半夜三更犯神经!”
这个恶梦,多亏被老婆打醒了!想到这里,我嘎嘎地笑了起来。
老婆显然被我的笑吓坏了。“发烧了吧你?”她伸出手想试试我的额头温度。我再一次闻到了绕着我的脖子漂浮的大蒜味道。
“吓煞我了,”我把老婆的手推到一边,“梦着被人绑架了。”
“真是病得不轻!”老婆火了,抱起被子去了闺女的卧室。
我躺在床上,从头到尾回忆了一遍梦境,连细节都清晰无遗地全部回想了出来,包括我在梦里的心里活动,还有那两只鼓肚子灰蜘蛛。
我知道,梦是虚的,只是大脑皮层产生的一种幻画。可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不梦着娶媳妇、拣元宝之类的好事,或者次点的诸如一桌美食之类的呢,倒偏偏梦到了这吓人半死的绑架之事。
奶奶个腿!我骂了一句,连自己都不知道该骂谁。
二
七点刚过我就出门了。冬天的早七点,天刚放亮。街上除了个别起早的老人在溜达,再就是匆匆忙忙上学的孩子们,再数下来就是我们这类靠开出租车谋生计人了。其他人这阵子应该还在被窝里磨蹭呢。
我得赶早去出租车公司接班。这个星期轮到我跑白班,从早八点到晚八点。公司把我们这些苦力人管得近乎苛刻,迟到要扣钱,完不成定额任务要扣钱,乘客投诉要扣钱,除此之外,超速违章、闯红灯、乱停乱放、乱上乱下等等,撕的是司机的分,罚款也由司机自己掏腰包,车子剐擦碰损刨掉保险公司赔付部分外,余者也全由司机负担。每天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稍微一放松,一天的忙活就算是白受累了。当然白受累倒没什么,损失收入可就是了不起的大事了。没了收入,每月的房贷靠什么还,孩子的学费拿什么缴,老娘的病拿什么去买药呢?
赶到公司的时候,太阳已经隐隐冒了出来。是个不错的天,东半天红殷殷的,连树枝上残留的积雪都耀红了。公司门口的油条摊已经热火朝天地忙了起来,几个早起接班的同事正坐在长条板凳上吃油条。
“老卯,来来,这里坐!”老侯鼓着腮帮子,伸手招呼我。
我坐到老侯的桌子边,要了五根油条、一碗小米粥。“咸菜你就别要了,”老侯往我面前推了推他的咸菜碟,“凑乎着吃我的吧!”
我于是就没要小菜。我跟老侯是一起进的公司,都跑白班。再说我们两人年岁相当,家境相仿,又都是外地人,平时走得比旁人近些。
“看你脸色不大好,夜里瞎折腾了吧?”我自然知道老侯所谓瞎折腾的含义,于是苦笑笑:“哪有那闲劲,做了一夜坏梦,没睡好。”
老侯竟然有些羡慕起来。“行啊,你家伙还有闲心做梦呢。”他吸溜了两口热豆浆,又抓起一根鼓绷绷的油条,一口咬进去一大半,“我这一天到晚在车上晃悠,就是犯困,一到夜里就跟困死了一样。”
老侯是个胖子,胖人大抵瞌睡要多些。我还记得当初我们刚进公司的时候,晚上跑夜班,别人都能超额完成夜间客运任务,老侯却经常缺额,有时候缺的码子还很大。开始公司怀疑老侯私吞营运款,然而一查营运里数,老侯还不及别人的一半,吞款的怀疑才作罢。实际上是老侯跑了几趟车后瞌睡来临,他把车往路边一停,一觉睡去好几个小时。不过现在他不敢这么放肆了,也贷款置了一栋二居室,好像从夏天开始老婆的身体也出了点状况,经常没有缘由地犯头晕,厉害的时候连饭都做不成,躺在床上才舒坦些。老侯还有两个闺女,大的上初中,小的在上小学,一年需要不小的一笔借读费,他只有拼命跑车才能供养全家。
我家的情况要比老侯乐观些。虽说老娘的肺气肿病需要经常住院打针,但我老婆的身体一向很好,还在保洁公司当着一份小职务,每月定额有收入。最幸运的是,我只有一个闺女,在初中学习也拔尖,孩子也很懂事,从不乱花钱。现在想想,当初我和老婆的决定真是英明,要是没这决定,我现在至少也是两个孩子的爹了。当然,我也曾一度想多养两个孩子,这也正是我和老婆当年来到这座城市的原始动机。可是进城以后我们才发现,最初的设想太过幼稚,生倒好生,生下来咋养活?
老侯说:“俺老婆这一病,家里的活啥也干不了,我觉得自己快累趴下了。”说着打了个哈欠,“说说,你做了啥坏梦,折腾一夜?”
我说:“真吓人,梦着自己在银行门前被人家绑架了!”
老侯嘎嘎地笑了:“这梦有些新鲜,人家绑你个穷光蛋干啥?”
“谁说不是!”我有些想不通地说,“无钱无权,毫无价值。”
老侯看看表,把最后一口豆浆喝完,催我:“抓紧,要误点。”
我也看看电子表,还差十几分钟到点。“急啥,”我从兜里摸出香烟,扔到老侯面前,“你先抽支烟,等我把最后这根油条消灭了。”
老侯点上烟,很惬意地喷出一口白雾。
“这样吧老卯,今天我去少年宫,你跑火车站。咋样?”
“行啊!”我和老侯有个不成文的约定,不同时往一个地方跑,为的是让对方多拉几个人。今天是星期天,少年宫里上补习班的孩子和家长一准多。按约定,今天该轮到我跑少年宫,老侯去火车站。
老侯说:“不好意思老卯,老是抢你的生意。”
我哈哈一笑:“说啥呢,咱老哥俩还分什么你我,真是的。”
我把最后半截油条吞进肚子里,正待掏钱付账,老侯已经把一张十元票子递给了摊主。我趁那摊主不注意,一把抢回来那张十元钞票,顺手把我手里的两张五元票塞过去,把那张十元票转身还给了老侯。
“看看看看,老是你付钱,我都不好意思跟你一块吃饭了。”
“我家的情况比你要好点,你那情况,能省就省几块吧。”
老侯摇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顺手将钱揣进了上衣口袋。
三
老侯出事后我仔细想了想,跑少年宫应该是他事发的开端。为此我常常感到自责,要是不跟老侯换地方,他兴许就不会这么快出事。
想起来,这天跟往常的确有些不一样。我驱车来到火车站时,正赶上一列客车进站,提箱背包的旅客自出站口涌出来,几十个人站在路边伸手招呼出租车。这么热火的生意过去是很少碰到的。因为火车站地处市南郊,进市区路程远,舍得掏几十块钱打出租车的人不多。而且火车站的公共交通很便利,又是好几趟公交车的始发站,乘客上车只需要掏出一块钱,即可坐着公交车满市跑。我们常跑出租车的人摸行市,一般都不太愿意来火车站揽客。跑不好,真的是连油钱都挣不回来了。
我拉上一个旅游的小伙子,问他去哪。小伙子说:“去机场。”
好家伙!一个在市南近郊,一个在市北远郊,单程下来至少五十公里路,路也好走,可以加油门跑外环。真是一单不错的客运生意!
上了外环路,我把收音机音乐台打开。凭经验,跑远途的乘客大都喜欢听听歌,路上不寂寞。竟然是一首老歌,“多么熟悉的声音,陪我多少年风和雨,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这是我年轻时候喜欢听的一首歌,我那时候还能一字不落地唱出来。可以再透露一点小隐私,我老婆就是被我的歌给吸引过来的。我们俩是初中同学,初中毕业时学校开了个小型告别会,我就是上台唱了这首歌。也可能是跟自己没考上高中有关系,这个告别会结束后,我就要回到庄稼地里去刨土坷垃挣食吃,因此唱着唱着我就双眼流泪,把台下的女同学们唱哭一大片。我记得老师还很惋惜地说过这么一句话:“卯子这小子,要是好好学习,将来准能当上歌唱家!”我的歌加上老师的预言,让我顿时成了明星。我老婆就是告别会结束后给我递了纸条,她也没考上高中,也得回家下庄户地,重要的是两村隔得不远,我们两个自然就好上了。
“师傅,麻烦您能不能把收音机关小一点儿?”我正陶醉在这歌曲的旋律里,一旁副驾驶座上的小伙子开口了。看来,这小子实在没多少文艺细胞,这么好听的歌还嫌吵。罢罢罢,干脆关了收音机。
刚关上收音机,我的手机又响了。是老侯打过来的。
我把耳机塞进耳朵眼里,老侯的声音传过来:“怎么样老卯,还在等客呢?”老侯心里知底,跑火车站十有八九还呆在原地候客。
“去机场呢,”我语气里透着得意,“正在西外环上。”
“嗳哟,一趟不错的生意呀!”老侯的话里明显充满了羡慕。
“你哪?”我问他。这时候给我打电话,我估计他的车没动弹。
果然,老侯说:“刚送来一个,我正在车里抽烟呢。”我似乎听到老侯深吸一口香烟又夸张喷出去的声音。“你听到了吗,老卯?”
这家伙,看来心情不错。但他打来电话,绝非扯这些咸淡。
“快说,有什么事?”我对着耳机线上的小话筒喊道。
“我的车被人包啦!”老侯的话里透着喜悦,“就是刚才我拉的那个妇女,穿的貂皮大衣,耳垂子上挂两个大环子,就是长得不咋的。”
老侯说完,嘎嘎地笑了起来。
我说:“包车的事不好碰。你小子,别把自己也包给人家啦。”
老侯继续嘎嘎地笑着,他的笑声在耳塞式听筒里一颤一颤的。
“不跟你说啦,”我说,“正跑着车呢。”
挂了老侯的电话,我突然想起忘了问问老侯怎么个包车法,我跑了这么多年出租车,还从没享受过被人包的滋味呢。我想应该是单不错的生意,要不老侯也不会恣得嘎嘎乐。想想也的确不错,满车就拉着一个人到处跑,既不用停车候客,也不用收钱找零,包完一把账,省心又省力。可惜,这等好事,怎么就轮不到我头上!也难怪老侯偷着乐呢。
到了机场,我把车稳稳地停在入口路边。
“八十块。”我说着,从计价器里嘎吱嘎吱打出发票,递过去。
“师傅,我不要发票,给你七十块!”小伙子看样很老练。
“不行!”我的语气丝毫不容商量,“打表多少就是多少!”
“表还不是你们自己定的,你们这些开出租车的,玩的那点鬼把戏别以为我不知道!”看样子小子要跟我较劲。其实,他说的实际上也不无道理,我们公司就处理过两起私自调表的恶劣问题,两个司机被罚了款不说,还遭到开除处理。但怀疑我老卯玩这猫腻,小子瞎眼了!
我有些恼火,哐地推开门下了车。“八十块,一分都不能少!”
“我要是不给呢?”小伙子看样想给我耍横。
“你敢!”我从车座底下抽出一根钢管,在手掌心敲打两下。
这根钢管是老婆替我预备的,为的是防备不测。老婆从晚报上看到了一篇新闻,说的是一辆出租车遭人劫持,司机被劫持者杀害。从那以后她天天担心我被人劫持,不知从哪淘换来这根二尺长钢管,嘱咐我情况紧急时防身。我当然一次都没使唤过,不过今天看来要派用场了。
其实,我原本不会如此光火。七十块就七十块呗,我自己少挣点也没啥大不了的,无非就是辛苦一点多跑两趟。可小子怀疑我在表上做手脚,这就不是商量的问题了,是对我的诚信和人格的最大侮辱。当然我很清楚,虽然钢管在手,可我不会轻易动手,伤了人可不是闹着玩的!
“给你!”小伙子扔下八十块钱,背起包进了大厅。进门时又回头望了我一眼,还抬手指点了两下,嘴巴里叽里咕噜冒出一串什么话。
我知道他在骂我。骂就骂吧,不痛不痒,权当没听见。
不过,我的心情已经被这小子给搅得相当郁闷起来。
四
老娘的肺气肿病又犯了。我从机场往回赶的路上,接到了老婆打来的电话。“你赶紧回来吧,咱娘又发高烧了。”老婆在电话里嚷道。
冬天真不是个好日子,特别是对得肺气肿气管炎的老人来说,一阵凉风就会感冒,一感冒就要发烧,一发烧就得憋气,一憋气就必须去医院打吊针。这两年的冬天,老娘的病情有所加重,每个冬天至少得住上两次院,每次住院都得花个三千两千的,似乎被医院给绑住了一样。
老娘有病,当儿子的不管谁管?就算花钱再多也得治,不能眼看着老娘憋气受罪。我赶紧挂起了停运牌,猛加油门往家里蹿去。
在市区的天桥底下等绿灯时,与老侯的车跑成了并排。起初我并没注意到他,主要是没心情往四下里撒目,老娘在家里病着呢,我哪有闲心去看街上的风景呢?是老侯的巴掌把我敲醒了。我抬头看时,他正摇下玻璃窗,伸手拍打我的车窗。我赶紧摇下窗子,跟老侯打招呼。
“怎么啦,收车啦?”老侯从车窗伸出脑袋,诧异地望着我。
我说:“刚接到老婆的电话,老娘又犯病了,得赶快送医院。”
老侯说:“那你赶紧的。”一顿又说:“需不需要我也过去?”
我看到老侯的车后座上坐着一个女人,穿着貂皮大衣,可能就是包他车的那女人吧。于是我说:“不用了,你好好跑你的车吧。”
老侯还想说点什么,绿灯亮了,后面的车一个劲地按喇叭。我们只好同时挂档踩油门,两车并驾齐驱通过十字路口,之后老侯直行,我拐到了右侧大街上。分开的刹那,我们互相打打喇叭,算是招呼了一声。
我回到家的时候,老婆正在收拾住院的一应物品。老娘坐在客厅的沙发角上,艰难地喘着气。见我进了门,老婆说:“刚量了,三十八度五,赶紧到医院打针吧!”过去的经验表明,老娘只要刚一发烧,马上到医院去挂吊针,用不了几天就能把病压下去。要是拖头沉了,起码得多用一倍的药,住院天数也得翻个番。所以,一有病就得赶快治。
但老娘显然不愿去医院,我知道她是怕花钱。每次住院,病情刚有好转,老娘就急三火四催着办出院手续,一时也不想在医院多呆。医院是个啥地方,没病没灾的好人谁也不想在医院里多呆,可一旦病了就没法子了,不想去医院也得去,只有到医院打针吃药才能帮你治好病。
“卯子,咱不去了!我试着没事,花那些闲钱干什么……”
“娘,就去医院打上一支吊针,等退了烧就回来!”
“我吃上几片退烧药就好了,犯不着把钱往医院里砸。”
“吃药见效慢,你上回不就是吃了好几天药不管用,最后还得到医院去打针。”我又强调了一句:“药钱白花了,针钱也没省下。”
老婆插嘴:“就是啊娘,上回吃药花了好几百,一点用都没管!”
老娘不吭气了。显然,我和老婆的话说到她心里去了。最后,老娘站起身,很不情愿地往门口挪去。我赶紧过去搀着她的胳膊,回头叮嘱老婆:“兰花,把抽屉里那张银行卡带着,我身上的钱不够!”
听我说到银行卡,老娘浑身哆嗦了一下,脚步缓下来。“卯子,不去了吧,啊?”我说:“你只管去打针,家里有钱呢。”我一点也没骗老娘,那张卡里存了三万多,是我们家唯一的存款。按说,每个月还着房贷,再刨去一家人吃喝用度,把钱存到这个数上,已经了不起了。
老娘被我半架着上了出租车。老婆在后面提着大包也上了车。我猛踩一脚油门,出租车出了小区,向离小区最近的一家济困医院跑去。
济困医院过去是一家大型国企医院,企业倒闭后,设备卖了,厂房扒了,地皮被房地产开发商买走了。唯有国企医院的三层小楼还好端端立在那里,不久就被市人民医院兼并,成了其下属的一家分院,但后来又从市院划分出来,挂牌成了济困医院。如今,当初的国企厂址被开发商建成了十几栋小高层住宅,而且早就被有钱人抢购一空。小区里的住户多了,连带小区门前的济困医院也跟着热闹起来,附近居民有个头疼脑热、感冒发烧,全在这里治。他们在这里看病享受医保报销待遇,而且报销比例高达百分之七十,也就是说如果看病花一万块钱,自己只需掏三千就可以了。国家真是给老百姓办了件大好事。可惜,这样的好事我老娘享受不上,她不是城市居民,她的户口包括我和老婆孩子的户口都在乡下,不过我和老婆因为有工作,单位里给买了医疗保险,我们两个人可以享受城市人看病的待遇,我老娘和我闺女就只能全额医疗,花多少钱都得自己掏。但有病不是有别的,花多少钱都得花,省不得。
到了医院,挂上号,找医生一看,一句话:“赶紧住院吧!”
于是,我又跑上跑下给老娘办理住院手续,不想缴住院费时出了麻烦。是个了不得的麻烦,我的银行卡被自动取款机给吞进了肚子里。
这是设在医院门口的一部柜式取款机,在我前面,一名妇女把卡插进机子里,很轻松地取走了两千块钱。轮到我的时候,因为不常进行这类操作,输了好几次密码都是错误。正要再输,卡被吞进了机子里。
这还得了!我有三万多块存款在卡里呢!急得我浑身冒汗,对着机子拍了好几巴掌。老婆也吓坏了,“你个死卯哇,你个死卯哇!”她重复着这句话,围着机子转过来转过去,似乎想找个口子把卡掏出来。
“你们别着急,到银行去讲一讲,让他们帮你们取出来。”一个等待取钱的青年似乎很在行,如此这般地跟我比划着讲了一大通。
我对老婆说:“你先回去陪着老娘,我这就去银行!”
老婆说:“你个死卯啊,你这是做了啥孽呀,你今天必须得把卡给我捞出来,捞不出来你就别回来!”老婆的话音里夹杂着哭声。
我顾不上跟她瞎叨叨,开上出租车就往银行蹿去。常跑出租车,我知道最近的银行在哪里。当然,我知道,即便被取款机吞吃了卡,我卡里的钱也分文少不得。不过容不得我不急,老娘正等钱缴住院费呢。
路上,我突然想起那个关于绑架的梦。也是跟银行卡有关系,也是被取款机吞下去了,而且我也是进了银行……我不由一激灵。难道那个梦不是无缘无故的瞎梦?难道我的梦有预知未来的功能?越想我越觉得脊背发冷。八成今天会发生点什么事,待会儿我一定要防备着点。
然而,等我从银行出来,一直到坐到出租车上,啥事也没发生。
不过我的手机倒嘀铃铃响了起来,一看显示,是老侯打来的。“老娘的病怎么样了?”老侯真是热心肠的好兄弟,难为他还记着这事。
我一五一十说了,当然包括银行卡被吞的事。末了我说:“我得先去公司先借两千块钱。银行卡两三天才能取回来,老娘等钱用哪!”
想不到老侯说:“我家里正好还有两千块钱,你先应应急吧!”说罢不等我表态,又加了句:“哪个医院?我一会儿给你送过去!”
我正想客套两句,老侯的电话已经挂断了。
五
老侯来到医院的时候,我刚被老婆修理了一顿。原因当然是我没能把那个装着三万多块钱的卡给带回来。见不到银行卡,老婆的魂就像被什么人掏走了,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完毕,双手掩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好在这时老侯进了门。老侯不光带来了钱,还提着一袋桔子。
老婆当然不好意思当着老侯的面哭天抹泪了,不过也没给我什么好脸子。老侯说:“吞个卡有什么大不了的,银行又不敢落下。”老婆斜了我一眼说:“不是心疼那卡,是气他办事不牢靠,三十多的人了,狗捣猫抓的!要不是大哥送钱来应急,俺娘的病今天就看不成了。”
用老侯的钱缴了住院费,老娘顺利住进病房,打上了吊针。
老侯说:“我来还有点私事,想找医生问问俺老婆的病。”
我知道老侯的老婆得了头晕的毛病,经常晕得连饭都做不成。想到这里,我说:“走,我陪着你到门诊上找脑科医生问问。”
老侯说:“我自己去就行,婶子打针,你在这里陪着吧。”
老娘见过老侯好几次面,知道他是我的同事和朋友,就说:“你们都忙去吧,我自己打针就中了,瓶子滴完了,我会摁那个小开关。”
我说:“兰花在这里陪着就行,今天星期天,她歇班。”
老娘说:“歇班也不用陪,别在这遭罪了,快回家歇歇吧。”
我知道老娘不太情愿让我老婆在这里陪护她。她们两人的关系虽说不上有矛盾,可也好不到哪里去。当年接老娘来城里时,我就曾经跟老婆敲打过,我说你可以不孝敬我老娘,但决不能难为她,更不允许惹我老娘生气。我发了狠话:“要是惹我老娘生气,别怪我不客气!”老婆起初还有些试探地说:“唉哟卯子,我要是惹你老娘不高兴,你还能揍我咋的?”我说:“你要是给我老娘气受,我不会动你一指头,我嫌脏了我的手,我跟你离婚!”老婆叫起来:“离就离,谁怕谁!”其实我说这些话纯粹是吓唬吓唬她,老婆当然也知道我不会因为她惹老娘不高兴就跟她离婚。但灯不挑不亮,话不点不明,因为有言在先,这些年老婆对我老娘一直都还过得去,单说老娘每年住两次院,她从来都没说过不字。虽也心疼钱,但再心疼,给老人治病救命却毫不含糊。倒是老娘心里总是不得劲,对我老婆也一直和和气气,似乎欠着她不少人情。
老婆说:“我陪着娘就行,卯子你陪侯大哥快去找医生吧。”
我说:“好,待会儿我再去跑两趟车,午饭给你们送炉包来。”
我和老侯出了病房,向一楼门诊大厅走去。路上,我本来想问问老侯包车的事,但一想又觉得不妥,还是先找医生咨询一下他老婆的病情再说。倒是老侯沉不大住气了,主动跟我说:“红绿灯那会儿,你看见了我车上拉的那个女人了吧?”我说:“刚看了个影子,没看清长啥模样,不过看上去挺富贵的。”老侯说:“你说对了,她是少年宫教钢琴的老师,看样子趁不少钱呢。”我说:“这么富裕的人家,应该有自家的车吧?”老侯说:“我也这样问了,你猜怎么着,她老公开着车旅游去了。旅游是怎么回事?就是出去烧钱,大把大把的钱扔在路上。没有钱的人家,谁敢这样折腾?”我问:“说了没,包多少天?”老侯眉开眼笑地说:“半个月,主要是接送她上下班,一天三百块。”我惊叹起来:“真是一桩好生意,我们一天到晚不停地跑下来,每天也就平均挣这个数吧。”老侯笑笑说:“是呀,要不都说有钱人财大气粗呢。”
我们说着,从三楼病房来到一楼门诊大厅,找到脑科诊室。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医生在里面坐诊。诊室里空荡荡的,一个病人都没有。
见我们两人进了诊室,老医生示意我们坐下:“哪里不舒服?”
我和老侯没坐。老侯说:“大夫咨询个病,我媳妇老是头晕。”
医生说:“人呢,病人不来怎么看病?”
老侯说:“我先来咨询一下。她的头老是晕,活都干不成。”
医生说:“头晕的原因有很多,有的是颈椎病引起的,血压高也能导致头晕。具体是什么病,需要拍个片子检查一下才能下结论。”
老侯说:“那我明天带我媳妇来拍个片,再请大夫您看看。”
医生说:“好的,你明天直接过来找我就行了。”
离开诊室,老侯看看表:“唉哟,时候不早了,得去接人家。”
我说:“那就赶紧吧!我也得去跑两趟,要不定额完不成了。”
出了门,老侯开着车径直往少年宫跑去,我则在济困医院门口摆开了摊子。离吃午饭时间还有一小会儿。午饭不用我操持,待会儿在路边找个炉包摊买上两盘炉包捎到医院即可。我想,利用这会儿工夫,自己跑个两三躺生意不会有问题。只要车轮子动起来,就不怕没钱挣。
很快,来了一个妇女打车。“师傅,麻烦您去趟少年宫。”我开着车上了路。济困医院离少年宫不算近,不塞车也得跑半个小时。
车子穿过几条街道,终于望见了市少年宫的大楼。看样子学生们还没放学,楼前空空荡荡的,几辆私家车停在广场边上。老侯的出租车也停在一个角落里。这就是被人包车的好处,雇主用车车就走,雇主不走车也不走,开这样的车享福多了。我在楼前将妇女放下,打算过去跟老侯招呼一声。不想妇女问了一句:“师傅,一会儿放学了,再打您的车回刚才的医院行不行?”“行啊。”我说,“我在那角上等你们。”
我把车开到了老侯的车旁边,隔着车窗一看,老侯正放倒座椅,躺在车里舒舒服服地闭目养神。我敲了敲老侯的车窗,他一看是我,赶紧打开门让我坐进车里。“这么巧,你咋也来啦?”老侯哈哈笑着问。
我说:“刚拉了个人过来,待会儿人家还要送回济困医院去。”
老侯掏出烟来,我们一人点了一支。他用力抽了一口烟说:“我琢磨着,这天底下挣钱门道真是不少,但只有挣孩子的钱最容易。”
见我有些不解,他继续道:“你看,一家一个孩子,都拿着跟宝贝疙瘩似的,孩子要什么大人给买什么,孩子想学啥大人就给报啥。”
老侯指了指旁边的少年宫大楼说:“你看看这楼里,辅导班兴趣班特色班,就跟扎堆似的,一个班挨着一个班,你说哪个班不是瞅着家长兜里的钱开办的?就说包我车的这女人吧,上午在这里教完学生,下午还要到几个学生家里去教课,每家一小时,起码要跑五六家呢。”
我说:“听说钢琴学费挺贵的,买个钢琴也得一万多块。”
“不是咱家孩子能学得起的!”老侯长叹一声。我也长叹一声。
我想起了闺女上小学时,有次跟我说,她想学钢琴,长大了当一名钢琴家。当时可把我吓得不得了。我心里说,孩子啊,钢琴是咱能学得起的吗?那是富人家孩子的专利,一节课一百多块钱不说,钢琴就更买不起了。但这些话我没跟闺女说,我只是动用了一个爹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无情地把闺女心中的钢琴梦给扑灭了。从那以后,闺女再也没对我提过钢琴这俩字。但在我内心深处,钢琴却成了我滴血的心事。
“下课啦!”老侯叫了一声。我抬头一看,果然看见许多花枝招展的孩子涌出了少年宫大楼。不少孩子还背着乐器,一副文艺派头。
回到车上,发动着车。我看见妇女带着一个男孩向我的车走来。
我还注意到,貂皮大衣也款款地站在了楼门口。女人的指间还夹着烟卷,悠悠地抽了一口,一股白烟模糊了她的脸。从装束上看,这确实是一名发达者的典型标志。那衣裳毛烘烘的,据说一件上万块钱。在这个寒冬腊月天里,身上裹着这么一件东西,我想应该是很暖和的吧。
这时候,老侯的出租车已经稳稳地停在了貂皮大衣身边。
六
第二天上午,伺候着老娘打上吊针后,我便来到了医院门前的老槐树下等老侯。一支烟没抽完,老侯就拉着他老婆来到医院。看样子他老婆病得真是不轻,路都走不成了,老侯直接背着她进了脑科诊室。
我一看老侯背着媳妇实在吃力,就赶紧到护士站租了辆轮椅,推到脑科诊室时,老医生初诊已结束,正在埋头写单子。老侯媳妇坐在桌边方凳上,头耷拉着,无精打采。老侯站在她身边,盯着医生笔尖发呆。
“先去缴费,做几个检查看看。”老医生把检查单递给老侯。
我赶紧把轮椅推到老侯媳妇身边,老侯抱起老婆,放到轮椅上。
老侯说:“老卯你就忙活去吧,婶子不是还在病房里打针嘛。”
“没事,”我说,“一瓶药打完得俩小时,咱先做检查去吧。”
老侯不再客气,我们两人推着他老婆先来到门诊收费处,把单子递了进去。趁收费员在电脑上噼里啪啦敲打键盘的空档,老侯悄没声地把轮椅推到距收费窗口远一点的地方,之后回来趴在窗前等着缴费。
“六百八十块!”很快,里面的女收费员报出了检查费金额。
“多少?”老侯疑心听错了,把脸凑近窗口又问了一遍。
“六百八!”女收费员没抬头,只是把手伸了过来,准备拿钱。
我看到老侯明显地哆嗦了一下,但很快就平静下来。他从面包服内兜里摸出一摞百元纸币,往手指上吐了口唾沫,数出七张递进窗口。
“啊呀,做个检查就要六七百,谁还能看得起病!”我嘟囔道。
老侯赶紧朝我摇头,又用下巴往他媳妇那边示意了一下。我明白了老侯的意思,他是担心老婆听到这个钱数。老侯小声说:“你嫂子就怕看病,心疼钱哪。待会儿她要问起来,你就说花了五十块钱就行。”
我说:“我老娘也怕花钱,有病就硬扛着。这两年我总结出一个道理,有病绝对不能拖,越拖越头沉,到最后多花钱还得多遭罪!”
老侯懊悔地说:“这事也怪我,跟老婆提了几次,到医院看病,她不来,我也没坚持。今天要不是硬把她给抱上车,还来不了呢。”
我们来到轮椅边,一直低头闭眼的老侯媳妇突然抬头来问:“花了多少钱呀?”老侯俯下身说:“不多!我起先估摸最少也得花一百,结果才五十块钱!”老侯媳妇似乎不相信,又望望我。我说:“就是,正好五十块,不多不少。”老侯媳妇叹了口气:“这么贵呀,家里一个星期菜钱没了……”老侯故作轻松地说:“要做这么多检查,在别的医院恐怕得花还几百块,咱来的是济困医院,比别的医院便宜多了。”
检查很快结束。我们拿着片子回到脑科诊室。老侯特地把轮椅放在诊室外面,嘱咐媳妇:“没啥大病,我进去找医生给你开点药。”他老婆没抬头,有气无力地说:“吃啥药呀,乱花钱,太贵就别开了……”
诊室里,老医生举着片子一看就叫起来:“果然是这样……”
老侯一下子紧张了:“医生,俺老婆到底得了啥病?”
老医生向门口望望,声音小了些:“你们看!”说着,他把片子举起来,用指头点着其中一团灰乎乎的影子,“这个是脑组织,这片发白的地方就是瘤子。看到了没?没错,这团白影子,就是一个瘤子!”
“啥……瘤子!”老侯双腿一软,一下子瘫在了桌边的方凳上。
我心里也是一震。瘤子!老侯媳妇的脑袋里长了一个大瘤子!
老医生并未理会我和老侯的惊慌,继续说:“我初步估计,这应该是一个脑膜瘤,良性的可能性要大些!”他的语气很平静,就像在给无关的人普及医学知识,“只是这个瘤子已经长得不小了,你看把脑组织都挤偏了,神经也受了影响,头晕啊,偏瘫啊,都是瘤子造成的。”
“大夫……还能不能治了……”老侯的问话里充满了哭音。
“啥不能治了?现在还有不能治的病吗?”老医生说,“做个脑外科手术把瘤子摘掉就行了,而且良性的肿瘤一般都不会再复发的。”
老侯听到这里,猛地站起来,一把抱住医生的手:“俺求求您了大夫,您快给俺老婆做这个手术吧,不管花多少钱俺都往外掏!”
老医生笑起来:“你这个同志,先不要激动嘛,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老侯连连点头,又坐回方凳上,睁大眼盯着医生的嘴巴。
老医生说:“这个病,咱济困医院目前还做不了,你得转到市立医院脑外科去做。”一顿,老医生又问:“病人有没有医保?”
老侯连连点头:“有,有,俺入的是市医保!”
老医生说:“市医保也不错,好像能报百分之七十吧?”
“就是!”我插了一句。我老娘每年住两次院,我知道市医保的报销比例。可惜我老娘户口不在这里,享受不上医保待遇。老侯媳妇先前在超市水产柜台宰鱼,病休前超市里一直给她上着养老和医疗保险。
这时老侯又问道:“医生,这病要治好大概得花多少钱?”
老医生翻翻眼皮:“怎么也得四五万吧。”可能看到我和老侯被吓呆了,又说:“脑袋里动刀,是医院最大的手术了。不敢拖了,得赶紧手术,神经压迫时间一久会丧失功能,到时做了手术也来不及了。”
我和老侯推着轮椅,步履沉重地走出了济困医院。
来到出租车前,老侯小心翼翼把媳妇抱进车里:“医生说了,你没啥大毛病,咱们回家!”老侯媳妇蜡黄的脸上顿时漾满了喜气。
关好车门。我和老侯站在车边抽了支烟。老侯边抽烟,边不住地叹气。我知道,他一定是在为住院手术的事发愁。我想劝慰一下,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烟抽到一半,我说:“昨天去银行,他们叫我今天过去拿卡,下午就把两千块还给你。”老侯依旧没吭气。抽完烟,他把扔地上的烟头用脚碾碎,冒出一句:“四五万呢,到哪操持这么多钱?”
我说:“减去医保的百分之七十,你只要准备一万五就够了。”
老侯愁眉苦脸地说:“一万五哪,一时半会儿到哪借这么多?”
我说:“跑了这么多年出租,你家里还没存个万儿八千的?”
老侯道:“不瞒你,我全部存款就是借给你的那两千块钱。”一顿又说,“今天我老婆看病的钱,是那个包车女人预付的定金。”
我不吭气了。半晌,我说:“要不,一会儿取回卡,我借给你!”
老侯一把攥住我的手:“老弟哪,你救了我老婆的命啊……”
七
送走老侯,在病房里伺候老娘打完吊针,我就驱车向银行赶去。
事情挺顺利, 女工作人员让我填了一张单子,把卡给了我,同时给我上了一堂课:“师傅,我们ATM机上的操作是有规定的,插卡三十秒后不操作,卡就会给吐出来,要是再过三十秒您没取卡,就会给您吞进去。另外,连续三次输错密码,您的卡就会锁定,或者被取款机吞进去。所以呀,您以后在取款机上用卡时,一定要按规定操作。”听着女工作人员耐心细致的讲解,我一边点头,一边在心里直打鼓。看来这卡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里面明明存着我自己的钱,却还得听机器的摆布!
不过,总算把卡取回来了。我想起对老侯的许诺,便想直接在银行把钱取出来。有了卡被吞的教训,我有些发怵跟取款机打交道了。
女工作人员似是看透了我的心思,笑着说:“您只管放心用,只要操作得当,我们的取款机是不会出问题的。”我说:“不是信不过你们的机子,只是在机子上取这么多钱,怪麻烦!”我说的是实情,因为取款机的每一笔取款额最高限定在两千块,取一万五就得鼓捣小半天。
女工作人员热情地帮助了我。她把卡通过柜台上的坑式通道,递给了里面的工作人员。工作人员在电脑上划拉一阵,让我在一个小键盘上按下密码,之后就把厚厚一捆红彤彤的百元票由那个小坑递了出来。
把钱揣进面包服内衣兜,我的胸前顿时鼓得老高。用手往胸膛上按按,鼓绷绷硬邦邦的,我心里涌上一股喜悦,感觉腰杆也硬棒起来。
回到病房,老娘去隔壁一个老太太病房串门子还没回来。
老婆已经送来了午饭。大白菜炖大豆腐,菜上还横着不少一指厚的五花肉片子,香喷喷的,一闻就让人忍不住直咽唾沫。我悄悄瞅了瞅老婆的脸,老婆的胖脸可能刚受了屋外严寒冰冻的缘故,红扑扑的,看上去心情倒不坏。我准备利用这机会把借钱的事向老婆汇报一下。一万五不是小数目,借给别人不经过老婆点头能行?这点纪律我还是有的。
然而还没容我开口,老婆先发问了:“卯子,你啥时去取卡?”
“已经取回来啦!”我掏出银行卡往老婆眼前一晃,“你看!”
老婆脸上笑成一朵花。“快拿来我看看,他们没给咱弄坏吧?”
我说:“怎么会弄坏呢,我查了,里面的钱一分都不少!”
老婆捧着银行卡,反面看了看,又正面看了看,之后还放到鼻子下闻了闻。是啊,里面装着我们的血汗钱,装着我们一家子的希望哪!我突然有些犹豫起来,担心跟老婆一讲借钱的事,她会立马跟我翻脸。
正犹豫着,老婆问我:“老侯家嫂子不是看病嘛,没来?”
扯到了这个话题上,我心里一阵高兴,连忙向老婆汇报:“上午就看完啦,我陪着他们,一步都没离开呢。”见老婆认真听着,我火速亮出了重点,“说起来真可怜,老侯家嫂子恐怕活不长久了!”果然,老婆听到这里,惊得脸色都变了。我假装没看见,继续说:“她脑子里长了一个大瘤子,医生说就像大人的拳头一样大,把神经都挤坏了。”
“那就没办法治了吗?”老婆主动撞到了问题的节骨眼上。
我说:“治倒是可以治,就是得花四五万块钱呢。”
老婆说:“跟一条人命比,四五万块钱算个啥?”
“可老侯穷得梆梆响,他家里就两千块钱,还借给咱啦……”
老婆不吭气了,但很快回过味来似的,朝我一瞪眼:“他是不是问咱借钱了?”我点点头:“借一万五,我没敢答应,怕你生气……”
老婆推了我一把:“你个死卯子,你把俺想成什么东西了!”
我心里一阵激动:“兰花,你心真好,不愧是我老卯的媳妇。”
老婆竟然害羞了。不过扭捏一阵,又正色道:“借钱可以,但你得叫老侯给打个借条!”之后又强调一句:“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
我说:“那是当然,不用你嘱咐,我也得叫他给打张借条。”
我和老婆说话的当儿,老娘慢腾腾回来了。医院真是好地方,才打了两天针,老娘的烧就已经退了下来,脸色好看了,人也精神多了。
“卯啊,你去办办手续,咱这就出院吧!”老娘说。
我还没说话,老婆在一边叫起来:“那咋行啊娘,再住两天吧!”
我说:“就是,万一出了院,您又犯病怎么办?”
老娘说:“也犯不着老拴在医院里,时时都得往出花钱。”
老婆说:“给您说多少回了,钱的事您就别操心了,有我和卯子挣着呢,还不够您花的?出院的事再别提了,住两天巩固巩固再说!”
老娘不吭气了。儿媳妇是为了她好,她要再不依就说不过去了。
你别说,老婆在借钱给老侯和老娘住院这两件事上,做得那真是相当令我满意。这就足够了。什么叫好老婆?这就是。一个儿媳妇,不见得非要对婆婆低眉顺目,也不见得非要天天娘长娘短拉近乎,在诸如看病住院这些大事上,舍得花钱,伺候尽心,这就是好儿媳妇。这是从儿媳妇的角色讲的。从老婆的角色讲,对男人的哥们朋友,也像男人一样真心待、热心帮,就一定会是个好老婆。家里有这么个老婆伺候着,男人还有什么可说的!不好好挣钱让老婆过上好日子,还算个男人么!
我正念着老婆的种种好呢,只听老婆高声嚷道:
“卯子,还不赶紧撑你的食,一会儿好把钱给人家送去!”
八
想不到,还没等我给老侯送钱过去,老侯就把那事给做了。我是事后知道事情原委的。但我知道的时候,事情已经变得不可收拾了。
那天去找老侯前,我先给老侯拨了一个电话,想跟他约一个见面的地点,好把钱交给他。谁知,一连拨了两次手机,都是用户已关机。
印象中,老侯跑车时手机从来不会主动关机。好几次,我们跑夜班车转累了,我给他去个电话,约在某街牛肉面馆吃碗牛肉面,等我赶去时,老侯也一准或先或后赶到那里。我们在墙角的小桌边一坐,每人要上一碗牛肉面,把热面热汤呼噜呼噜地吞下肚子,之后打着饱嗝,坐在那小馆子里抽上一支烟,聊聊各自见闻,再大的疲乏也感觉不到了。
我猜想老侯可能忘了给手机充电,自动关机了。现在的手机都不是省油的灯,电池容量小,装不了多少电,一到晚上就得快充电,要不绝对撑不到第二天天黑。我都是雷打不动每天必给手机充一次电,跑白班的时候就利用晚上充,跑夜班的时候就在白天补觉时充,反正一次都不能落下。有时候睡到半夜里,突然想起忘了充电,于是赶紧爬起来给手机充电。我想,手机的确是个好东西,让人跟人的距离变得很近。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你在哪里,一个手机拨过去,就全搞定了。过去没有手机的年代,联系一个人可就没这么简单了。我记得进城第二年,老娘带着我闺女来城里小住。那时候我还租住在市郊的一个小平房里,也没开出租车,跟老婆一块在郊区一个菜市场给人家择菜。老娘走前三天从乡里打来一封电报,叫我去火车站接站。可那电报走得太慢,十几天后才到我手上。那天,老娘领着闺女在火车站左等右等不见人,只得一路不住打听着,半夜才来到房子。一见面,老娘闺女都放声大哭。今天,有了手机,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这是手机带给人类的最大便利。但是手机也同时给人们带来了不少烦恼,你得不停地往里砸钱,否则就会欠费停机;你得不断地给电池充电,否则就会停电关机;最恶心人的是那些系统软件什么的,你得不停地给他们升级,否则它就不给你服务。老婆好几次叱喝我,天天绑在个破手机上,累死了!我说,是手机把我给绑了,有什么办法?总不能不用吧,不用手机,就跟瞎子摸黑一样。
此时,打不通老侯的电话,我就有了一种瞎子摸黑的感觉,实在不知该用什么办法跟他取得联系了。似乎,老侯一下子离我遥远起来。
跑了几趟生意后,趁车里一时半会还没上人,我又给老侯拨了几次手机。手机里依旧是那个冷冰冰的声音:“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我没辙了。坐在出租车里认真想了半天,决定趁跑车的空儿里去老侯家一趟,把钱先交给他老婆再说。救命如救火,时间容不得耽搁。
老侯家住得比我家要偏一点,房子比我买得也晚些。我那房子价格每平米比他的要贵五百。当初我准备买房子时,老侯还没动这念头,也是在市郊租平房住。那天,我咬牙从银行贷了二十万,把这套两居室的房子给拿了下来。老侯专门跑来参观,一眼就眼馋了。虽说从那开始整整十年,我被房贷牢牢地拴在了银行里,每到月底就得去送钱,但毕竟有新房住了。这是什么感觉?连我老婆都自豪地说,直到如今,才觉得自己成了城里人!房子就是一个人的根,有了房子,才算扎下了根。半年后,老侯在城边新开的一个小区里也拿下一套二居室,不过他买房子的时候,房价已经往上窜了一截,但还是比我那地方便宜点。老侯也是贷了二十万,也是十年期,每到月底我们两个常常约到一块跑银行。
来到老侯家楼下,我抬头往五楼瞅了瞅,不见有人。爬到五楼按了半天门铃,也不见动静。我心想,可能老楼已经把媳妇送到医院了。
我正准备下楼的时候,老侯家的房门突然无声地开了,把我着实吓了一跳。定睛看时,老侯的老婆趴在门框上,正有气无力地看着我。
“嫂子!”我担心她摔倒,赶紧上前扶着她坐到沙发上。
“卯兄弟来啦……有事?”老侯媳妇喘着粗气,小声问我。
我说:“侯大哥不在家?我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都关机呢。”
老侯媳妇说:“吃了晌午饭就出车去了。”
我说:“我在市里跑了好几圈,也没碰到他。”
“有事?”老侯媳妇摸索着在茶几上拿水杯,看样想给我倒水。
我赶紧制止了她:“嫂子你别忙活,我车还在下面,这就走。”
说着,我掏出那一摞红艳艳的百元票,放到茶几上。“这是一万五千块,我答应侯大哥的,借给你们看病用。上面这两千是还你们的。”
“谁?谁看病?”老侯媳妇一见到那些钱,陡然紧张起来。
我这才突然想起,老侯恐怕还没告诉他老婆手术的事。刚才连打几个电话找不到老侯,想也没多想就跑到人家里来,这下有些麻烦了。
但我不想再瞒她,很快她就得去住院手术,现在告诉她也无妨。
我一开口,麻烦事真来了!话还没说完,老侯媳妇已经趴在沙发上号啕大哭。“俺活不成啦……拖累人哪……”她边哭边拖长调诉说。
我站在旁边不住地搓手,实在不知该怎么劝她。撂下她走吧,又担心她要是一时想不开寻了短,那样我就成了罪人了。前思后想实在没辙了,我给老婆打了个手机:“兰花,你赶紧打车到老侯家来一趟!”老婆跟我来过老侯家,还在这里吃过一次饭。“干啥?”老婆在电话里没好气地说:“一惊一乍的,跟死了人似的!”我说:“快了,赶紧!”
老婆来到老侯家时,老侯媳妇的哭声还未止歇。等她弄明白了老侯媳妇的哭因,狠狠剜了我一眼:“你个死卯子,办事这么不牢靠!”
但老婆只埋怨了我一句,就立马进入正题,劝慰起老侯媳妇来。
“嫂子啊,你不能再哭了,再哭就是糟践自己哪,你这个身子哪能受得住哇。你不想想,你要是有个好歹,家里两个孩子咋办哪?你叫她们指望谁呀?谁也不想长病,可病长在身上了,怎么办哪?不治,病只能越来越厉害,拖到最后想治也麻烦了。你还是看开点,抓紧去医院把病治好,好伺候两个孩子上学呀。钱是什么?不就是些废纸嘛,花光了咱再挣去!只要有个好身体,别说挣钱了,就是干什么咱都不怕!”
我还得好好夸一下俺老婆。她这一通话就像收音机里说的,真是有理有据有情有义。她一边说,一边抹着自己的眼泪。看来,类似劝人这种事,也就是做人的尤其女人的思想工作,女人天生就比爷们强!
有老婆在这里劝着,我的心总算放下了。赶紧撤吧!我想。
跟老婆招呼了一声,不等听到回音,我已经蹿下楼梯了。
九
老婆一直没回家。她没回家,是因为老侯一直没回家。半夜时,老婆给我打了个电话:“卯,我今夜就不回去了,侯大哥没回家,也没来电话,我担心侯大嫂出啥事。你伺候好闺女,明天别误了她上学。”
闺女一听妈妈住在别人家不回家了,嘴巴立马噘得老高。伺候着闺女睡下,我轻轻拉上房门,来到客厅阳台上抽了支烟,顺便又拨了一边老侯的手机。依旧是关机提示音。怪事,难不成老侯从人间蒸发了?
我突然想起来,老侯不会跑长途去了吧?他的车被那貂皮大衣包了半个月,兴许是出远门了呢?想到这里,我给公司调度打了个电话,想问问老侯去了哪个城市,何时回来。想不到,面对我的发问,调度竟然怀疑我犯了神经病:“你有神经病是不是?老侯的车上午跑完就交回公司了,出什么远门?”这下轮到我吃惊了。老侯中午就交车了,那他这溜溜一下午捎带半个晚上干啥去了?电话关机,人未回家,甚至连个音信都没有。他老婆重病缠身他不管。两个孩子没人照顾他也不管。
不对呀,这并不是老侯的做派,他是一个很顾家的男人哪!
半夜时分。小区里,不少楼房的灯光已经熄灭了。人们都已进入了梦乡。突然,一个不祥的预感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不会出事了吧?
这个夜,我又没睡好,乱七八糟做了一夜噩梦。一会儿梦着老侯被车撞了,一会儿又梦着老侯跟人打架被捅了。都是血淋淋的场景,让我心里一阵阵发毛。这个家伙,半天一夜,他到底隐藏到哪去了呢?
早上,天刚放晓,我就赶到了出租车公司接班。
公司门口的油条摊又热火朝天地忙碌起来。不少接早班甚至过路人都坐在那里吃着早餐。我拣了个没人的桌子坐下,要了五根油条和一碗小米粥,一边吃,一边四下撒目,期望突然看到老侯摇摇摆摆走过来。
然而直到吃完,也没看到老侯的影子。
整八点,我接上车。正好碰到公司经理,找他问问老侯得了。面对我的发问,经理说:“他请了几天假,说老婆要住院做手术,昨天还把检查单叫我看了,可怜哪!”一顿又问:“你们两人关系不错,这么大的事你不知道?”我含混地支吾了一声。经理又说:“这老侯,电话也不开,我还想问问啥时做手术,公司得派人去探视一下。哎老卯,你要是碰到老侯,叫他给我来个电话!”我只好点头,说一定的一定的。
出了公司,我先开车回到家。老娘已经伺候着闺女吃罢早餐。我把闺女送到学校后,就在学校门口停车候客,开始了一天的生意。
正等乘客时,兜里的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是老侯打来的!
天爷!老侯这混蛋终于现身了!我激动得一阵哆嗦,对着手机就大呼小叫起来:“老侯哦,你这个家伙,我还以为你小子蒸发了呢?”
手机里没回话。半晌,传来了一阵低沉的抽泣。老侯哭了。老侯竟然哭了!“咋啦?快说!”我叫道。老侯仍在抽泣。“老侯,到底咋回事么?”老侯抽泣着说:“老卯,你快来一趟吧……”我说:“你先别着急,告诉我你在哪里?”从老侯的情形我判断,他一定出事了。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又想起了我做过的那个梦,在银行门前被人绑架了。
我把停运牌挂到了出租车的计价器上,向着锦福阁山庄飞速驶去。
老侯果然出事了。他绑架了那个穿貂皮大衣的娘们。确切说,是他限制了那娘们的自由,而且还是在人家的家里。这狗日的!我骂道。
锦福阁是一个别墅区,每家一栋两层高的小洋楼,在这个房子比金条都贵的城市里,能住上这样的小别墅,可想而知是怎样的人家了。说起来,这事要怪也得怪那穿貂皮大衣的女人。自己的丈夫开着车去南方玩潇洒去了,她自己也开始不大安分了。那天,打上老侯的出租车,想不到一路上两人聊得甚是投机。老侯的这种本事我一直都很羡慕,他属于那种嘴巧的家伙,见什么人能说出什么话,不像我拙嘴笨舌地不讨人待见。后来便是那女人包了他的车。再后来便是昨天下午,两人在那女人家里把事做了。老侯就是在事毕后,冒出了那个令他付出惨痛代价的罪恶念头。他把那女人给绑架了,向人家索要五十万块现金。女人恨得牙根发痒,对老侯破口大骂。老侯爱听不爱听受着也就罢了,他偏偏动了粗,差点把那女人掐死。老侯就是在女人醒过来时给我打的电话。
我赶到锦福阁山庄后,很快进到了靠内侧墙角的那栋二层小楼。
老侯给我开了门,把我吓了一跳。这才过去半天一夜,老侯就落魄得不成人形了。他的头发乍煞着,像顶着一头乱毛,两眼布满血丝。跟那些鲜红血丝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脸色,那活像一张死人脸,灰里透着黑,两个胖腮帮子仿佛两团坏死的发面。一见到我,老侯泣不成声。
“嗳哟,老卯呀……我鬼迷了心窍哇……得枪毙哪!”
我说:“你先别想你自己死活,那女人呢,你把人家咋样啦?”
老侯把我领进了女人的卧室。女人身上穿着睡衣,被五花大绑着躺在地上,嘴巴上封着一层宽胶带。一见我进门,女人双眼里露出惊恐的神色,身子也不停地在地上蜿蚴着,同时嘴里发出沉闷的呜呜声。
我蹲在女人身边,一把撕开了她嘴上的胶带。
“大哥,求求您别杀我……”女人惊恐地扭动身子,想离我远点。
“别害怕,没人会杀你!”我开始动手解她身上的绳子。绳子捆得很紧,在女人身后还打了个死结。我费了不小的劲才把绳子解开。
女人坐了起来,双手掩面,号啕大哭。哭声在卧室里缠绕不休。
这时,老侯也已经双腿一弯,面向女人跪了下去。
我们三个人在女人的卧室里,呈三尊不同的造型僵在那里。我站在地上。老侯跪在地上。女人坐在地上。女人在哭泣。老侯在抽泣。我在沉默。我沉默的原因是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劝他们两人点什么。
天近午时,老侯发话了:“我到公安局自首去!”
女人没吭气,算是默许了老侯的这一桩提议。
我倒突然希望女人能够放过老侯。虽说老侯造了孽,但幸运的是他及时悬崖勒马了,这才避免了事情向不可收拾的地步发展。再说,女人也脱不了干系,你自己引狼入室,事情到了这一步也算自找倒霉。
但女人最终也没吭气。看来,她的心已被老侯伤到深渊里去了。
女人不吭气,我也无话可说。能说什么呢?劝她放过老侯?老侯毕竟已经犯了法。法律不容情。不管谁犯了法,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最后,女人拿起电话,报了警。
十
离开公安局,我回到家时已是中午饭后时间。
老婆听我讲了老侯的事情,破口大骂:“老侯个狗日的,真是鬼迷了心窍,绑什么架呢!”我没敢说老侯跟那女人做的别事,要是老婆知道了,把老侯骂得体无完肤不说,搞不好也会把火烧到我头上。
老婆骂完,说道:“老侯家嫂子怪可怜的,怎么办?”
最后,我们商量的结果是,送她去医院。在这事上,老婆做得又令我感动不已。我觉得自己当年那歌唱得真是太英明了,把这么好一个老婆给唱家来了。这些年来,老婆跟着我真是没少受罪,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我就算拼了命去挣,也没法给她无忧无愁的富裕生活。一个穷开出租车的,看上去每天有不少进账,可都进到公司腰包里去了。要是我自家有这么一辆出租车,不用细算也知道,日子过得绝对差不了。
去老侯家的路上,老婆提醒我:“先别说老侯的事,就说公司派他出差去了。”我说:“听媳妇的,准没错!”老婆捅了我一把:“这话听着怪舒服。”一顿又说,“卯子我可提醒你,就算穷得揭不开锅,也不能搞这些歪门邪道。咱只要人安安全全的,就不愁没好日子过!”
老婆说的这些道理,实际上谁都懂。可令我纳闷的是,老侯为何会去走这条路呢?记得当初我们刚进公司的时候,老侯还跟我说:“从现在开始,我们就要靠勤劳致富啦!”这才几年光景,老侯把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也是的,出租车司机既辛苦,收入又不高,可比比建筑工地上搬砖和泥的苦力汉,开出租车就又算好到天上去了。思来想去,我觉得还是老侯变了,他心疼自己的老婆,却又背着老婆干那丢人事。一个男人要是管不住自己的裤裆,对老婆再好,也绝对不是掏心窝子的。
进了老侯家,老婆说:“嫂子,老侯大哥出差去了。他走时,已经给你联系好了住院的床位,专门让我和卯子过来接你去医院呢。”
老侯媳妇无精打采地道:“住啥院呢,乱花钱。”
老婆说:“咋忘了我昨天跟你说的?治好你的病,不啥都有了?”
老侯媳妇不再说话。看来,昨天一夜,老婆的工作卓有成效。
老婆开始帮着收拾住院用品。老侯媳妇不过意地说:“给你们两人添麻烦了。”老婆说:“说这话就见外了,他们俩在一个单位,就跟亲兄弟似的,我们不帮谁帮?再说了,我家有事,你还能不帮一把?”
收拾停当,老婆让我提着脸盆等物,她背起老侯媳妇下了楼。
在市人民医院脑外科办好住院手续,老婆突然又想到了老侯的一双闺女,嘱咐我:“卯子,晚上把俩孩子接咱家去,跟闺女作个伴。”
“好!”我边往外走边说:“一会儿我先去一趟公安局,问问警察叔叔,老侯嫂子做手术的时候,他们能不能叫老侯回来一趟。”
说起来,公安局的人还很通情达理,听我介绍完老侯家庭情况及他媳妇的病情,当即答应手术那天他们会带着老侯去一趟医院。我知道这种安排对老侯已经格外开恩了,老侯这混蛋不好好伏法对不起人家。
老侯媳妇的手术定在了三天后的上午。这天一大早,护士就把老侯媳妇的头发给剃光了。这还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女人剃光头。说不上什么感觉,就是觉得别扭。一个女人,要没有一头黑发衬着,多难看!
老侯来了。不过不是一个人来的,有两名便衣跟在他身后。事先我已经交待老侯,跟媳妇就说他出差去了。进了病房,他的确装出了一副出差的模样,指着那两个便衣警察说:“他们是我同事,一会儿我们还要去赶飞机呢。”老侯媳妇说:“我要是死在了手术台上,你可一定要把咱两个闺女好好拉扯大呀。”老侯哭出了声:“你胡说些啥哪,我还等着你快好起来,咱俩一块把闺女养大……”老侯的媳妇也哭了。
我老婆在一边抹着眼泪:“说点好听的,这是去做手术,等手术做完,嫂子就是一个健健康康的好人。到时我介绍你到我们单位上班!”
很快,老侯媳妇进了手术室。利用在病房等待的间隙,我和老侯有了几句简单的对话。因为有便衣警察在旁边,我们不便探讨别的。
“老卯哇,我做了孽,俺老婆的事就拜托你和弟妹了。”
“你放心吧,我媳妇已经请了几天假来照顾嫂子呢。”
“拖累你们了。借你的钱我都记着,将来我一定加倍还!”
“我信得过你……不知道你的事,最后能判几年?”
“恐怕得五六年……本来还得多,那女人光告了绑架勒索。”
旁边一名警察咳嗽了两声。可能是委婉提醒我们不要交流。我突然意识到老侯现在已是一名犯罪嫌疑人。他再也不是过去那个老侯了。
三个小时后,老侯媳妇回到了病房。医生说,手术非常成功。
因为麻醉的缘故,老侯媳妇躺在病床上睡得很香。老侯跪在媳妇的病床前,用手摩挲着媳妇头上的绷带,眼泪哗哗地往下淌着。我不知道此刻老侯心里在想些什么,或许是在忏悔吧,为他的荒唐和放肆。
警察带走了老侯。出病房门前,咔嚓为他双手扣上了手铐。
我老婆自始至终都没吭一声。隔着玻璃窗户,见老侯上了公安局的小汽车,老婆这才说:“一个人失去了自由,这是最可悲的事情!”
这是很有哲理的一句话,从老婆口中说出来,叫我吃惊不小。
紧接着,老婆又说了一句话:“活着不容易,犯错很简单!”
我当然又一次吃惊了。我盯着老婆的胖脸,突然觉得自己的老婆是那么美丽动人。说起来,从老婆这几年发福之后,我已经很少从她脸上发现那种让我心动的美丽了。细想想,这怪不得老婆,只能怪自己的双眼变拙了。怎么会变拙了呢?答案恐怕只有一个:叫生计逼的。老侯兴许也是这样被逼到了那条小路上。想不到,我也站在了危险的边缘!
我情不自禁地把手搂在了老婆的脖子上,趁老婆诧异的当口,在她的胖嘟嘟的嘴唇上印下了一吻。我又闻到了那股亲切的大蒜味。
十一
老侯公开宣判那天,我和老婆还有老侯媳妇去进行了旁听。程序很简单。法官象征性地宣读了几份文书,最后宣判:有期徒刑五年。
老侯站在被告席上,自始至终很安静。他的目光望着一个地方,那就是他老婆。老侯媳妇从头到尾无声啜泣。我老婆坐在她旁边,紧紧搂着她的胳膊。老侯媳妇哭得浑身颤,我老婆也跟着浑身不住地颤着。
老侯被押送到了城北监狱服刑。大约半个月后,快到年跟了。我已经倒上夜班,跑晚八点到第二天晨八点的车。白天没事,补觉也用不着溜溜的一整天。已经是丢了三十数四十的人啦,不像二十郎当岁时那么犯困。这天上午交了车,丝毫也不困,我决定去城北监狱看看老侯。
我买上一兜苹果,把家里存的一条舍不得抽的烟卷包了包,就坐上公共汽车往城北晃去。老侯被关进监狱里之后,老天连着铺下来三场大雪,其中一场在地面上积了一拃多厚,把地上的垃圾全都给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没有了那些污物硌眼珠子,天地间显得洁净了许多。我比较喜欢这种洁净的感觉,觉得自己心里也干干净净起来,少了许多烦恼。
实际上,生活还在延续着旧有的模式。我每天开着出租车,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里穿行。每天还得给手机充一次电。每月还得往手机卡里续一次话费。月底还要往银行里跑一趟,把这个月房贷交给银行。老娘的肺气肿依旧不能离开药片,病重的时候依旧得住院打吊针,她就像被绑在了医院和药房的身上,一方面竭力想逃避它们,一方面又不得不依赖着它们。这就是生活,我们就是在逃避与依赖的过程中,一天天打发着各自的日子,一天天把自己从青春年少走向了老迈白头。谁要想挣脱这根生活的链条,就会被链条绞得血肉模糊,甚至付出生命代价。
这都是老侯出事后,我脑子里想过的一些话题。过去我原本没有这么复杂的脑子,日出作,日落息,饿了吃,困了睡,简单得如同一截没有弯管的烟囱。自打老侯出事后,每当停车候客的空隙,我脑袋里都会冒出这些念头。我甚至断定,老侯就是想挣开那根链条,结果挂了。
时至今日,我对老侯的作为仍是一如既往地瞧不起。人活着,首先应该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应该为自己设起一道底线,另有一种时兴的叫法叫作红线,不能逾越那条红线。越了,就得付出代价。老侯就是不知天高地厚地越过了那条红线,结果自己没了人身自由不说,好端端的工作也丢了,月月进的工资也没了,老婆近不得男人,闺女见不到亲爹,一应的生活重担全压到了大病初愈的媳妇身上。而这个混蛋,自己倒躲进监狱里享清闲了!这道号的废物点心,还他娘的是个人吗?
我就是带着这样的情绪进到会客室的。坐在玻璃墙的这边,我甚至想好了通过那个别扭的话筒,把老侯操爹日祖宗地先骂一顿。然而,老侯唯唯诺诺出现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胸腔里一热,所有的词都忘了。
“卯兄弟……”老侯对着话筒叫了一声,眼圈一下子红了。
“你……还好吧?”我对着话筒说。
“我……”老侯擦了一把泪,“俺老婆的病不知咋样了……”
“放心吧,嫂子的病彻底好了!”我觉得应该多讲两句,毕竟这是老侯最挂心的事。“医生说,亏得住院及时,神经都没压迫坏。”
老侯脸上掠过一丝欣慰。话音里也透出了一些轻松。
我说:“我一直没顾上问问,你咋跟那女人搞到这一步?”
老侯长叹一声:“她刚包我车的时候,我没想那么多,觉到好好跑上半个月,清清闲闲挣点钱。可是第二天,把那那女人送到小区,她就邀请我去她家里。开始也没想别的,自打俺媳妇查完病,一听说住院费得四五万块……我就开始有了想法。开始想少弄点,够老婆住院做手术救行了……后来一想,反正横竖都是一锤子买卖,不如多弄点,后半辈子也就不用那么辛苦了……我真是浑了呀……”老侯又小声哭起来。
我说:“你也犯不着为这事后悔了。既然做了,就得担起来,在里头好好改造,争取早两年出来,老婆孩子天天都在盼着你呢!”
老侯不住地点着头。我说:“给你提了兜苹果,捎了一条烟,你在里面省着点抽,以后再来的时候,我再给你带。”老侯说:“不用了卯兄弟,我已经打算戒烟了。那些东西,本来就是身外物,撇了吧!”
会见结束时间快到了。老侯又说:“兄弟托你个事……”
我以为是托我和老婆照顾他家人,就说:“家里你只管放心!”
老侯说:“我知道你和弟妹都是好人,我没啥不放心的。”一顿又说,“我想托你去见见那个女人,替我道个歉,我对不起她……”
我当即叫起来:“你还有没有骨气,自己都这样了还想着她!”
老侯道:“其实她真是一个好人……她本来主动提出,给我三万块钱给老婆看病,可我那时候叫鬼迷了心窍……我对不起人家呀。”
会面结束了。老侯被管教干部带走了,留下我愣在那里,手里还举着那个别扭的话筒。老侯最后讲述的这个细节,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的。事情发展如果是那样的话,这个结局或许不算太糟。但是,那时的老侯已经被欲望的魔鬼给绑架了,本来是人的老侯也变成了魔鬼。
走出监狱,天上又飘起了雪花。一朵一朵,缠缠绵绵往下落。
我突然想唱歌。于是仰起头,对着雪花漫舞的天空大声吼道:
多么熟悉的声音,
陪我多少年风和雨,
从来不需要想起,
永远也不会忘记……
【载《芳草潮》杂志2016年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