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我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
坐在饭桌对面,崔君的眼珠子鼓着,里面放射出灼灼的火苗。
我知道再劝他无益。此刻,他脑子里充盈着的,除了愤懑,似乎已经没有别的什么了。实际上,就在方才崔君进门落座之后,我就已经基本揣度出他此次登门造访的用意,并且先下手做了一番劝说的工作。然而,没用。
崔君在我述说的过程中,并未像其他交流者那样,与我大方地对望着抑或偶尔对望一下。崔君只是低着头,用夹着香烟的右手托住前额,淡青的烟雾在他头顶上缭绕。他照例是先倒出了一肚子的苦水,说他们的家门如何不幸,说那个娘们如何可恶,如何挑拨离间一家人关系,如何把他哥哥改造成一个窝囊废。
总之,崔君的嘴里吐出来的,都是那娘们的不好、他哥哥的窝囊。最后他咬牙迸出了那句总结性的话语:“不行,我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
我似乎闻到了崔君头顶上缠绕的硝烟味。
这是去岁春节后的一次小聚。聚之前,崔君给我打来电话,说要聊聊。我已猜到了他多半的用意。因为家事的诸般不顺,此前崔君已同我聊过多次。我知道,他所需要的并不是向我讨教如何处理家事的方法,而是单纯地为着找人倾诉。许多东西,如骨鲠在喉,倾吐之后便是畅快。而倾吐,则离不开一个静听的对象。
崔君家的情况,我约略知道一些,都是平时崔君断断续续讲于我的。他家住在西部大山下一个小村落里,贫穷是崔君从小就牢牢种下的故乡印记。因此大学毕业后,他决绝地离开了那片山,在一座大城市里谋了一份生计。
我与崔君认识,始于报纸副刊召开的一次业余作者座谈会。崔君发在副刊的美文和他的大名,我早就有所留意。他的散文惯于描写烟火人间的质朴、美丽与温情,经常看得我热泪盈眶。那天他在座谈会上的即兴发言,也给我留下了较深的印象。座谈会后,我们便时时联系,亦常在小巷的一间鄙陋的小酒馆里,点三四个小菜,边喝啤酒边聊天。崔君慢慢地就说到了他的家事。
有一次,崔君在述说的过程中流下了眼泪。因由就是他的哥哥为他娶回了嫂子所致。在他们那个小村落,娶妻是一个家庭的大事,父母为此耗尽毕生省吃俭用的积蓄。这些尚属正常,让崔君苦恼乃至愤怒的是,他的嫂子过门之后,并没有像他们所期冀的那样孝心敬老、温良持家,而是处处找茬与双老对立。他哥初时只是一味沉默,但不久之后,就渐渐与自己的女人站成了同盟。
而这,正是让崔君永远无法接受甚至不能原谅其兄的地方。
“我哥很聪明,但他没上过几天学。”崔君长饮下一杯啤酒,“他从十几岁就到建筑工地打工,挣钱供我上完中学上大学……”崔君眼角滑下两滴清泪。
崔君大学毕业后,顺利地进入了大城市的一家银行,而其哥哥则继续在建筑工地打工,兄弟俩每月的收入源源汇入大山脚下那个农家小门。可以想见,那时他们家的日子过得是何等红火与惬意。
“事情坏就坏在那个外姓女人身上,嫁到我们家没多久就现了原形,贪婪霸道,蛮不讲理!”崔君忿忿地诉说着,眼睛里充满了痛苦。
崔君跟他哥哥彻底翻脸,是在去年春节探亲期间的事。似乎是在象征团圆的年夜饭桌上,崔君打了他嫂子一巴掌,而他的脸上也落下了哥哥的掌印。母亲在哭泣。父亲在垂泪。假期未完,崔君便逃离了那个令他难过的家……
崔君的作品于无形中便有了一些变化。字里行间的温情开始消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生硬情绪的蔓延。似乎,人性的恶成为他文字里的主流。他的作品数量开始减少,最后在他时常露面的副刊园地里,终于没了他的影子。
我与相熟的一位编辑曾聊到过崔君,“用不成,”编辑弹了弹烟灰,“他的稿里有一种戾气,叫人寒颤。”我知道,读者们都在焦躁地忙碌着,而副刊上的美文,希冀给他们送去一丝抚慰。崔君的作品显然难当大任。
初夏之后,我与崔君便彻底没了联系。他的手机号码没换,而我却从未拨通过一次,就连节时假日的短信亦是去无回音,一字未见。我也算不得勤勉人,须得有了电话或短信过来,这才接着或者回复过去。这些日子,偶尔也会想起崔君,想到他脸上的那种势不两立的痛苦神态,于是揣度起他的现在。或许,他与兄嫂正斗得不可开交吧。我不愿卷入他人的家事纷争,终于便没再与他联系。
今年春分的时候,崔君的短信来了,接着便接到了他邀请的电话。
我如约赶到小巷深处那家小酒馆的时候,崔君已经坐在里面,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的旁边还端坐了一位红衣女孩,正盈盈浅笑着望我。
崔君连忙站起身介绍,是他女朋友,姓何,名字叫什么来,我未记住。
女孩很文静。从面相看,他们十分合适。
崔君喝了口啤酒,向我讲到了他的这两年的光景,愤怒、焦虑、报复缠绕着他,没有心思在电脑前敲击键盘,也没有心思与文朋笔友们联系,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与兄嫂斗争。直至遇到了现在的女孩。是这善良的女孩让他幡然醒悟。
印象中,那何姓女孩话不多,但声音柔和似水,徐若春风。
我不知道崔君是如何脱胎换骨换羽重生的,亦不知道他最终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嬗变。总之,崔君重又拾起了他的笔。笔尖下流淌的是一种沧桑的温暖。
这次小聚后的很长日子里,我脑子里都萦绕着他的那番结语一般的论调:“烟火人间从来都是爱恨并行。对亲情,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扬善而处。”
现在,我知道,崔君的兄弟之情,确然已经回到正轨。
或许,他所置身的世俗生活仍旧沿着曾经的轨道向前,但要不了多久,那生活就会渐渐变轨,最终将通向一条充满温馨的人生途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