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金虎/文
大约是从十八九岁的时候起,我就开始反反复复做着一个内容相同的梦。梦中的我负一只沉重的包裹,正在峭立的悬崖上攀登,下面是一条无边的河,深不见底,浊流涌动,巨浪翻滚。我如一条壁虎贴在光滑的峭壁上,寻不到可供援手的哪怕是一棵小草,就这样上不得下不来,直至被突然惊醒过来。
我知道,一切梦境都是虚幻的,根本不值得去较真,更用不着担惊受怕。但反复在夜深之际梦到一个大致相同的景象,则实在有些离奇了。于是,我便把这个梦境说于一些要好的朋友听,其中一位朋友读大学时据说对梦颇做过些研究,他煞有介事地说,梦由心生,你一定有很重的心事吧?我竭力在记忆里搜寻,可并未发现有什么心事能够沉重到叫我负着它去登攀悬崖。朋友眯缝着眼,手指头敲点着桌面说道,这就怪了,一般来讲,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心里要是没啥事,怎会接二连三做这一个梦?见我的回复确凿无疑,号称半仙的朋友也无可奈何了。
解梦未果,我便把解梦的事连同这个梦境都忘在了脑后,直至昨夜它再一次出现在我的梦境里。照例是峭壁湍流,也照例是上不得下不来,我浑身的衣衫尽被汗湿,呼吸声急促入风,心跳声沉重若鼓。惊醒的时候,夜正深着,远处飘来了夜行车辆沉闷的喘息声。
我的心砰砰跳着,许久未曾平静下来。回味着这个叫人感到沉重的梦,我又想起了那位朋友的解释。我有沉重的心事,然而,它们到底都是些什么呢?
睡意彻底没了踪影。我干脆披衣坐起来,燃了一支香烟,从头想起——
十八岁那年,初出校门,在一家乡镇塑料厂里做学徒。其时,乡镇企业薪金微薄,学徒工每月仅有十多元工资,然我从不敢懈怠。我知道,惟有尽快学成出师,才有可能从学徒工转为合同工,月薪从十多元转为几十元,从而也才能为贫困的家庭提供一些帮助。一年后,我不仅顺利出师,还有幸被厂方提拔为班组长之类的负责人,自此更为勤勉,日里夜间,满脑子尽是工作,节假日都不敢放松地休息,生怕因己不慎误了公家的大事。那个梦便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二十岁,我参军来到了距家八千里路之外的新疆部队,在一座国防仓库里站岗。仓库远离城郭和乡村,库区就设在空旷寥落的戈壁荒滩上,这里没有红花绿草做伴,没有繁华与热闹相守。有的,只是日夜不休的风嗥,只是无边无际的寂寞。我日日夜夜与钢枪为伴,深感肩头责任的沉重,这期间曾多次做过那个梦。
再后来被部队提为干部,由一名寻常士兵而成为“带兵的人”,这期间岗位数次变换,工作始终不敢马虎。犹记在连队当排长时,率排里战士驻守在偏远的洞库,近两年时光,晨时第一个起床,晚间最后一个入眠,白天与战士一起上哨巡逻,训练同大家一起摸爬滚打,还有带班带岗、查铺查哨,不敢放松……
再后来成家、为人父,昔日那种“光棍一身轻”的感觉顿然无存。我的犹如拳头一般大小的心脏里,始终装着一种沉甸甸的东西,那是对妻女的责任感,工作闲暇不敢独享清闲,而是回家帮妻做家务,灯下课儿读,日日如此……
再再后来……
这么一一想来,突然有一道电光遽然划过,我顿然看清了那个悠长的梦境。
实际上,偌多年里,我一直都生活在一种无意识的沉重的心事里,那心事缘于一种责任。是这种责任叫我时时刻刻不曾忘记做人的本分,叫我认认真真对待每一件事情,叫我生活得清清贫贫辛辛苦苦,当然也叫我生存得踏实而富有意义。
几十年里,在人生的田垄上,我就像一位勤勉的农人,脚踏着实地,前弓着腰身,虔诚地追随着季节的脚步,春播,夏耘,秋收。风霜袭来,无所畏惧;雨雪催逼,勇往直前……我不由对梦中那个始终在负重攀岩的我肃然敬佩起来。他叫我懂得了,人生于天地间,须得揣下顶天立地的责任。倘若没有了那份责任,人也就没有了生的意义。
他更让我明白了,人啊,就算生命的旅途有诸多的不如意,就算是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昂贵的代价,也决不能停下攀登的脚步。一旦停下来,那便是人的生命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