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金虎/文
我栖身的这座城市的冬天,是别有一些模样的。每日里,酷冷如同疾促的风针,以铺天盖地之势从四面袭来,人们须得裹束了厚厚的衣物,方可抵御寒冷的侵扰;而最令人苦闷的则是那些灰褐色的雾霭,它们宛若在城市上空高高撑起了一道棚布,密密实实地罩住城市上方的蓝天。大多的日子里,我们就在这巨大的棚布的笼罩下,于无边无际的冷寒之中,继续着各自的各式各样的日子。
尽管难得一见的是那些碎金一样倾泻而下的阳光,但人们心头的阳光并未黯淡,相反,在那些奇寒的雾气缭绕的早晨或傍晚,我会见到偌多的老者或将老者们,呼着粗白的热气,揣着心头的阳光,在避风的空地上习练拳脚,自由伸展着生命的活力。从他们宛如水洗的双眸里,我读到了一种自信,一种从容,一种温暖,一种幸福。我知道,那都是他们由心底自然生发的一种生命激情。
富有激情的,还有那些从不畏惧寒冷的健壮的身体们。他们拥有着像他们的身体一样朝气蓬勃的名字:青年!是的,在寒冷的街路上行走,青年就是午后升腾的太阳。他们的衣装单薄而新异,身上透出青春的肌体的纹理。他们的周身萦绕着腾腾的青春的气息,那气息瞬间就会融化了悠然飘落的雪花。
最无视寒冷的,要数得上蹦蹦跳跳的孩子们了。孩子们最为娇嫩的肌肤却是最不惧冷寒的,在每一个呼气成冰的早晨或傍晚,我会看见他们跃动在通向幼儿园的冷且硬的覆满白雪的水泥路上,而他们的妈妈或爸爸又或者祖父母外祖父母们,一律罩了厚实的羽绒衣服,寸步不离地在后面追着。孩子尽管也穿着羽绒制服,却不愿被裹束,要么是扣子开着,要么是绒帽子在小手上提着。他们在冷且硬的路上跑着跳着唱着笑着,小脸绯红,仿佛熊熊燃烧的炭火的颜色。
我喜欢在这样的日子里把自己投进寒冷的怀抱。走在这个城市的街巷,你无须去理会那灰褐的天空,任它们在这座城市的上空肆意张扬,那样你的心胸便会无限开阔;你也无须为脚下的黑灰的积雪皱眉,任它们悄然地冻结与消融,那样你的目光所及之处便不会触及烦恼。只管往前走,目光平视着,你便会看到这样的生活的景象——匆匆的脚步,匆匆的话语,匆匆的人流,匆匆的世界。一切都在匆然中发生着变革。一切都在悄然嬗变中述说着匆忙。是的,匆忙。
于是,匆忙的人流里,我看到了这样的景致。这是午后的难得有阳光的时刻,在背风的墙角落里,两个人在下棋。棋盘是用砖头在地面上画下的线格,棋子则是随手捡拾的小石子。两个人都是异常地专注,他们的身后,各停着一辆板车,车上整齐地码着破纸箱旧报纸。印象中,他们都是收入贫乏的苦力人,他们身上永远罩着暗旧油腻的破大衣,脸上似乎永远写满了疲惫。但眼前这二人,却把我固有的印象给改写了。他们的过活虽不富足,却充满了恬然的气息,像这午时投下来的难得的温煦阳光,并不暴烈,并不寒冷,是悠然的一丝舒惬。
于是又看到了街畔摆摊的小贩。即便在冷彻髓骨的日子里,眼前的生意浅淡冷落,但他们依旧固守于摊子的一角,身前笼着一桶炭火,互相毫无顾忌地说笑,间或将一两个冰冷的橘子瓣扔出一个浅黄的弧线,嘴巴夸张地咧开接了,粗鲁地咀嚼起来,眉里眼里便透出橘的香味来,透出来的还有一种自足的快乐。他们的困顿的生计里,因了这些小把戏们,遽然变得富有滋味了起来。
忽然想起了先哲的话,生活乃诸般滋味的混合。匆匆中,也须含着散漫和无拘,谓之曰张驰有道。我以为这便是切实的人生图景。倘若只是一味地匆匆而前去,纵使远远地领在别人头里,却未必是一件好事。正如一部机械的不停地运行,终有劳困磨损之时,倘舒缓节奏,作息得当,运行时日定会得以延长。人生亦然。毕竟,都有百年光景相过,要走的路很长很长,不是匆匆就过去了的。不妨学学收废品者和街头的小贩们,于匆匆中,别忘记休歇一下疲乏的身心。
在隆冬里行走。你会发现,我们的这座酷冷无边的而又难得一见朗朗晴日的城市,其实挺好的!因为,那阳光就揣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原载《新疆日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