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刘得安无意中看到了那份名单。当时,干部科何干事正撅着屁股给那台针式打印机更换色带,并未留意已经悄无声息进了门的刘得安,而刘得安也没敢贸然惊动忙得满头大汗的何干事。显然,何干事对换色带这类活计不是很在行,只见他抓着色带架横敲竖拍就是打不开盖子。打印机旁边的桌子上,就摊着那张白纸。纸上墨迹暗淡,不过仍能看清上面的字。那是一份全师转业干部摸底名单,刘得安的大名赫然在其中。
本来,刘得安此次前来是想找何干事问问家属招工的事。这事实际上无需登门过问,打个电话就可搞定。但刘得安正好来师部办事,办完事就顺道上了三楼,正好见何干事办公室开着门,抬脚就走了进来。
“他妈的,”何干事骂了一句,“这是什么破玩意儿。”
刘得安原本不想多管闲事,但摸底名单上的大名在纠结着他,他想尽快弄明白其中的原委,便自告奋勇说了句:“我来试试何干事。”
何干事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刘得安,话里便有了些不悦:“刘副教导员,你这人真是的,进来咋不敲门呢?”一顿,似乎觉得语气有些生硬,就又换了一种腔调,“不是老刘,你会鼓捣这玩意儿?”
刘得安没吭气,伸手抓住色带架,用大拇指甲轻松抠开了盖子。
“行啊老刘!”何干事有些惭愧,“计算机水平还满高的嘛!”
“我们营用的就是这型号机子。”刘得安显得很在行地说,“不要硬扳,顺着劲一抠就开了。”说着,拿起色带架又给何干事比划了一遍。
何干事当然很快就学会了。本来这事就没啥技术含量,只怪自己刚调进机关不久,老是看着别人捣弄这玩意儿,还从没上手试试,这才把劲给用拙了。“老刘,找我有事?”何干事这时候才关注到桌面上那份字迹暗淡的名单,于是一边发问,一边不动声色把那张纸翻了过去。
“这名单……啥意思,何干事?”刘得安觉得有必要开门见山。
“噢,你都看到了!”何干事说得轻描淡写,“摸摸底。这不,转业快开始了。”一顿又道,“都是老生常谈,一年一度例行公事。”
“咋把我也给摸上了?”刘得安有些想不通。论年龄,自己还没到非走不可的地步,副营长郭四壮比他还大一岁呢,名单里咋没见有他的名字?论任职年限,他不过刚刚达龄,而郭四壮都已经超期一年了。
何干事不愿意说太多,更没必要向他解释。干部部门有制度,保守秘密是最重要的一条。再者说了,摸谁不摸谁,他一个小干事也做不了主。侯科长事先早就给他定过调子,只要达到任职年限的一律统统摸进来。不过,侯科长的确私下里也曾交待过他,修理营的副营长郭四壮就先不要摸了。何干事当然知道不摸的缘由,侯科长和郭四壮是从同一个地方被同一个车皮拉到部队来的。这些内幕他自然不能泄露,最好的守密办法就是紧闭嘴巴。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吭气有些不礼貌,特别是刘得安刚刚帮过自己。想到这里,就说:“老刘你也没必要当回事。”
刘得安不领情:“转业哪!这么大的事,我咋能不当回事!”
何干事劝慰:“就是摸摸底,说不定你想走还轮不到你呢!”
刘得安有些着急起来:“不是老何,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呀。”
何干事当然知道刘得安所说的情况是什么情况。初秋,他刚到干部科上班第一天,已经提升的前任干事正向他交接着工作,碰巧赶上刘得安前来打听情况,于是便把刘得安的情况对他讲了。刘得安的家属随军三年,至今还没解决工作,依旧在师部家属院门口摆地摊卖菜。要追究没解决工作的原因,刘得安自己得负一定责任,随军第一年底,师里来了三个招工名额,刘得安没竞争过人家;第二年底又有三个指标,不过是招环卫工,刘得安稍一犹豫,结果指标被别人抢走了。这不又到了第三年,招工指标还没来,转业摸底倒先开始了。当然,平心而论,师里也有一定责任,就说第一年的三个招工名额吧,工种不错,招的是师部驻地小邮局的职工,整天坐在办公室里,风吹不着,雨淋不上,清清闲闲地挣工资。但这样的好事一般都轮不到下面,师部早就给截留了。
此刻,何干事不知该如何劝慰刘得安。平心而论,他很同情他。他觉得刘得安他们这些基层干部都怪不容易,从农村出来当兵,好不容易在部队熬成营级干部,实指望把农村家属也一块给带出来,捧上一个铁饭碗。应该说,这是他们的理想,当然也是他们的前进动力。如今理想依旧渺茫无望,他们内心的失落和苦恼,一般人又怎能体会得到呢。
刘得安知道跟何干事缠下去意义不大。干部干事,无非就是一个为干部们干具体活的人,比方上报调职、晋衔、办证件啦,打打报告,填填表,也就这些权力而已。像转业、招工这些大事,还得领导拍板。
想到这里,刘得安说:“不行,我得找缪主任去!”
没等何干事拦住,刘得安已转身蹬蹬蹬出了办公室门。
2
师部家属院门口,已经变成一个繁华所在。这主要得益于家属院门口有一个幼儿园、一个小邮局、一个服务社和一个小型农贸市场。苗桂英的菜摊就摆在家属院大门口。当然门口不止她一个摊子,卖鞋的、卖袜的、卖食品的,应有尽有。摆摊的大都是驻地向阳村的农民,有些人家里地少,而有些人不愿意种地,便聚到师部家属院当起职业小贩。
起先,师里不让在这里摆摊设点,拍影响家属院形象不说,主要是不利于家属院的安全管理。司令部从勤务排抽了几个兵组成纠察队,主要任务就是驱赶小摊小贩。那时候苗桂英还没随军,家属院门口的摊点也都没有形成气候,多数都是驻地附近一些闲散农人,或挎着一提蓝鸡蛋,或抱着一油筐黄瓜,甚至是提着自家菜园子里生产的舍不得吃的大葱韭菜,在家属院门口觅个空地,向过往的军人或者家属兜售。最初的时候,这些业余商人并不惧怕纠察队,常常是纠察来到身边,他们依旧在忘我地叫卖。纠察队便不高兴了,动手没收了几个人的东西,其他人这才胆颤起来。以致后来,他们一见到这些腰扎白皮带、头戴白盔的纠察队员,老远就收拾家什跑人。但即便这样严抓严管,门口的摊点依然没有绝迹。又后来,来了一位新师长,撤了纠察队,使家属院摆摊设点合法化。师长的观点倒也没啥特别的,家属院是生活区,生活区就得以方便生活为原则。自然,这一举动不仅深受家属们欢迎,也很快让一个小型农贸市场红火起来。从此,这冷清的山坳变得富有生活趣味了。
说起来,师部驻地条件还是满艰苦的。当年建师的时候不知选址人动起了哪根筋,把师部选在了这个狭长的山沟里。而家属区则建在离师机关一里远的另一道山沟里。好在这些山并不荒凉,山上衍生着两人合围都抱不过来的松树。家属区的好几栋楼房都靠在这些松树边,翠绿的松枝在玻璃窗前摇摆,倒也平添了许多自然情趣。近些年,驻地城市发展出奇迅猛,五十公里外的省城人已经不满足在城里折腾,开始把目光投到这片山里。师部驻地周围,新起了几个碉堡似的度假村,纵深的山谷地带,也被开发成了旅游专线,时常有地方的大车小辆在此出没。
三年前,苗桂英彻底结束了在农村生活,随军来到这片山里。同若干随军跳出农门的女人一样,苗桂英不止一次地在梦境里描绘过自己的美好未来,自然是随军来到部队,住上有暖气有电话的楼房,等招工后走上城里人的工作岗位,每月有固定工资收入,让儿子蛋蛋上城里的幼儿园、小学、中学甚至大学。每次一梦到这些,她总会被笑醒。
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过去了三年。苗桂英盘点自己这三年,除了随军来到部队这条变成了现实外,其他的都与梦里的大相径庭。首先是没住上楼房。家属院里总共有六栋楼房,住的全是一些带长的。另有十排小平房,原先住在里头的人荣升进楼房以后,外面的人才有资格升进小平房。刘得安就是这样荣升进来的。苗桂英听刘得安说,他一个副营级干部,能住进这个家属区已经相当够面子啦,还有不少同级别的干部在到处打游击呢。苗桂英相信这话。她曾到过修理营,知道新提的副营长小聂的媳妇就还住在锅炉房里。虽说房子拾掇得挺利索,小聂媳妇还用报纸把墙糊了一遍,在房顶吊了几串拉花,可怎么折腾也遮不住锅炉房的煤烟子味。他们家老刘跟聂副营长比起来,确实是很有面子了。最起码,下了班以后,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这个家属院,有时候还会跟师长副师长同行,当然他们一般都是坐在小汽车里。其实,住不住得上楼房,苗桂英心里的落差倒不大,最令她纠结的还是招工迟迟没动静。
当年,在媒婆递来的五个小伙子的照片里,苗桂英之所以一下子选中刘得安,不是因为刘得安的长相。事实上,单从貌相上讲,刘得安方脸阔嘴这种类型的男人并不是她喜欢的,她喜欢那些长得不俊却浑身透出男人味的男人。其中有个候选者就颇令她心动,据媒婆介绍,那小伙子身高一米八〇开外,甭管横看竖看,都是很男人的那种类型。但她最终之所以让刘得安从五名候选人中脱颖而出,全是因为看中了刘得安身上的条件。这时候的刘得安刚被提拔成副连长,照片上的他穿着一身挺括的毛料军装,肩膀上的中尉肩章黄澄澄的。这身军装为刘得安的确增色不少,甚至掩盖了他身材不高乃至家庭条件差等诸多不足之处。
苗桂英的爹娘对这个军女婿自然也是一百个满意。她爹甚至放下端了半辈子的村支书架子,专程去十里外的穷村青岭村看望老亲家。刘得安爹娘很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老两口又是杀鸡又是宰鹅,倾尽所有摆出一桌好菜,盛情款待了这个高攀的亲家。就在那天的酒桌上,苗桂英他爹喝高了,两手拍着刘得安他爹的手说:“老哥哪,您家得安这孩子有出息,俺家桂英真是高攀啦!”刘得安他爹也喝大了,先前矮人一头的感觉荡然无存:“老弟,瞧你这话说的,俺得安能找上桂英,也是这小子的造化哩!”当时,桂英正坐在炕头帮着未来的婆婆纳鞋底,听着老哥俩高一声低一声地夸唱她和得安,心里就像被人灌下了二两蜜。
当年底,刘得安回家探亲,两人便结婚了。虽说这时已进入九十年代初,农村开始富裕起来,可是农村人的城市梦却没醒,特别是一些条件优越的农村女青年,都把嫁进城作为自己的追求目标。但是,农村与城市之间毕竟横隔着一道沟壑,并不是每个女青年都能梦想成真的。
后来的日子,苗桂英经常想,若不是自己条件不错,又在乡塑料厂当出纳员,端的虽不是铁饭碗,可比一般农村女青年要优越得多。另外也是很重要的一条,若不是刘得安家穷得叮当响,他又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老奶奶长年卧病在炕上,她恐怕还真高攀不起刘得安。
应该说,正是基于这样的想法,她嫁给刘得安之后的日子,尽管过得不是她曾经向往的那种甜蜜生活,但至少她心底多了一种盼头,那就是随军进部队,招工脱离农门。如今,她距离这目标仅剩一步之遥。
然而令她纠结的是,这一步之遥却变得如此难以跨越。好在今年的招工快要开始了。随军三年,前两年没招成,希望一定会在今年。
苗桂英蹲在摊前整理着一捆韭菜。她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希望。
3
刘得安出现在家属院门口时,苗桂英刚打发走一位老太太。老太太大概是哪位军官的母亲,刚买走了桂英的一捆菠菜、一捆韭菜。桂英正一边热情地招呼着老人慢走,一边喜滋滋地往裤兜里揣那几张毛票。
刘得安已经看到了妻子,不过妻子却没发现他。每次一走到家属院门口,刘得安心口窝都会觉得很难受。在这个小农贸市场上,他的妻子就像一朵高傲地挺立在杂草丛中的牡丹花,无论是蹲、坐还是站,她都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好看。这是刘得安作为男人最引以为豪的资本。本来当初找对象时,他铁了心要找个城里姑娘,省城、县城都行,最不济也得是乡镇正式工。曾接触过几个人,一个也没成。他中意的,人家不中意他;他不中意的,自然也就没了谈下去的兴致。初见苗桂英也是在照片上,一见之后他就放不下了。后来探家见到本人,他觉得桂英长得比照片上更好看。就这样,在漂亮的桂英面前,他把当初的标准全扔了。
本来,刘得安是一百个不赞成妻子在家属院门口摆摊的。当初她刚冒出这个念头时,他并未当回事,以为妻子只是顺口说说。虽说结婚这些年,为了帮奶奶治病,他们小家的钱基本上都贡献给了青岭村的那个穷家,但家里再缺钱,也没到非要让妻子顶风冒雨去卖菜的地步!
但让刘得安没想到的是,桂英不仅摆出了菜摊,而且还把地摊摆到了最显眼的家属院大门口。差不多每个来来往往的行人都要盯着桂英看两眼。这让刘得安的自尊大受影响,他觉得桂英实在是在丢人现眼。
对,丢人现眼!当天晚上,刘得安像注射了鸡血一般,红着一双眼珠子,在房里上窜下跳,说得最多的就是“丢人现眼”。实际上,桂英自始至终并未跟他吵一句。她像个受了伤的小兔窝在沙发里,怀里紧紧搂着儿子蛋蛋,两行清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自漂亮的眼角滚滚滑下。
结婚这些年,儿子蛋蛋都五岁了,刘得安从未这样大声斥责过自己的妻子。在他心目中,桂英当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来的好媳妇。有件事至今仍让刘得安感动得直掉眼泪。当初他们成家时,按农村规矩,刘得安家需要给苗桂英家送上一笔数目不菲的彩礼钱,这叫作生养闺女的辛苦费。一般不用女方家开口要,都是男方家主动往外掏。庄户人谈论谁家闺女婚嫁,谁家儿子迎娶,津津乐道的也大都是彩礼钱的多寡。似乎收的彩礼钱越多,就越能证明这家闺女的身份尊贵,而掏出的彩礼钱越多,也就越能证明婆家户头的殷实。久而久之,彩礼钱成了衡量农村青年婚姻风光与否的一个标志。刘得安本不想入乡随俗,依他的条件,即便不掏一分钱彩礼也能结婚。但他爹不同意,理由是不能叫外人瞧不起老刘家。正当一家人凑在灯下商议去哪借钱时,桂英进了门。想不到的是,桂英瞒着爹娘,将自己偷偷积攒的一万元私房钱送给了刘得安。后面的事情又是一连串想不到。第二天,当刘得安他爹抖着手把这些钱递给苗桂英她爹时,想不到苗桂英她爹没接,而是又原封不动地退给了刘得安他爹。而当刘得安把钱还给桂英时,桂英却没要。最后,这些钱帮助老刘家操办了一场十分风光的婚礼。他们结婚后,刘得安他爹常常叮嘱刘得安:“咱老刘家真有福气,娶回这么个好儿媳妇,你以后可得好生待承人家闺女!”刘得安也暗暗发誓,今生今世决不会让桂英跟着自己受苦,即便有苦要吃,也是他去吃;即便天塌下来,也是他顶着。
其实,刘得安反对桂英摆地摊卖菜,嫌丢人倒在其次,主要还是心疼媳妇,不愿让她吃这些苦。他知道,当菜贩是很苦的,天不亮就得蹬着三轮车去向阳村的菜地收菜,常常一头露水两脚泥巴。卖菜也苦,坐在小马扎上,风吹日晒,有时连饭都顾不得吃。尤其到了冬天,西北风像小刀一样刮着,青菜都用棉被严严实实包裹起来,而人只能听任冷风无情地摧残。客观地说,妻子摆地摊这一年多,的确使家里的经济状况得到了改观,但她所付出的苦累更多,仿佛整个人一下子老了十岁。
刘得安时常陷入一种深深的自责里。他觉得妻子遭的苦累,都是自己造成的。要是没有家里拖累,他一人的工资足够三口人生活了。要是桂英一随军就能招上工,两人挣钱花着,她也就不用吃今天这苦了。
但是,青岭村的老家又不能丢下不管。作为长子,他必须担起这份责任和义务。妻子招工的事,他更是日思夜盼。去年招工时,要不是觉得让妻子当环卫工太苦,他也不会犹豫。哪承想,稍微一犹豫,就错过了机会,如今事情变得更复杂了。转业!转业!刘得安的脑子灌满了这个沉重的词。其实,还在何干事办公室的时候,这个词就已经膨胀成他脑海里的唯一信息。那一刻,他很想借着这种冲动,冲进政治部缪主任办公室,把自己的满肚子委屈向领导倾诉一下。然而,在缪主任办公室门前,刘得安徘徊了好几个来回,最终也没胆量敲响那扇门。他想,毕竟还只是摸底,兴许真像何干事说得那样,摸上了未必就能走得了。
这时候,桂英已经看到了刘得安,老远向他投来甜甜的笑。
刘得安觉得眼眶发热。但他不愿让妻子看到他心中的烦恼。
“得安!”妻子的心情看来不错,“你猜我今天碰到谁啦?”
刘得安猜不出来,当然也没心情猜。桂英说:“是刘霞嫂子!她还买了我两斤黄瓜呢。我怎么也不要她的钱,可她死活都不依。”
刘得安脑子一亮。咋把这岔关系给忘了呢?对,找张师傅去!
4
刘霞的爱人张发顺师傅是师里的老花工。刘得安军校毕业刚分到修理营那年,正逢师部翻建花房,他带着两个电焊兵被抽过去帮忙。前前后后一个月,跟花工张发顺的关系处得相当铁。更重要的是,张师傅跟他还是一个县的近老乡,两人经常聊着聊着就聊回到家乡去了。让刘得安感到更亲近的是,张师傅还曾经去过他们青岭村,他甚至爬过青岭村北边的青岭山采摘野果。多年前,张师傅参军来到这个师里,后来转成志愿兵,干的一直都是养花种草的活计。张师傅转业那年,师里不舍得放他走,就把他改成职工。在师部,张师傅算得上是个风光人,连师长政委见了他都会主动跟他打招呼,更别说机关里那些小头头脑脑了。
刘得安跟张师傅走得一直很近乎,他每次回去探家,总要捎上一包家乡特产送给张师傅,有时候是一口袋黄澄澄的小米,有时候是晒得干巴巴的地瓜枣,全都是自家地里产的,张师傅和刘霞嫂子都喜欢得不得了。而张师傅两口子也从没把刘得安当外人,一到逢年过节,刘霞嫂子炒了一桌菜,张师傅总要打电话把刘得安叫过来。这种亲近的乡情也把两个家庭拴得很近。苗桂英刚随军来到部队时,他们在小家里郑重其事地做了一桌饭菜,专门宴请张师傅和刘霞嫂子。当时,张师傅一看他们的小平房里缺东少西,事后专门拉来了几盆花草,把室内给装点得花红草绿的。据说,只有师领导家中才能享受这等待遇,足见张师傅对他这个小老乡的重视。也是在那天的酒桌上,刘得安陪着张师傅干掉了一瓶二锅头,两人都有些舌根发硬。张师傅说:“别看你老哥是个职工,在这师里,说话办事不比有些小领导差!”刘得安不住地点头,他深信这话不假。“有啥摆不平的,”张师傅抽了口烟,“就来找你老哥!”
但刘得安从没找过他。主要是他还一直都没遇到啥摆不平的事。
不过,现在他得去一趟了。虽说目前只是个转业摸底,但也不能太大意,一旦摸底成了真,再操作起来麻烦就大了。无论如何,今年决不能向后转,主要原因就是妻子的招工大事还没落实。但这些话,他没法跟别人说,跟张师傅聊聊,讨讨主意,兴许他还真的能帮到自己呢。
吃罢晚饭,桂英趴在台灯底下,给蛋蛋读故事书。刘得安悄悄把两瓶二锅头揣进大衣口袋里,跟桂英说声我出去转转,就出了家门。花房在师部院子里,张师傅两口子就住在玻璃花房头上的两间小平房里。
已经落过一场雪,天开始冷起来。一年四个季节里,刘得安最讨厌的就是过冬了。小时候家里穷,做不起棉衣,买不起棉鞋,每年冬天都显得非常难熬。他还记得小时候穿过一种叫“蒲袜”的棉鞋,是用河边蒲草编成的,鞋底是用木板子做的,走路踢踏响,鞋肚子圆鼓鼓的,里面再垫上一把青草。穿在脚上倒很暖和,可就是行动不方便。那时候的他连做梦都盼着有一双真正的棉鞋穿,但这个梦直到当兵才成了真。
贫穷是刘得安自小就尝够了的苦果。似乎从他懂事开始,奶奶就得上了痨病,一年到头离不开打针吃药。这些年病情加重,每年至少要住上一次医院。家里几亩地的收成,基本上全都补贴在了奶奶住院治病的医药费上。贫穷让刘得安的内心变得自卑,但同时也让他的神经变得更加柔软和敏感。他宁可自己去吃苦受罪,也决不愿看到别人在受苦。
刘得安还有一个最大的特点:老实。这并不是他自封的。从当战士到上军校,到提干,再到今天成为副营职军官,他的领导、同事甚至包括他带过的兵,对他都是这般评价。刘得安知道,他们嘴里说的老实未必是在表扬他,他也知道老实人一般都会吃些苦头,但他改不了。老实已经成为他身上的一块骨头,并且早已定型,不是说改就能改得了的。
很多时候,刘得安觉得自己活得很累。一方面,他喜欢在部队继续干下去,让老家大门口挂的那块“光荣人家”牌匾继续挂下去。刘得安知道,这块牌子承载着一家人的荣光。爹经常踩着一条板凳,用一块干净毛巾不停擦拭那块牌匾。外人从门前经过,也总是先被这块牌子吸引目光,继而对这家人生出一些敬重和仰慕。为了这些,刘得安觉得自己最好能够在部队上干一辈子,直到干不动为止。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自己的性格不太适合部队环境。他人长得老成,性格极不活跃,不擅与人交往,尤其是在那些比较重要的场合,他常常不由自主地生出紧张和胆怯。比如在大会上讲话和发言,一旦离开稿子,他的嘴巴就哆嗦得说不出话来。他本来是从事修理专业的技术干部,当初调副营时,因副营长位子满编,而副教正好有个缺位,就从技术干部改成了政工干部。如今满了三年,在副教位子上一事无成,而修理专业也差不多全荒废了。
刘得安又想到了转业摸底的事。这些天,他从不少渠道听到一些有关干部转业的传闻,说得最多的话题都与裁军有关。十几年前有过一次大裁军,不过那时刘得安刚刚穿上军装。这一次,他觉得自己幸免的可能性不会太大。裁军是整个军队的大事,政策、制度和标准都是相当严格的,决不是哪个师、哪个团甚至哪一级领导就能左右的。就在从缪主任办公室门口仓惶离去后,刘得安冷静地分析过自己的情况,任职期限已满,年龄不占优势,任期政绩平平,能力素质偏低,这其中任何一条都足以让他在摸底中浮出水面。唉,咋把兵给当到了这个难受份儿上!
当然,刘得安又想到了妻子招工的事。说句自私话,假如妻子已经圆满招了工,让他转业他不会如此难受。可如今,他怎么甘心呢!
前面就是师部大院,刘得安看到了站在桔黄灯光下的哨兵。
他期待着,或许张师傅能够帮助摆平他碰到的这件头疼事。
5
天还黑沉沉的,刘得安醒了。他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六,蛋蛋不上幼儿园,而桂英得去向阳村的温室大棚进菜。夏秋时节,桂英一般都是每天早上外出进一次菜,冬季改成两天一次,每周二四六早晨出门。
刘得安悄悄起了床。为了不吵醒妻子,他没开灯,而是抹着黑来到厨房。厨房的玻璃窗没拉窗帘,房内明晃晃的,锅碗瓢盆全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有些纳闷,凑到窗前往外一看,原来外面正在飘着大雪。
这鬼天!刘得安骂了一句。自打妻子干上摆摊卖菜的营生,他总是在为天气担着心。不管刮风、下雨还是落雪,妻子都要多遭不少罪。每次碰上变天,刘得安总要劝妻子放弃,改天再去,但妻子不听。劝急了她就说,某某家已经订好了两斤菠菜,某某家订了三斤黄瓜,还有某某家要的豆角、某某家的茄子。总之,她不能叫这些老顾客们失望。
不让别人失望,自己就得遭罪!这正是刘得安心痛的地方。
当然,每逢这样的坏天气,如果正赶上自己休息,刘得安总会跟妻子一起去进菜。毕竟,在雪天泥地蹬三轮车,他比桂英力气大得多。
刘得安轻轻打着煤气灶,开始烧水煮面条。可能是打火的声音太过清脆,刘得安听到了桂英的脚步声。他心里涌上一些自责,怪自己做事不轻便,本想让妻子多睡几分钟,没想到毛手毛脚地还是吵醒了她。
桂英拉亮了厨房的顶灯。“又下雪了。”刘得安嘟囔了一句。
桂英没接声。水开了。她麻利地揭开锅盖,将一把挂面竖进沸腾的水里。顷刻间,干硬的挂面像被抽掉骨头瘫软下去。桂英又打进去两个鸡蛋。“待会儿蛋蛋起床吃鸡蛋。”桂英边用筷子搅着挂面边说。
“外面雪下得不小,”刘得安说,“我蹬车,跟你一块去。”
桂英说:“那也行。一会儿咱俩吃了饭就走,快去快回!”
两口子出门的时候,东方才亮出浅浅的晨曦。路上雪很厚,三轮车轧在雪路上,嘎吱嘎吱响。出了家属院大门,刘得安让桂英坐进三轮车斗,把盖菜的棉被严严实实围在她身上,之后跨上车,弓着身猛蹬。
泥土路并不平坦,加上积雪松软,三轮车前进得比较艰难。
桂英想下车步行,好给车子减轻些重量,但刘得安死活不同意。
虽然汗水已经在脸上滑动,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但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刘得安想,只要妻子坐在车上,他蹬得再吃力,心也是甜的。
雪花悠悠地飘着,一沾上刘得安的汗脸,顷刻便消失无踪。
桂英围着棉被坐在车斗里,轻声讲起了一件陈年往事。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刘得安早已淡忘了。那时他们还没结婚,也是冬天,正下着大雪。刘得安回青岭村探家,桂英骑着自行车去镇汽车站接他。出了镇子,刘得安骑着自行车,桂英坐在后车架上。当时,正刮着猛烈的西北风,风裹着雪花直往人脸上扑。同向的蹬车人大都已经不堪风吹雪打阻碍,断然放弃蹬车改为推车步行。桂英开始以为刘得安也坚持不了多久,毕竟他的车后架上还多载了一个人。但刘得安没那样做,他用力弓着身子,头几乎贴到车把上,艰难地在风雪中前行。那一刻,一股暖流腾地涌满桂英的心房,她悄悄把脸贴在了那个坚实的后背上……桂英轻声讲述着,此刻,她心里再次溢满了那种温暖的感觉。实际上,就是从那一天起,桂英的心已经找到了安稳的栖息地。她后来常想,人的身骨可以矮小,容貌可以普通,但只要有责任有担当,就是一个值得信赖和依靠的好男人。她庆幸,在茫茫人海中,她遇到一个这样的好男人。
刘得安抬手用衣袖擦了两把脸,汗水顿时把衣袖洇湿了一大片。
桂英继续说,她这辈子,错过了很多事,唯一没做错的,就是为姑娘的时候,在那五张照片里选中了刘得安,当上了军人的媳妇儿。
刘得安裂开嘴笑起来。每次一听到妻子讲照片相亲这事,他总会忍不住开心地笑。当然他知道,妻子开始选中的,未必就是他这个人,而是他身上的军装。但这也不怪她,仅仅通过一张照片,谁也没有本事看透照片上的人的心,即便是神仙也做不到。他深感庆幸的是,自己选择了一条从军之路,就是在这条大路上,款款走来了他的媳妇桂英。
笑过之后,刘得安心里很快又堆起了沉甸甸的难过和失落。
他不由想起张发顺师傅为他做过的那番富有见地的分析。张师傅从两个方面论证了他面临的困难。其一,自身没有优势。部队是个藏龙卧虎人才济济的地方,自己要是没有两把刷子,想在部队上混日子比登天还难。在分析这一点的时候,张师傅还拿他自己的经历作为例证,要不是他掌握着别人都不会的养花种草本领,当年,部队也不会把他转成志愿兵,更不会在志愿兵转业时把他留队改职工。“看看,”张师傅拍拍胸脯说,“你老哥有今天,全是凭自己的本事闯出来的。”刘得安信服地点点头。他想到了自己,如果当初不改行当副教导员,继续干自己的修理老本行,技术可能比不上郭四壮,但也不会太差。事情坏就坏在改行上。老话说,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自己这一步走错,如今真是步步难过。不过话又说回来,当初要是不改行,他的副营职务恐怕就要往后拖,那样的话,桂英和儿子随军也就得往后推。从这个层面讲,改行又是值得的。其二,也是最关健的问题,就是背景不够硬棒。对于这点刘得安也是心服口服。他本来就没什么背景,在师机关里,连参谋干事这样的关系都没攀上一个,更别说是领导了。在这方面,他比郭四壮可要差远了,郭副营长不仅有干部科侯科长那层关系,跟其他几个要害部门的科长关系也都很铁。“所以,”张师傅总结性地说,“你面临的困难真不小哪。如果营里有一个转业名额,应该非你莫属。”可能是看到刘得安的情绪有些低落,张师傅话头又一转,“不过呢,这世上事都有万一的时候,虽然你现在的困难很多,但不是还没到板上钉钉嘛。你放宽心,你老哥我记着呢,等碰到师里的领导们,我帮你说说话。”
就是后面这句话,让刘得安心里一下子畅快起来。此刻,这畅快再次弥漫了他的心房。他想,凭着张师傅的资历,应该能帮上这个忙。
想到这里,刘得安蹬车的劲头猛地高涨了起来。
6
刘得安千方百计藏着捂着的转业摸底秘密,还是被妻子知道了。
应该说,这些日子,刘得安备感纠结的就是如何对妻子讲。她随军到部队才三年。她是那么喜欢当一名军人家属。他也一直设想让她在部队享享福,如今没过上几天好日子,这种生活竟然走到了尽头。而且更主要的,她的招工大事八字还没一撇,怎忍心告诉她这个坏消息呢。
当然,刘得安知道,纸里终究包不住火,但瞒一天算一天,至少让妻子少受几天伤心失望的折磨。不过他忘了,他不讲,别人会讲的。
上午下班前的一阵子,也是苗桂英的菜摊最忙活的时候。一些下班回到家属院的家属们,大都要从小市场里捎上一把青菜。苗桂英正忙着给别人称菜,传来一个女人热情的招呼声:“小苗,生意不错哪!”
桂英一看,是刘得安他们营里郭副营长的家属。逢年过节营里会餐的时候,曾经把他们几个随军家属都叫上,所以互相都认识起来。
“嫂子下班啦!”桂英脸上挂着笑,热情地跟她打着招呼,“有个班上着真好,到点就可以回家,不像我们,有家也回不去。”
郭副营长家属撇撇嘴:“好啥好,天天站柜台,烦死人了!”
桂英知道她在军人服务社工作。郭副营长家属也是随军来到部队后招工进到服务社的。桂英去服务社买过东西,知道这些家属在服务社里干着怎样的工作。她们大多时候都是坐在柜台里,有的织毛衣,有的吹闲牛聊大天,真是要多清闲有多清闲。而且这些人上下班一般都不会准时准点,桂英在家属院门口卖菜时见多了,常常是人家上班半天了,她们才懒洋洋去上班;人家都还没下班,这些人已经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郭副营长家属站在桂英菜摊旁,没买菜,看样子也不急于回家。
桂英抓起一捆鲜嫩的菠菜塞到她手里:“嫂子,拿回去吃!”
郭副营长家属接过菜,放进手提包里,接着往桂英身边凑了凑:“小苗哇,有个事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她一句话连说了好几个知道、不知道,一下子把桂英逗笑了。“啥事呀嫂子,什么知道不知道的?”
郭副营长家属没笑,语气里透着神秘:“是你们家老刘的事。”
“俺家得安?他咋啦——”桂英的心一下子被她吊得紧张起来。
“咋!这么大的事,你还不知道?”郭副营长家属脸上堆满了夸张的同情。一顿,不等桂英问,她接着说,“他被师里确定转业啦!”
最后这句话一落地,郭副营长家属跟着吐出了一口长气,似乎为了营造这个爆炸性消息的氛围,她费了不少力气,现在终于可以歇歇了。
这句话的确具有爆炸般的威力,当场就把苗桂英给炸懵了。
桂英当然知道转业是怎么一回事。当了这些年军属,她也见识过围绕着转业上演的种种悲欢。她还记得随军第一年的冬天,修理营有一名指导员转业。指导员本来不想这么年轻就离开部队,可他连里有两个兵打架,结果他也挨了一个警告处分,当年底就被安排转业了。宣布转业命令那天,指导员把自己关在屋里,哭得呜呜的。桂英跟着刘得安去劝他。“部队就是咱的家,谁舍得离开呢?”刘得安刚说了这句话,也跟着眼泪汪汪起来。指导员哭得更厉害:“副教导员,我一心为连队,啥都没捞上,连媳妇都还没找上呢……”结果桂英也跟着流起了眼泪。
转业!简简单单两个字,做起来却那么沉重,那么叫人不敢触碰。
桂英知道,转业是每一名军人迟早都要面对的选择。道理就像溪流终将归入大海、人生终究会走向死亡一样简单。一个人,从他穿上军装那天起,实际上就已经在朝着转业走近。这是谁也无法回避的现实。
但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不幸,如今却落在了他们头上。
兴许看到眼前的苗桂英被这个消息炸懵了,郭副营长家属脸上充满了同情,她想劝慰几句,但见桂英两眼发直,一时又不知怎么劝。临离开的时候,郭副营长家属跟桂英连打两声招呼,结果桂英都没听见。
桂英确实懵了。到底怎么回事呢?咋事先一点也没听得安讲过,难道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转业的事?不对呀,如果是没影的事,郭副营长家属怎么知道呢?她为什么不说别人转业,而单单说他们家得安呢?
这些问号像一团乱麻,在桂英的脑袋里缠绕着。她觉得眼眶里热辣辣的,她知道自己已经流泪了。不行,找得安去,问问到底咋回事!
苗桂英扔下自己的菜摊,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修理营方向扑去。
修理营在师机关的另一边,距离师部二里路,从家属院过去至少有三里路。因为路远的缘故,这些年,刘得安中午一般不回家,在营里吃饭休息,为的是下午上班方便。因为刘得安中午不回家,而蛋蛋又是在幼儿园里吃饭午休,家里就剩了苗桂英一个人。这也正是她选择摆摊卖菜的另一个原因。至少有一份活计忙碌着,她不会感到寂寞和孤单。
她一直都在想,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远的,等招了工后,有一份固定的正式工作干着,有一笔固定工资按月领着,再凭着她和得安的能干与吃苦,他们小家庭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美好。应该说,嫁给得安的这些年里,包括随军前她在青岭村的婆家上坡下地,无论多苦多累,她都能够乐观地忍受下来。因为,在她的并不遥远的前方,有一个明晰而又充满诱惑的目标在等待着、吸引着她。如今,她正一步步走近了这个目标,他们小家庭的真正幸福生活即将拉开序幕,却突然间阴云四起……
在刘得安宿舍里,苗桂英的全部担心得到了丈夫的证实。
不过,令她稍感心安的是,丈夫转业目前还只是处在摸底阶段。
摸底。摸底。但愿只是一场虚惊!
7
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转业带来的震动还没平息,一个更让人震惊的消息又传到刘得安的耳朵里。从今年开始,地方上的招工取消了!
这消息是副营长小聂媳妇讲的。中午,小聂媳妇在家里包好了大白菜饺子,刘得安、郭四壮和营部的两名单身干部被请过去吃饺子。
这天本来是个星期六,刘得安没在家属院休息,而是在营部那台老牛一样的计算机上写总结材料。这活计是教导员安排的,应该算是他这个副教导员的份内事。本来,政工干部要上台能讲、下台会写,这是最起码的两把刷子,要没这两把刷子舞拉着,就很难立住脚。但论讲,刘得安不行,一坐到主席台上,看见下面白花花一片脸,就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时间久了,上台说话便彻底跟他没了关系。论写,也不是他的专长,给媳妇写封信都要抓耳挠腮憋半天,更别说写材料了。好在有过去的现成总结材料作参照,换几个数字,加几个事例,也算不得难事。
刘得安他们进小聂家门时,小聂媳妇的午饭已基本准备就绪。
小聂媳妇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随军前在一家规模不小的国有企业生产科当技术员。工作很清闲,属于捧着铁饭碗的那类人。她之所以扔下自己的铁饭碗随军来到部队,甚至不惜暂时委身住在这个破败的锅炉房里,主要原因就是不想再过两地分居生活。想想也是,人生就那么短暂的几年年轻时光,小两口分居两地,实在太折磨人了。刘得安对此深有体会。他和苗桂英刚结婚时,妻子还随不了军,两个人只能像牛郎织女那样,她住在家乡,他住在军营,两地分居苦相思着,每年短暂的探亲时光成为他们最幸福的时候。不过,小聂媳妇比桂英要泼辣得多,从结婚那天起,她就没打算要过一天两地分居的生活。那时候,小聂刚当连长,还不够随军带家属的条件,自然在家属院里也就分不到房子。但小聂媳妇却不管那么多,在单位一下子请了两年长假,直接住到部队里来了,一间宿舍两张木板床一并,就成了他们的小家。不过,住宿舍有着诸多不方便,因为每天都与兵们在一起,到处都是兵的眼睛,两人不敢太折腾。后来看中了这个锅炉房,虽然破旧,却是他们小家安营扎寨的好去处。就这样,一直盼到了小聂提成了副营长,小聂媳妇可以正儿八经地随军随调了。据说她的随调申请报告已经递上去半年了,困难应该不是很大。刘得安知道,类似小聂媳妇这种情况,在政策上大都会比较倾斜,办起来也就容易和顺畅得多。放眼看看师部家属院里的随军家属们,不外乎两种类型的人,一类是像他媳妇苗桂英这样的,须凭地方分配给部队的指标先农转非后安置工作;一类就是像小聂媳妇这样,凭随迁证明开具调动手续直接在部队驻地安置工作。但无论是属于哪一种类型,最终结果都一样,那就是成为一名拥有固定工作的随军家属。
显而易见,招工远比调动要难百倍。招工首先要取得地方政府批准的农转非指标,先由农业户口转变成非农业户口,再等待招工上班。事实上,把老婆孩子的户口农转非并不算难,先凭部队的随军批复向驻地市政府提出迁移落户申请,待批准后再办理户口迁移手续,将老婆孩子的户口从老家迁到驻地这座省城里,户口性质由农业户口转变成城镇户口。这些相对好办,刘得安在桂英和儿子随军第一年就把娘儿俩的户口顺利落到了省城里,关键的难题是农转非之后的招工。这些年随着国有企业的改制,大批工人下岗分流,城镇富余劳动力增多,招工成为一个难题。地方政府分给部队的招工指标少之又少,很难满足等待招工的随军家属们的需要。你看,堂堂一个师级部队,每年分下来的招工名额仅有三四个,这就好比往一个饥饿的人腹中填进去几粒花生米,对解决饥饿根本起不到多大帮助。这实际上已经成为部队面临的老大难问题。难怪偌多的农村兵在部队提干或转志愿兵以后,大都将择偶的目光瞄向那些城镇女青年身上,为的就是一步到位,省却日后等待招工的麻烦。
但不管有多大麻烦,都决不能放弃。毕竟这是事关一个军人家庭未来生活幸福的大事,只有先解决了招工问题,才能解除了后顾之忧!
小聂家住在锅炉房顶头的一间平房内。这里原先是司炉工作间,前年师部周边单位实行集中供暖,锅炉房便闲置了。工作间很宽敞,小聂媳妇用布帘子将房间一隔为二,里面充当了卧室,帘子外面是客厅。
午饭不光吃饺子,还炒了七八个菜,最显眼的是桌子上杵着两瓶二锅头。郭四壮裂开嘴:“哟,弟妹,不过年不过节,咋整这么丰盛!”
小聂媳妇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笑着说:“都什么年代啦,喝顿酒还用得着逢年过节?”说罢,连忙招呼几个人围着桌子就座。
酒开席后,大家这才知道小聂两口子请这顿饭的用意。
“果然是喜事!”郭副营长端起酒杯,“来,弟妹,祝贺你!”
刘得安也端酒杯表达祝贺,但同时也倒出了自己满肚子感慨:“看起来,随调就是好办多了,顶多才过了小半年吧,这就弄成了!”
这时候,小聂媳妇说出了那个令刘得安震惊的消息:“刘大哥,嫂子的事你可得主动跑着点。我已经听说,招工的事好像要没了……”
实际上刘得安已经把话听得一清二楚。但他又像没大听明白,于是又追问了一遍。小聂媳妇刚要开口,小聂在旁边忙用眼神制止。媳妇自然领会丈夫意图,连道:“也没啥,就是……可要抓紧跑路子啊。”
这顿饭,刘得安吃得兴致全无,满脑子都是小聂媳妇那句莫名其妙的半截话,那些二锅头喝进嘴里,他觉得就像喝下一杯杯中药汤子。
他想找机会再详细问一问小聂媳妇,但一直都没瞅上工夫。
郭四壮显然喝得兴高采烈,“来,弟妹!”他晃悠着站起来,又端起第三杯酒,“你是大学生,比俺小中专学问大,我再敬你一杯!”说罢头一仰,一杯二锅头已经倒进嘴里,紧接着咕嘎一声便下了肚子。
最后,郭副营长有些醉了,敲着盘子唱起一首跑腔跑调的老歌。
刘得安也醉了。但他不属那种醉后轻狂之人,即便醉了,也是不言不语闷头坐在那里,看上去一肚子心事的样子。刘得安的这种醉态让自己颇受过一些误解,因为人显得太安稳,常被大家怀疑没醉装醉。
此刻,郭四壮就在这样误解他:“看看,看看,老刘又在那装熊了不是……”小聂媳妇忙说:“郭大哥,刘大哥看样真喝多了。”郭四壮哈哈笑着说:“别人不了解,我还不知道老刘,共事好几年了,这是他在酒桌上惯用的把戏,表面看晕晕乎乎的,小子心底下清醒着哩!”
刘得安没吭气,依旧闭着眼,脸上堆满了心事。实际上,他并没有听清郭四壮的那些话。这时候,他已经坐在那把椅子上睡着了。
刘得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和衣躺在宿舍的单人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军被。从玻璃窗向外望去,天上已经布满了冷飕飕的星光。
这一觉,刘得安足足睡了五六个小时。
8
苗桂英抱着蛋蛋出了青岭村。蛋蛋的小脸烧得烫手。地上突然漫起浓雾,乳白色的雾气宛如粘稠的沙粒在她身边飘摇。她抱着蛋蛋在浓雾里穿行。她走,雾也走;她停,雾便像一团乱麻,在她周身悄无声息地缠绕开。突然,身后传来很响的脚步声,蹬蹬蹬,踩得地震动。她回头看时,在弥漫的浓雾里晃着一个干瘦的人影,样子有些熟。她想起这人曾经出现在一张照片上,身高一米八〇。她想看看那人的模样,却怎么也看不真切。这时候,那雾里的人影变成一个追逐者,正张牙舞爪向她扑来。她害怕至极,抱着蛋蛋没命地跑,不想前方竟然没了去路……
苗桂英一下子醒了,她被方才的梦吓出了一身冷汗。天还没亮,看不清墙上的石英表已经指向了几点。今天不是进菜的日子,所以桂英不需要早起。她翻了个身,想闭上眼睛再睡一会,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方才的梦让她心里仍有余悸。实际上,梦里的事不全是虚的。蛋蛋发烧就是真的。那年蛋蛋还不到半岁,一场感冒引起了肺炎,高烧到了四十度。那时候,苗桂英带着蛋蛋住在刘得安家的东间屋里。刘得安家共有四间老屋,一色的草顶土墙,其中三间正房住着奶奶、父母和两个弟弟,正房共一个门出入。东屋是一间独门偏房,当初刘得安和桂英就把婚结在了这间房子里。本来,刘得安不在家,桂英可以带着儿子住回娘家去的。但桂英她爹死活不依。农村有个规矩,闺女结婚后就成了婆家的人,得帮着婆家干活忙生计,哪有天天赖在娘家住的道理。那天白天,桂英上坡薅草归来,就发现蛋蛋身上微微有些发烫,没在意,不想下半夜给蛋蛋喂奶时,儿子身上已经烧得烫手,再看儿子的小脸,也是红彤彤的,全然没有了平时抢奶吃的精神头。桂英吓坏了,但又不忍心吵醒在正房睡觉的公公婆婆,便独自一人抱起儿子,摸黑出了家门。
从青岭村到镇医院最少十里路。正是白露时节,雾气自下半夜开始漫起来,乳白的浓雾把天地严严实实裹在了一起。桂英抱着蛋蛋一头钻进了浓雾里。这时节,包米秸子已经长成了一人多高,微风掠过,沙沙作响。为了节省时间,桂英专拣包米地边的捷径走。夜深人静,包米地里的沙沙声让人不寒而栗。但桂英根本顾不得害怕了,她的所有心思都被焦虑和担忧占据。那天,当她赶到镇医院时已经天亮,她的头发衣服全都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露水还是汗水打湿的。不过,因为蛋蛋被及时送进医院,打上吊针,高烧很快就褪去了,急性肺炎也被控制住了。
这件事,桂英自始至终没跟刘得安讲过。她知道得安在部队上奔前程,这前程既是为他自己,更是为了她和儿子。她不能让他为这些家务事分心。就算家里发生了天大的事,她苗桂英一副肩膀也能挑起来!
桂英突然又想到了得安转业摸底的事。说心里话,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出现这种结果。她知道,得安也舍不得这么早就脱下军装。从农村出来当个兵不容易,在部队上闯出一番名堂就更难,有多少人胸怀大志走出家门,发誓要在部队上当将军,结果最后却都平平淡淡回了家。平心而论,她觉得他们家得安已经是一个很出色的男人了,当年要不是为了让她和蛋蛋早点随军,他也不至于从业务干部改行当副教导员。桂英虽然不太懂部队上的人事调整,但实际上她早就看出来了,这个副教导员得安干得很累。聂副营长也曾跟她说过,得安如果不放弃业务,说不定前途会不小。我们不指望得安能够当将军,就想着让他在部队上多干几年,不要这么早离开。多干几年,让爹娘因为有个当兵的儿子感到脸上有光,让她因为有个当兵的丈夫而心里踏实,让儿子因为有个当兵的爸爸感到骄傲自豪。但如今看来,自己的这个想法变得不现实起来。
桂英进而又想到了自己的招工。前两年没招成,今年要是顺利招工的话,让得安转业也能接受,最起码自己的工作有了着落,得安转业也会有一份正式工作。到时回到家乡县城,两个人都上着班,日子也绝对差不到哪去。桂英想,路都是活人走出来的。如果部队不让干,他们也绝不会死乞白赖着不走。人得有点骨气,搞歪门邪道永远也长久不了。
就在桂英满脑子纠缠着这些问题时,躺在另一边的刘得安的脑子里也没闲着。实际上他也早就醒了。桂英在床上翻身的时候,他已经觉察到她醒了,但没敢惊动她。刘得安是愁得睡不着。他现在最忧心的倒不是转业摸底的事,正像何干事说得那样,毕竟只是个摸底,再说张发顺师傅已经答应找人说说。他担心的是小聂媳妇透露的那消息,虽说现在无法求证这消息真伪,但既然有这种传言,恐怕就不会是空穴来风。
那天酒醒之后,刘得安心里放不下,又专门去了一趟小聂家。小聂媳妇说:“其实,具体的我也说不大清楚。上个月,我回老家办调动的时候,听县劳动局的人说的。”她瞅了瞅刘得安,继续说:“那人是我的表嫂,她说谢天谢地,你总算盼来了调令,要是再拖一阵子,恐怕事就要黄了。我觉得好奇,就问了问原因。她说,现在国家正在改革用工制度,以后恐怕再也没有正式工招工这种事了。”一定是小聂媳妇看到刘得安脸上表情变了,忙又补了一句,“其实吧,我一直都觉得她说得挺玄乎,像国家招工这样大的事,咋能说没一下子就没了?”小聂也附和着说:“就是就是,刘副教别听女人瞎胡咧咧,她们懂个屁呢!”
从内心讲,刘得安希望小聂媳妇说的都是胡咧咧。事实上,社会上的确有这么一些人,他们喜欢打听小道消息,也热衷编排传播一些非正常信息。这些事要是跟他们家没关联,他顶多只是听听笑笑,不会上心去的。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件事偏偏就与他们家有关系,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关系,直接关系到桂英和他们小家庭未来的前途和命运哇!
这正是让刘得安愁闷的地方。他有些想不通,为什么这些塌天一样的大事全都落到了他们一家人的头上?为什么别人做起来顺顺当当的事情,到了他们这里就这么难?这些为什么,就像一把把铁钩子,剐挠得刘得安的心脏千疮百孔。这些天,他甚至害怕回家。他在有意识地躲避着桂英,他不希望让桂英因为这些传言也像他一样去担惊受怕。
天快亮了。不知明天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刘得安叹了一口气。
9
“刘副教,赶紧上车,到师里开紧急会议!”上午上班时分,刘得安刚走进修理营大门,教导员就已经站在八座吉普车门前喊他了。
刘得安心里扑通了一下。这些日子,一听到“师里”两个字,他本能地会感到莫名的紧张。主要跟他担心的事情有关。师里是一个能够直接决定他们基层干部前途命运的所在。也是的,一名干部进退走留、功奖荣哀,莫不是从师里的渠道一级一级转下来。刘得安当初改行当副教导员,就是师里的一纸命令决定的。老婆孩子随军,也是师里的红头文件批复的。眼下,他最揪心的转业、招工两件大事,也必将顺着同样的渠道,像刺骨的冰水一样浇下来,浇得他胆战心惊。如果浇下来的不是钻心锥骨的冰水,而是春天的酥雨,是夏天的甘霖,那该多好啊!
刘得安上了车才发现,八座吉普车里已经坐了营长、教导员、郭副营长、聂副营长,再加上他,修理营的全部领导尽数集中在这里了。
“啥会,这么大阵势?”刘得安从后门上了车,有些纳闷。
没人理他,只有小聂说了句:“刚来电话,说是紧急会议。”
到了师里才知道,并不是什么紧急会议,乃是师政治部一个干事昨天忘了给修理营下达参会通知,方才吃早饭时才想起这茬事,于是赶紧给营里去电话,生怕他们路上磨蹭,就只好临时用上“紧急”这个词。
其实,会议内容倒是挺紧要,与干部转业有关。会议由师政治部缪主任讲话,主要是念一份文件。缪主任是江浙一带人氏,舌头尖发育得比较灵活,每句话结尾都拖一个卷舌音。不过,他的普通话总体还是蛮好的,很容易就能听懂。刘得安听得很仔细,基本上一个字都不落。
缪主任传达的文件,果然与裁军有关系。但这个文件讲的不是裁军怎么裁,主要是教育干部认清形势,把握政策,自觉拥护部队改革。刘得安的一颗心又开心咚咚打起鼓来,他不由想到了那份转业摸底名单。
“没有人可以例外!”缪主任把眼睛离开那份文件,眼光从老花镜上方望过来,“大家一定要提高思想认识,一颗红心两种准备!”
刘得安低下了头。他没有勇气去迎接缪主任的目光。
看来,裁军已经不是虚传。虽然规模远远小于那次大裁军,但干部转业的数量绝对会远远多于往年。也就是说,只要上了干部科的转业摸底名单,十有八九都要向后转。“没有人可以例外!”缪主任这句话不知是说给谁听的。但刘得安觉得这话很不靠谱,怎么会没人例外呢?郭四壮不就是一个例外嘛!他没上那名单,很明显他已经是个例外了。
刘得安的精神突然低落下来。他觉得有些领导的讲话很不负责。表面上的大道理讲得慷慨激昂,往往私底下做得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散了会,刘得安向教导员请了个假,他准备去找找张师傅。
刘得安赶到花房的时候,张发顺师傅已经泡好一壶茉莉花茶,正在温室的小茶桌边等着他。似乎他早已经猜到,刘得安会来找他的。
刘得安并无心思喝他的茶,他甚至连那些怒放的鲜花都不愿看。
“今年的事有点麻烦啊!”张师傅咕咚喝了一口茶,“我前两天给缪主任家送花,专门问了问,他说今年转业名额很多,压力很大。”
不等刘得安接话,他继续说:“听说今年转业的条件也很宽,只要接近或者达到年限的,又提拔不上去了,弄不好都得安排转业呢!”
“你喝茶!”张师傅端起杯子,又咕咚喝下去一大口。
刘得安也端起杯喝了一小口。茶水很苦,也挺香。他没有养成喝茶的习惯,也不会抽烟,就是喜欢平时喝上两小杯二锅头。这酒便宜,他还能喝得起,一瓶酒起码得喝上一个星期。喝茶比较费钱,主要是茶叶太贵了。烟就更浪费了,一根接一根地烧着,简直就是在烧钱呢!
其实,参加完刚才的会之后,刘得安心底的期待已经不像当初那么强烈了。他想,既然是政策要一刀切,他没话可说,毕竟自己都当了十几年兵,起码的觉悟还是有的。但是,他又实在有些于心不甘哪!
此刻,他最关心的已经不是他的转业,而是桂英招工的事。如果桂英能够顺利招工,让他转业,他绝对二话不说,扭头就向后走。但如今又传言招工政策已经停止了。要真是这样的话,他的命运就太背了。
“不过,”张师傅劝他,“你也别急,事没到临头,要沉住气。”
刘得安说:“你放心张师傅,我不会有什么想不开的。”
张师傅说:“我已经跟缪主任提了你的事,但他当场没答复。”
刘得安有些感动,心底的希望之火再次又腾地燃烧了起来。
缪主任是师里的大领导,他自然不会知道师里还有个基层干部叫刘得安。当然,这事似乎怪不得人家缪主任,一个师有多少干部,缪主任又不是计算机,他不可能知道每个干部的名字。这也正是当初刘得安见到那份转业摸底名单后一心想去找缪主任的最根本的原因。他原想找领导诉诉苦,看在他老婆还没就业的份上,把他从转业名单上拿下来。
但是说心里话,登门去见缪主任这级领导,刘得安还真有些发怵。
如今好了,张师傅已经替他完成了这项使命。他相信,此刻,缪主任的大脑里已经把他的名字储存进去。说不定,他也会例外一次呢。
接下来的时光便轻松起来。刘得安甚至走到花地里,抓起张师傅惯用的那把小花锄,蹲在植株间的空地上锄了起来。洁净的阳光穿透花房玻璃,泻在了他的身上,他觉出了暖洋洋的舒坦。当个花工挺好!刘得安感慨地想,外面的寒冷与这里无缘,冬天的萧杀也与这里无关,这里永远是姹紫嫣红的春天。人生要是能常驻了春天,那该多有诗意啊!
10
干部转业开始了。刘得安盼望的例外并没有出现。不过令他深感意外的是,摸底名单上没现身的郭四壮,竟也出现在了转业干部之列。
转业名单是以电话通知形式下来的,由师干部科直接把电话打到了修理营。教导员接的电话,顺手在台历上记下人名,除郭四壮、刘得安两名营级干部外,还有三名连级干部。由这个阵势可见,今年干部转业的力度实在不小,修理营一下子就走五个人,相当于过去的两倍。按照往年惯例,名单定下来之后,便是逐个找转业干部谈话的环节。刘得安知道,这环节无非就是走走形式,对转业事实没有丝毫影响,不管你想走还是不想走,转业基本上已经成为板上钉钉的事实。当然,也会有些微调,那一般都是更上一级有人打了招呼,刘得安自然没这机会。
转业通知下来的时候,刘得安在宿舍里哭了,哭得很伤心。他想到了十几年前刚穿上军装的情形。那时候,他的前方充满未知。他不知道自己在部队最后能走到哪一天,不知道何处会是他军旅生涯的终点。
刘得安是青岭村近十年来走出去的第一个兵。他前面那个兵是支书的小儿子,七十年代中期当兵,最后在部队上转了志愿兵。刘得安小时候,支书儿子每年回来探一次家,都是穿着一身草绿色军装,红领章和红帽徽衬得他的脸膛红扑扑的,显得很健康,也很精神。那时候,刘得安心里就种下当兵的念头。然而,青岭村毕竟只是个小村,镇上每年有限的征兵名额很难分到这个村头上。在刘得安参军之前,几乎年年都有适龄青年去验兵,也有人一路闯过目测、体检、家访、政审关,但在最后关头又没了戏。刘得安高中毕业那年,跟他爹说,我想去当兵。他爹还没顾得吭声,他娘插嘴说,当兵好啊,找个媳妇都不用发愁。刘得安他爹却想得更长远,要是能在部队转个志愿兵就更好啦,志愿兵可是国家人员,是吃商品粮的呢。就这样,刘得安肩负着一家人的希望,顺利参加了那年的征兵体检。在定兵的紧要关头,刘得安他爹把家里正在下蛋的三只老母鸡宰掉,专门去了一趟镇武装部。那天,刘得安领回家入伍通知书的时候,他爹捧着那张大红色纸片子哭得呜呜的,他娘则喜气洋洋地忙着剁大白菜包饺子吃,一家人都高兴得就像过大年一样。
应该说,正是全家人的这份热切期盼,让刘得安的身上时时有一种动力,这动力又促使着他更加勤奋刻苦,最终在部队上走出一条令爹娘光彩、乡亲羡慕的军官路。军官,这不只是饭碗,更是一种荣誉哪!
但如今,刘得安的辉煌之路在九十年代末这个岁尾戛然而止。爹娘的光彩,乡亲的羡慕,也都在这个时刻被无情划上了句号。还有他的桂英和儿子蛋蛋,光荣的军属称号,从此也将永久从他们身上消失……
刘得安一边抹泪,一边整理着宿舍里的私人物品。他拍拍床头,摸摸墙壁,心中充满不舍。自从妻儿随军来到部队以后,刘得安住宿舍的机会相对少了许多,除了偶尔值班和午休在单人木板床上睡睡外,宿舍几乎成了一个闲置的名词。但从今以后,他再也没机会睡在这里了。
就在刘得安抹着眼泪整理宿舍的时候,副营长郭四壮也把自己关在宿舍里,整个人都被难过紧紧捆住了。应该说,他的难过比刘得安来得更猛烈些。此前,他早就已经知道转业摸底的名单里没有他,这都是侯科长的功劳。本来,去年他已经任职期满,就该列入转业名单,是老侯没把他放进去。今年摸底时,老侯又打包票说没问题,他自己也觉得再留一年也是手拿把攥绝对稳当了的事,但想不到,偏偏碰上了裁军。
郭副营长不愿转业,主要也是因为家属的缘故。但他的情况远比刘得安要强很多,最起码家属已经招工,有了份固定正式工作,没有了后顾之忧。不过,郭副营长家属一直都嫌自己的工作不好,在服务社里站柜台,纯粹是伺候人的营生,她想瞅机会换换。前年招邮局职工的指标下来后,她动了心,但招工政策规定指标全给未就业随军家属,并且全部新招工新上岗,她作为正式工自然不在被考虑之列。又盼到了去年的招工,一听是环卫工人,她嘴一咧:“扫马路,白给都不稀干!”只好再等今年的招工指标。那天,在他摆的家宴上,侯科长已经拍着胸脯答应:“嫂子的事包在我身上!”可谁知,他连郭四壮的事都没包好。
实际上,郭副营长想再留上一年还有另外打算,那就是去掉他职务前面的“副”字。本来这事也不是没可能,再坚持上小半年,营长就要提拔进机关,空下的职位顺理成章就该由他这个副营长接。这事也是在那天酒桌上议过的。以老侯主政干部科的经验,营长提拔的可能性至少有九成把握,因为师长在多种场合表扬过营长,这就为营长晋级架好了阶梯。老侯说:“他一走,你上去,水到渠成,是再自然不过的。”
但如今,水照旧在流,渠却没有挖成。郭四壮已经给老侯连打了半天电话,不管办公室还是家里,都找不到人,仿佛老侯已经失踪了。
郭副营长想,只有晚上去他家堵人了,说什么也得让他想出一个好办法。同年兵加上近老乡,这些年也没少吃他抽他的,你不管谁管?
但郭副营长没想到的是,晚上回到家,还没顾得去找侯科长,老婆倒先跟他较上了劲。“郭四壮你他妈的窝囊废!”老婆显然早就酝酿好了自己的情绪,他一进门,劈头盖脸的脏话就泼了过来,“我当初真是瞎了眼哪,跟着你这么个窝囊废呀,连自己的事都办不好哇,拿什么让我过好日子啊!”话里冒着怒气,浸着悲声,宛如戏词,滚滚而来。
郭四壮的心情原本就糟,被老婆一顿臭骂,顿时就有些恼怒,伸手给了老婆两巴掌。这下不得了,老婆舞着双手扑上来,在他脸上脖子上一顿狂抓挠。郭四壮也不肯罢休,夫妻俩宛如仇敌一般奋力扭打起来。
哭声、骂声、厮打声,很快冲出小平房,在师部家属院里传扬。
最后,是左邻右舍的邻居们出手,才中断了两人的扭打。此时的郭四壮已是满脸血痕,惨不忍睹。而他老婆则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11
转业谈话在营部小会议室进行。跟郭四壮和刘得安谈话的,是师政治部缪主任。而与三名连级干部谈话的任务,则由营长教导员承担。
毕竟,转业谈话不是召开座谈会。开座谈会的时候,大家轻松地坐在一块,你说一言他发一语,声调高一点低一点都没大碍。转业谈话是沉重的,甚至充满压抑。首先对象不同,不愿脱军装,心里有想法,可能还窝着一肚子气,座谈并不是适宜的疏通渠道;其次是谈话内容也不适合群聊群听,得对什么人说什么样的话,就好比用钥匙开锁,你要是圆柱形锁孔就要用圆柱形钥匙,要是扁平型锁孔则得用扁平型钥匙。
因此,缪主任采用的是分头谈话战术,先和郭四壮谈。郭四壮的情绪不高,自从跟老婆动手之后,郭四壮的情绪就一直没高起来过。他脸上的抓痕刚刚结痂,横一道,竖一道,半红半褐,让人不敢直视。
刘得安在办公室里等候。他心里有些惴惴,仔细想想,十几年的从军履历里,还从没有跟师一级领导面对面说过话呢。当初刚看到转业摸底名单的时候,他曾经脑袋发热地想去找缪主任,但最终也没拿出那份胆量来。现在,他即将就要与缪主任面对面说话,会议室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缪主任肯定会一直盯着他看,而他也没有别处可盯……想想即将出现的这个场面,刘得安就觉得怪怪的。当然刘得安知道,他现在与缪主任面对面说话已经晚了,对自己的转业事实,起不到丝毫帮助。
转业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就在郭副营长两口子闹架那天晚上,刘得安和苗桂英也出现在了劝架的行列里。他们两人的出现,应该比别的劝架者更具说服力。桂英对郭副营长家属说:“嫂子,你的心情我是最能理解的,当初一听到得安转业的消息,我觉得整个天都塌了。我也想跟他吵一顿,也想跟他打一架,可是有什么用呢?他自己也不想走,但部队有纪律。再者说了,你们家的情况比俺家好多了,你好歹都有了个正式工作,郭大哥转业回家安排工作后,你也会跟着转回去,两个人在地方安安稳稳上班挣工资,多好啊!说心里话,我都眼馋你们家……”
桂英的话起到了一定作用,郭副营长家属渐渐安稳下来。但一旁的刘得安心里却很不是滋味,桂英讲的每一句话,都戳得他的心生疼。
那天晚上回到家,刘得安和桂英并没有过多交流。两人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桂英脸上堆着愁容,刘得安脸上写满伤心。他们的儿子蛋蛋坐在地板上玩着他的玩具小汽车。不知坐了多长时间,桂英起身说:“我去做饭。”刘得安也连忙跟着起了身,去厨房帮忙。直到晚上睡觉,两个人仍旧没有涉及到那个话题,似乎都在小心躲避着。下半夜,刘得安睡不着,悄悄爬起身,又坐进了客厅的沙发里发呆。这时候,桂英也来到客厅里。没开灯,窗外的雪光从窗户投进来,模模糊糊,看不清对方的脸。桂英突然一把抱住了刘得安说:“得安,别难过了,咱们还是认命吧。”刘得安像个无助的孩子,缩在妻子怀里伤心地哭了起来。
桂英安慰他:“这些天,我一直都在寻思这件事,都把转业叫作向后转,可向后转并不等于向后退,我们只是在这里拐了一个弯,然后还会沿着另一条路继续往前走。”桂英紧紧搂住丈夫,坚定地说:“转业就转业,咱离开了部队这条大路,可咱们的路照样在一直往前走。”
刘得安渐渐安静下来。这些天,他内心的纠结正缘于此,他没想到妻子会反过来劝他。是啊,桂英说得对,人生就是这样,不见得一条路会走到头,当你无路可去的时候,转个方向,结果仍是在向前迈进!
“老刘,该你了。”郭四壮站在办公室门口说。
刘得安看到,郭四壮眼睛发红,目光也在极力地躲避着他。
刘得安进到会议室。缪主任刚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待刘得安在对面坐下后,把烟递给了刘得安。刘得安连忙摆摆手说,不会抽烟。
“不抽好,这烟不是什么好东西!”缪主任竟然聊起了烟,“我从当指导员开始抽烟,转眼已经小二十年啦。我们都是政工干部,这碗饭不好吃,得做人的思想工作,得抄抄写写,得张灯熬夜,难哪!”
刘得安听着缪主任的诉苦,不敢吭声,只是跟着不住地点头。
缪主任话题一转:“你的情况我已经早就知道了,张师傅跟我提过你的事。按说,我应该帮你这个忙。可这个忙我还真帮不上。部队精简整编,是中央军委的大政方针,作为军人,我们没有跟部队党组织讨价还价的资格,只有不折不扣地执行。这些道理,想必你都明白吧。”
刘得安又点点头。的确,这些道理,他都懂。
“实际上,”缪主任抽了口烟,“我跟你一样,咱们都是老转!不过像我这级干部恐怕比你们要略晚一点,你们先走,我们殿后。”
刘得安心里咯噔一下子。连缪主任都要转业,这倒是他事先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不过由此可见,转业并不见得就是一件伤心事。
缪主任继续说:“人的一生实际上很漫长,有很多事情在等待着我们去做,也有很多条路在等待着我们去走。从军,只是我们在人生旅程上写下的一段乐曲,生命其实就是由若干段这样的乐曲组成,而这一段段美妙乐曲有机地组合起来,也就成了我们无悔人生的雄伟交响曲。”
刘得安听着,觉得耳边似乎真的响起了那些激昂雄壮的乐曲声。
12
两天后,刘得安揪心的另一个忧虑也得到了证实。招工政策已经取消了,从今年开始,师里将再也不会接到驻地分配的正式工招工指标。
马上就要跨进新千年。这几天的报纸电视上,全都是围绕着新千年在作文章。新千年哪,想一想就很激动人心。于时间的长河中,人类无疑是渺小的,短短几十年的生命光阴,需要多少辈人接力才能接出一个漫长的千年光阴,而处在千年交接口的我们这代人,无疑是幸运的。
师部大门口拉出了一条醒目的红幅标语:“振奋精神抓训练,昂首跨进新千年。”刘得安站在那条红幅跟前,把标语上的白色大字从头到尾念了一遍,不过却没记住红幅上说的是些什么。此刻,他脑子里塞满了取消招工的乱麻一般的事情,已经没有多余的细胞来装别的东西了。
刘得安在干部科何干事办公桌上看到了那份文件。其实并不是正式的红头文件,只是地方政府发给部队的一份普通函件。大意是说,国家对用工制度进行改革,以后逐步取消集体或全民制工人招录,而一律改由合同制工人招聘,部队随军家属就业安置按新政策实施……。刘得安第一遍没太看懂,又静了静心看第二遍,仍似懂非懂。不过有一点他已经明白了,那就是从今往后再也没有招录正式工这种说法了,企业用工方式改成了合同制,只要与单位签订劳动合同,即可到该单位上班。
刘得安的失望可想而知。他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合同工端的并不是“铁饭碗”,而手里没有“铁饭碗”捧着,这样的工作对他们来说又有什么吸引力呢?刘得安不由想起桂英结婚前在乡塑料厂当出纳员的时候,实际上那时候她干的就是合同工。不过那时的合同工心里都还有盼头,那就是将来有望转成正式工。现在倒好,桂英跟着他生活了好几年,千等万盼来的招工结果,却又转回到了她当初的路上……
离开师部大门,刘得安没回家属院,也没去修理营。前者有他温暖的家,有他最爱的妻子和儿子,但如今他害怕回到那里去,他担心那些伤心绝望会破坏了那个小家的温馨,会给他心爱的人带去痛苦;后者是他的工作单位,有他的岗位和梦想,也有他的失落和绝望,但随着他步入转业干部行列,那里如今再也不属于他,他也不愿再回到那里去。
刘得安沿着师部围墙外的小路,向苍松掩映的山里走去。他脑子里塞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念头。他不愿意去想,但那些东西却仿佛在他脑子里扎下了根,并且还在不断往外冒着枝枝叶叶,塞得他难受极了。
渐渐进到山里。在山下部队呆了十余年,每天都会看到松树,都能嗅到松叶渗出的腥香气息,但他一次都没爬过这些山。一次都没有。
为什么呢?刘得安苦苦想着,却一时没有找出恰当的答案。
山上的雪已经很厚了。寒冷把积雪冻成了一面巨大的冰盖,走在冰盖上,就像走在一面硕大的鼓上。刘得安用脚敲了敲,脚下发出了咚咚的响声。入冬后,山里的度假村、消闲居再也不能吸引五十公里外的省城游客脚步,全都锁门谢客。此刻,这些建筑都被半埋在积雪中。
一棵巨松倒在了山坡上,虬龙一般的粗根依然深深扎进山体。刘得安坐在一根松枝上,突然望见了一匹小鹿。是一匹梅花鹿,正立在不远处的雪坎上,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刘得安也望着小鹿,从那两只湿漉漉的圆眼睛里,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他想,小鹿或许也像他一样有着难以排解的内心苦闷吧。刘得安突然想跟小鹿说说话,他知道它未必听得懂,但他还是冲它招招手。小鹿却并未理会他,或者压根就没读懂他手语的含义,四蹄在雪鼓上踢踏几下,转过身悠悠没进了松林中。
雪又开始落起来。山里的雪跟山外的雪大不相同。山外的雪似乎受了风沙雾霾侵扰,雪花零碎,甚至根本就没有雪花,全都细沙一样。而山里的雪保存了完美的雪花形状,一朵一朵,或独立飘落,或抱成婴儿拳头似的一团,从半空悠悠飘降下来,悄无声息地栖落在山坡上。
刘得安突然想起了去年夏天的时候,是个星期天,儿子缠着让他带他到山里玩。但他没有满足儿子的心愿。他丢给儿子的话是,一个长满树的破山有什么好玩的?事实上,山里的确有好玩的去处,但这些年自己竟然一次都没来过。他知道问题是出在自己心上。他心里时时都在背负着一种沉重的压力。考学,提干,升职,结婚,随军,招工。这些生活的重压让他喘不过气来。但他又不能驻足,他的农家子弟固有的秉性也不容许他驻足。他得咬牙负重前行,因为这里面有他的爱与责任。
刘得安又想到了走路。正如缪主任所言,前方有很多路在等着我们去走。的确,这世界上有成千上万条路,无论是宽阔的坦途,也无论是崎岖的小道,每一条路都会通往远方。一个人从蹒跚学步开始,就已经在沿着那些路向前去。大步流星也好,磕磕绊绊也罢,永远都在向前。
他想到了转业。实际上也正像桂英对他讲的,自己参军的目的无非就是为了追求一种幸福生活,而向后转,那个明确的目标并没消失。
他又想到了妻子的招工。也是为着那个相同的目标,也是不止一条道路就能抵达彼岸,何必耽搁于一条小道上,失去了向前走的动力呢。
招工啊!这么想着,刘得安的眼泪又忽的涌了出来。
13
苗桂英把三轮车停在家属院门口,从车上搬下盛菜的纸箱子。十几个纸箱子整整齐齐地码成两排。纸箱顶上盖着一床厚厚的棉被。
这时候距上午上班刚过去不久,家属院里尚无闲人走动,农贸市场里的摊位也开张了没几家。桂英差不多每天都在这个时间出摊,今天当然也不会例外。早起做好饭,伺候着儿子和得安吃罢早饭,送儿子到幼儿园,然后再回家出摊。一年多来,这已成了她每天雷打不动的程序。
刘得安没出门,正坐在客厅里琢磨一堆木板子。这是他到处搜罗的准备打包装箱的材料。虽然理想不断遭遇霜冻,可生活还得继续。这些日子,转业干部名单已经报到了更上一级机关。按程序,等上级机关逐级批复下来之后,刘得安他们便可彻底离开部队,转到另一条完全不同的路上,去过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仔细想想,那的确是一种完全不相同的生活方式,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了军号从梦里唤他起床,再也没有了队列让他置身其中,甚至就连他呼吸的空气,也都少了一些紧张的成分。刘得安每想起这些心里就有些惴惴不安,他不知道那种即将展开的生活会以怎样的面孔来接纳他,不知道他自己能否融进那生活。
这些日子,桂英也跟着丈夫品尝了围绕转业产生的所有悲愁,许多事情现在她已经看开,特别是那天夜里安慰丈夫的那番话,就是她清醒思考的结果。事实上,从郭副营长家属告诉转业摸底消息那天起,桂英心里就有了一个预感,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那道坎都已经立在了他们前行的路上,痛苦也好,流泪也罢,注定很难迈过去了。她最初的憧憬和希望,就像一团火,在熊熊燃烧几年后,在这个隆冬时节就要熄灭了。
可以说,苗桂英心里的落差一点不比刘得安小。毕竟,当初嫁给刘得安,她最看中的还是刘得安的军官身份。对一名农村姑娘来说,能够嫁给一位年轻潇洒的军官,能够跟着他离开家乡的黄土地,在朝气蓬勃的军营里生活,那是一种多么令人向往的生活方式呀。可如今,她所向往和喜欢的生活才刚开了个头,就又悄无声息地结束了。令桂英更加难过的是,这生活未能给她结出一个希望的果子。那天晚上,当得安告诉她招工也已经无望的消息后,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就像被雷电一下子击中了,失望的痛楚顿时席卷全身。应该说,随军招工,这不仅仅是她的全部梦想,也是爹娘的满腔希望。她想起那些两地分居的日子,在劳作疲惫之时,支撑她的正是这金光灿灿的希望……当然,桂英并没有在这黑暗而沉重的情绪里耽留。她很快清醒起来,事情已然如此,又能怎么办呢?日子总得过下去。好在世上活人路有千万条,只要她和得安永远不丢弃生活的热情,摆在他们前方的路就一定会充满幸福和甜蜜!
人往往就是这样,当你纠缠在乱麻中不能自拔时,你的世界注定会被无边的烦闷所占据;而当你果决地挣脱那团乱麻束缚之后,你的前方便会旭日高悬,阳光灿烂。此时,桂英就置身于这灿烂的阳光之中。
桂英已计划好离开部队后的生活。“没啥大不了的!”就在早饭桌上,桂英又描绘起她的计划,“回家后,我会在县城摆个菜摊,等将来有了钱,我还要在县城开个超市。星期天,你们爷俩统统去给我打工!”
蛋蛋拍着小手叫起来:“噢,太好喽,妈妈要当老板啦!”
刘得安和苗桂英都被儿子逗笑了。这是一种久违了的笑。从刘得安被确定为转业摸底对象那天起,不,是从桂英和蛋蛋随军来到部队那时候起,也不对,实际上应该是从刘得安和苗桂英结婚时起,一种压力感就已经被深深植入他们的生活中,左右着他们的全部言行。如今,这无形的羁绊已被他们彻底甩脱了,留给他们的只有满心的轻松和愉快。
“哎呦小苗,啥事这么高兴?”说话的是郭副营长家属,她正搀着郭副营长胳膊从家属院走出来。郭四壮西装革履,显得年轻了不少。
桂英笑着说:“嫂子和郭大哥都打扮这么漂亮,是要进城么?”
郭副营长家属笑嘻嘻地说:“是呀,去城里联系个集装箱,到时把家里的东西全都塞进去。”一顿又问桂英,“你们家联系好了吗?”
桂英道:“没哪,得安找了些木板子,打算自己钉个包装箱呢。”
郭四壮边走边啧啧:“老刘真是的,都这时候了还不舍得花钱!”
他家属嗔道:“人家那叫会过日子,哪像你,就知道乱折腾钱。”
郭四壮哈哈一笑:“钱嘛,挣了就是花的,你说对不对老婆?”
“穷烧包!”他家属顺手捅了他一把,紧接着也呵呵地笑了起来。
望着郭副营长两口子说说笑笑远去的背影,桂英感慨地想,看来两口子就是两口子,那天两人打得昏天黑地,转眼就又好成了一个人。
正想着的时候,桂英突然看见刘得安从家属院急匆匆走了过来。
“桂英,”刘得安走得气喘吁吁,“我得去趟师部。刚才干部科何干事打到家里一个电话,说是有点急事,让我去一趟干部科呢。”
桂英听了有些紧张起来:“都转业了,不会又出什么意外了吧?”
刘得安说:“电话里问了,人家没说,该不会是转业通知到了吧?”
过了约摸一顿饭工夫,刘得安从师部回来了。他怀里抱着一个牛皮纸大信封。大概路上走得太急,刘得安喘着粗气,脸上红扑扑的。
“桂英啊——”刘得安声调都有些变了,“好事,天大的好事呀!”
刘得安抖着手,轻轻打开那个信封,抽出了一张表格。
“天哪!”桂英已经看清了,竟然是一张招工登记表。没错,表格上方的一行黑体大字印得清清楚楚,正是她梦寐以求的招工登记表!
刘得安说:“何干事说了,是缪主任专门到市里为咱协调来的。”
桂英说:“得安,这么说,我也马上就要有工作啦……”
刘得安没说出话来,两手紧紧抓住妻子的胳膊,用力点了点头。
(原载《绿洲》文学双月刊2016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