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它死了吗?”
靠在船尾护栏旁的女士战战兢兢地问。
没有人回答她,但刚刚砸到甲板上一动不动的鲸突然扭动了起来,它身上还缠着网和捕鲸索,一支带倒勾的标枪刺入背后死死勾住了坚韧的皮肤和皮下脂肪。
血液从背上的伤口流出,在它花白斑纹的皮肤下汇成一条条鲜红的小溪最后渗入甲板的缝隙中。它拼命扭动着身躯,用尾巴和鳍混乱而徒劳的拍打甲板,疯狂挥舞着它头上那只近两码的长牙,无论是水手还是从我船上过来的乘客都不敢靠近。
鲸鱼的声音原本是低沉而宁静的,此刻又多了一分哀怨和绝望,它半张着嘴,不断地发出哀怨的呼喊,即使重伤力竭但它的声音依然很大,共鸣性极强的哀歌比任何生物垂死的哀鸣都要凄惨,像一只只看不见的手,紧紧攥着每个人的心脏,让你喘不过气来。
我被夹在独角鲸左侧的人群里,当我钻出围观的人来到前面时突然有人大喊了一声:别过去!危险!
他们在喊的并不是我,而是一个正在走向独角鲸的女孩,她穿着一袭海蓝色的长裙,乌黑的头发一直垂到腰部,她很大方自然的走向负伤的鲸,完全不害怕那只正在暴怒哀嚎的海兽,没有人去阻拦她,人们都忙着惊呼和祈祷。她赤着脚,全然不在乎污水浸湿裙摆,径直走到独角鲸面前。
接下来的她俯下身伸出双手,从侧面轻轻环抱住了独角鲸,她的手臂修长白皙,肩上有一道不浅的伤口十分显眼。
垂死的海兽突然不再扭动了,刺耳的哭号慢慢变成了低声抽泣,它的身子也跟着微微的颤动,那女孩把头轻轻靠在它身上,一只手有节奏的拍打着,嘴里轻轻哼唱着什么。
独角鲸死了。
海浪有节奏的拍打着船体,似乎在应和着女孩哼唱的曲调。
1·黑帆流浪者
虚无间,缥缈间。
南来间,北往间。
西去间,东来间。
白驹过隙,已是匆匆。
聆听贝壳的嗔语,
吟唱一首海的歌,
静默却不寂寥,
……
————《Song Of The Sea》
我的父母将一生的精力都投入在大海上,然而我们生活的小镇却看不见大海,只知道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从很远的地方回来,然后又要去更远的地方。
到底什么是海洋?孩童时的我很多次问过我父母。每次,他们都会告诉我很多的数字和我听不懂的词汇,但他们未曾告诉我答案。事实上任何一本书和文献中都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你想要知道海洋是什么……
你必须亲眼去看,你必须亲耳去听,你必须伸手去触摸海水,亲身感受它的力量。想要真正认识海洋……
你就必须进入其中,生活其中。
我曾无数次的想象过那片一望无际的、巨大的水,直到我亲眼见到海洋的时候,我才发现,水是大海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仅仅是最基本的一部分罢了。当身体浸入海水中时,我感受到了一股新奇而古老的兴奋,从血液中澎湃而出的好奇与敬畏,那一刻,我才明白了一切,务须一言一字,仅仅感受它非凡的气势与魅力,你就知道大海如此让人趋之若鹜的原因了。
大海是活着的。
一吐一息之间,无数的生命从中走出,踏上大陆,飞向天空,有些又回归大海,它是一片如此古老的空间,它见证着无数波澜壮阔的历险与传奇,但它只是静静地看着,万年不变地用浪潮拍打礁石。
说不出那是什么,但它就是有着一股神秘而让人着迷的魔力,海洋是高深莫测的贤者,是堆金积玉的富豪,又是喜怒无常的孩童。知识、财富、名誉……从大海当中人们可以获得所欲求的一切。因此,大海的磁力拉扯着罗盘的磁针,大批的人从陆地的各处纷沓而来,竭尽全力的与狂风巨浪抗争一次次投入它的怀抱。
可即使如此,我们至今所探寻到的依旧只是冰山一角,大海中隐藏着太多秘密,谁知道海里有着什么呢?谁知道你会遇到什么呢?在这里遇到什么都不足为奇,这正是我着了魔般扑入其中的原因,大海给人一种渴望,一种谁都不知其本质的渴望。
我不止一次的听人们讲述海洋的故事,旗鱼,暴风雨,大乌贼,幽灵船还有利维坦狄娅。
然而,仅仅知道某些事物的存在,是不足以描述它们的故事的,有时候,我们得靠近些,再近些,你得看它们游泳、跳跃、翻转,倾听它们呼吸,想象它们的生活与故事,并且,成为故事的一部分。
在海上漂泊的第十二年,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了利维坦狄娅,也许那是唯一的一次了。不是在我自己的船上,而是在一艘捕鲸船上。
我们是在迪亚士角的老灯塔拐角处遇见的,厄加勒斯寒流和西风漂流的交界处附近,那里航道密集所以经常能遇到其他船只,从望远镜中第一眼看到那艘船时我被那漆黑的船帆吓了一跳,后来我才知道,世界上除了走私者和海盗,还有一艘船是高挂着黑帆航行的。
那艘船叫漆黑梅德利号,它高扬着黑色的大帆,船体长而细瘦,如同一条狡诈的旗鱼,船体外侧满是海潮和航行留下的痕迹,一架大得不成比例的捕鲸弩戳在船头,船的两侧吊着一团团缠好的巨网和捕鲸索,十分累赘的打破了船体的流线感,看上去像肉瘤般突兀。
当时一只被他们追捕的中型鲸冲出了十几艘捕鲸小艇的围堵,那是头十分聪明的鲸鱼,它在一群训练有素的捕鲸老手中穿梭,躲开了大部分的攻击,虽然最后左侧胸鳍被捕鲸弩射中,但还是成功逃出生天了。
然而它似乎没有注意到另一艘船的存在,于是直径朝我们的船撞了过来,为了避让它,我们的船转向后撞到了礁石。所幸我们离海岸不远,我们得以立即靠岸维修,船交由当地人修理需要半个月的时间,为了不耽误乘客们的行程,我尝试着和黑色梅德利号的船长交涉,请求顺路搭载我们到都柏林港。
就这样,我这辈子第一次将要乘着捕鲸船旅行。
第一次踏上这艘船时我还是稍稍有些惊讶,它太老旧了,以至于大部分甲板踩上去都会发出松动的吱吱声,桅杆之间的缆绳与捕鲸索交错在一起,如蛛网般错综复杂让人看着头皮发麻,不知道水手们是怎么区分开的。特殊的造型决定了这艘船不同寻常的速度,尖锐的船头破开海面,破碎的海浪冲刷着托浪板和修长的流线型船身,它就如同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猎人,压低身子,在密林中矫健而隐蔽的穿梭着。又像一个疲惫的流浪者,裹紧的漆黑的斗篷,在凛冽刺骨的海风中行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不知道它残破的身躯如何经受住这样日夜兼程的航行的,连续不断的航行让它的风化破损严重,让人无法从外表判断它的年龄,它身上刻满了常年海航的印记,船底附满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白色藤壶,船帆间交错的缆绳已经变成墨绿色,船舱里的墙面被油灯将熏得乌黑。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三面漆黑的大帆,乘风而行时风的波纹不断的在漆黑的帆面上涌动着,海风也推动了水面,于是风帆同船下的海面以同样的频率翻涌。
我曾问过船上的水手黑帆的来由,但他们似乎也不知道答案。有人猜测着告诉我一些传闻,诸如哈罗特船长被害怕白色,黑色的帆能避免让海妖发现大船,白帆容易吓跑大鲸一类的,而真正的答案,恐怕只有这艘船的主人——哈罗特船长,才会知道罢。
哈罗特船长很少露面,除非遇到大鲸,否则他几乎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站在主桅杆的顶端瞭望台上,一脚站在木板上,一只手抓着缆绳,半个身子都架在空中,大衣被高空中的海风吹得猎猎飘舞,直视着前方的大海,口中似乎喃喃自语着什么,就这样站了许久。
他下来时我才发现,他抓着缆绳的不是手,而是装在手上的铁钩,后来我看到他整个右肩下的袖管都空空如也的才知道……他并非只是失去了一只手掌。
他和这艘船真是暗暗的相似,凌乱的花白头发下是一张消瘦细长的脸,鹰隼般的双眼角度尖锐,髋骨高耸,五官和面容都带着一股海风削劈出来的棱角,一道狰狞的老伤疤从脖颈下一直蔓延到脸上。
我对于捕鲸活动没有什么好感,但我得承认哈罗特是个了不起的汉子,而这艘捕鲸船也是一艘了不起的船。
梅德利号是整个挪威及爱尔兰地区最有名的捕鲸船,一个月能狩猎六十条大鲸,他们在船上进行加工和提炼,每次出海都要等船舱填满了鲸油才会返航,这次载我们到港口后,他们将卸下货物补充物资,不到一个月又将再度出海。
我曾看过他们的甲板下的货仓,里面堆满了白色的鲸油罐子,里面装满了提炼好的半凝固鲸油。地底的黑色宝藏未被发现前,便是这点燃的鲸油脂照亮了这个星球的夜晚,来自深海与生命的结晶熊熊燃烧,散发着热量和淡淡的白烟,那是包裹在鲸鱼厚实的皮肤下,日夜翻滚在冰凉的深海波涛中的白色半透明固体。
2·独角鲸的葬礼
夜晚,一个水手坐在支桅索上,
灰蒙蒙的月光时明时暗,
海面上磷光闪烁,
那是什么生物掀起的尾波?
海风的呼啸彻夜未歇,
那是为谁奏响的悲呛哀歌?
————伊丽莎白·奥茨·史密斯
我的乘客们给梅德利号带来了难得的热闹,适应了环境之后他们也不再抱怨船上的腥味和破旧的船舱,反倒和水手们打成了一片。
夜晚,晴朗的海面下,海洋露出了她神秘的一面,月光在翻滚的海浪间起舞,疲倦的海鸥三两成群的落在桅杆上,人们在船上举杯畅饮,烛火照亮了船舱,从我的船上过来的乐队奏起提琴和长笛,水手们一人接一句的唱起即兴的歌曲,厨师端出鲸排和烤洋葱。
人们夸奖鲸肉的美味,但当梅德利号驶入途中第一个捕鲸渔场时,围猎鲸鱼的场景还是所有人都感到触目惊心。
那是一群独角鲸聚集的海域,这种鲸是小型鲸,体型只有四到五码,身上没有什么油脂但它们的长牙却是价比黄金的珍宝。对,它们那只十分有特点的骨质长刺并不是角而是突出唇外的獠牙。在炼金术盛行的年代,人们认为独角鲸螺旋中空的长牙有独特的药用价值甚至是某种魔力,独角鲸牙的价值最高的时候是等重量黄金的十倍,相传葡萄牙国王的王座就是用大量独角鲸牙打造而成的。
独角鲸生性温和善良并且充满好奇心,当捕鲸人的小艇靠近时它们时,独角鲸不但不会逃跑还会试探着靠近,直到船上那些两足裸猿手中的标枪投出,喷涌的鲜血在冰凉的海面上腾起雾气,它们才会受惊般的仓皇逃窜,可这时它们早已被小艇团团围住了。
随着水手们一声比一声高亢的号子,血腥的围猎开始了,带着倒勾的长矛拖着捕鲸索在海面上翻飞,鲸鱼的皮肤坚韧而有弹性被刺中后便难以挣脱,只能被拖拽着拉进网中,少数独角鲸受伤后侥幸逃脱,它们将拼命潜入海底企图逃出生天,但它们中大部分还是会死于出血和伤口感染。
受伤的鲸在水中痛苦的挣扎哀嚎,鲜血汇成的潮水冲刷着梅德利号的船底,反射的红光把每个人的脸都染成了红色,船上的乘客们一开始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纷纷跑上甲板靠着护栏观看捕鲸,当收网结束时,还能坚持着站在上面的人寥寥无几。
过了一会,一声巨大的声响又把躲进船舱里的人都引了出来,一只吊上船的大独角鲸挣断了绳索,沉沉的落到了甲板上,它拼命扭动着身躯,连最底层船舱都能听到它弄出的响声。
我就是这时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奇怪的女孩,她不知从哪走出来,径直走过去抱住了发狂的独角鲸,那只浑身是血的大海兽最后在她的安抚下平静的死去了。
然后我就再也没有看到她的身影,仿佛凭空消失在了船上一样,事实上之前我也从未见过她,或许她平时喜欢待在房间里吧,她还能去哪?这除了船,就只剩下大海了。
那一天晚上的海浪很平静,几个南美的船员似乎在举行什么特殊的仪式,他们划着小艇在海中放了很多小船里面盛着香油用灯芯草点燃。我从船上看到许多漂浮着的小光点,随着海浪的起伏摇曳着,没人知道它们能飘多远,是熄灭在冰冷漆黑的海水里,还是会飘到岸边或小岛上。
一位有钱的老妇人买下了白天那头独角鲸的牙,她同水手们一同到了小艇上,对他们说了些什么,然后一起把那支价值不菲的鲸牙沉入了海中。
我靠在船头的栏杆旁看着这一切,耳旁的海浪声中隐隐约约掺杂着悠长的叫声,鲸?海豚?或是某种海鸟?那声音随着海浪的节奏一起一伏,不算是哀怨,也更算不上欢愉,仿佛没有任何的情绪,如果非要说有,那可能就是一抹多愁善感的感叹吧。
好听吗?
是白天那个奇怪的女孩,她靠着栏杆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居然丝毫没有察觉到她是何时出现的。她换了一身遮到脚踝的白色长裙,还批着一条米色的坎肩外套,说话的时候没有面朝我而是正对着大海,而且还闭着眼睛,要不是周围没有其他人,我真不确定她是在和我说话。
好听吗?
这是伊芙琳同我说的第一句话,或许她是叫这个名字吧,每一次见面她都会说一个新的名字给我,贝利卡、盖娅、佩提拉……就像我每次问到她肩上那道伤口时,她总有不一样的回答。
海的声音。见我没有回应,于是她又补充道。
很好听,它伴随了我至今为止一半的人生。海洋成为了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以至于有时候我都忘了,它是如此奇妙。我如是说道,我对海上的生活已经司空见惯了,然而,我深信不疑的是,海洋的奇观和秘密,我所见识到的连万分之一都不到,它任意掀开冰山一角就足以颠覆我的想象。
我也是,即使我在对大海再熟悉不过了,但总是听不腻,如果你足够细心,总会发现声音里蕴含着很多秘密和惊喜。她缓缓睁开眼睛,却并没有扭过头,像一块安静的礁石,就这样看着前方,一头乌黑的长发随着浪潮声在风中翻动。她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也才刚出海。
你听到了什么?
独角鲸唱着哀伤的葬歌,远处的海猫在空中盘旋鸣叫,初生的鲨第一次拍打着鳍片,飞鱼在浪花间起舞,鳐鱼贴着海床游过却不带起一点细沙……你笑什么?她别过头来看着我。
你是在吟诗吗?写得真美。我微笑着夸奖道。
不不不,我听得到的,真的。她很肯定的点着头。
那你也许还听到人鱼在唱歌吧?我耸了耸肩笑道。
像这样?她面带神秘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用一只手轻按在脖子上,一张嘴发出一个悠长婉转的音符:啊~~~~~~~啊!是这样吗?
天呐,你怎么做到的?
其实很简单的,稍微练习一下谁都能做到,这是一个希腊人教我的,人鱼才不是这样叫的呢。说着她双手抱在胸前,做出一副故弄玄虚的样子。
那人鱼是怎么叫的?我好奇地问道。
像这样。她闭上眼微微张口,别在耳后的头发被海风撩下,轻轻在身后飘飞着。安静的海面上能听到浪花翻涌,海风用力扯动着风帆,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了。
我什么也没听到。
对呀,因为本来就什么也没有。她似乎对恶作剧的效果很满意,带着一丝坏笑转身走了,踏上吱吱作响的楼梯走了两阶又回过头来,双手交叠放在背后说道:世界上没有人鱼,没有海妖,也没有塞壬和波塞冬。
但,海上总是能遇到惊喜,谁知道海里有什么呢?谁知道你会遇到什么呢?
比如呢?
比如遇到你。
3·海洋的吟游诗人
岁月如冰河 热望如鲸歌。那是柔红之下的烈火,那是醉后的他乡。
暗红的光在天空中慢慢涂开了一圈蔷薇的红色,像是鲜花的汁液滴撒在水中,一圈,两圈……化作鲜红而有诗意的涟漪,让人没法把它和阳光联想到一起。太阳深埋在漆黑的海平面下,而那浮云般几抹暗红的光在慢慢变亮,逐渐鲜艳得恰似带露水的玫瑰,红光慢慢将涌动的潮水染成红色,而浪花下的海水依旧漆黑,红与黑就这样搅拌成了一锅奇异的海。
等太阳完全升起来了,那才是真正让人惊奇的景象,海面上初升起的太阳是没有光环的,像一个从火炉里刚夹出来的铁球,圆溜溜的,烧得通红,但没有了平日的光辉,看上去竟然十分的陌生。过了不到二十秒的时间,圆润的“铁球”慢慢升到了海平线以上,天空中的红晕愈发鲜亮起来,慢慢地,慢慢地,突然毫无预兆燃烧了起来,如同凤凰长啸一声后火光四溢!一开始的几抹暗红,现在变成了光芒万丈的光环,那就是太阳的冠冕,它逐渐降下,和太阳的球体合二为一。
此刻,旭日加冕为王!
一望无际的海平面在一瞬间被彻底照亮,太阳又变成了平日所见的样子,威严的高挂于天际,散发着驱散黑暗和滋养万物的光芒。
从甲板向下看去,辽阔的海面衔接着绚丽的天空,远离人类的城市世界,只剩下海水、天空、太阳、空气。这时你才会发现,世界原来这么大,原来这么干净。
黄昏的光混合着尘埃,被海浪搅动着。这时的大海也很安静,卷起的浪花变成了一层层温柔的涟漪,波纹潋滟地倒映在船底。
上帝的大手打翻了太阳的光晕,然后懒洋洋的把它们翻搅在海洋里,光芒渗入每一滴水中,慢慢下沉,下沉,直至深海。
搅动。
希腊语中鲸的这个字的原义就是搅动和翻搅的意思,当时的人们眼中它们是巨兽、大海怪、吞噬一切的深海巨口,最老练的水手和凶狠的海盗也惧怕它们的身影,渔民们出海时都会向大鲸祈祷,请求它们不要打翻渔船,直至捕鲸热的到来,才撕破了这层神秘与和谐。
我耳边隐约又听到了鲸鱼的声音,很轻很浅,我不知道那是真的鲸鱼,还是海浪与风的把戏。
你很喜欢鲸鱼吗?她像小猫一样蜷坐在桅杆旁,很任意的伸展着身体,我们很安静的看完了日出,她才慢悠悠地开口问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喜欢鲸鱼的声音。
喜欢大海的人,都喜欢鲸鱼。
那你呢。
她并不回答我,又问道,你知道它们在唱着什么吗?
我怎么会知道?我苦笑道。
就算听不懂。她一根手指搭在嘴唇上,眼睛向上望着想了想道,总会感受到什么吧,某些不用语音也能传达和接收到的东西。
我只是觉得,鲸可能对大海有着特殊的感情,所以它才能对大海唱出独特的歌。我反问她,那么你听到了什么呢?
人类现在的歌中所有想表达的内容,以及还未表达出的内容。她蔚蓝的眼睛直视着我一本正经地说着:那是在铁与火的喧嚣中人们早就忘却了的东西,只不过……海洋还记得呢。
它们和我们一样从海洋中走出来,经历无数的岁月,人们扎根在了大地上,而鲸又回到了海洋,继续传唱着那些世界上最原始的歌谣与史诗,我们也只有听到它们的歌时,灵魂中来源于海洋的那部分才会有所共鸣吧。
她看着远方,过了一会才点了点头道,说得真好。
被你启发的。我耸了耸肩道。
从好望角到都柏林要半个月的时间,我们偶尔在甲板上遇到便会靠着栏杆聊聊天,到后来我发现她每天都会在船尾看日出,傍晚又会到船首楼上看日落,时间掐得特别准,到后来我会刻意去这些地方找她,但每次总是比她到得晚。
我看不出她是什么地方的人,她的脸既像是丹麦人,又有希腊人的轮廓,仔细看还有亚洲人的特征,皮肤介于白色与小麦色之间,身材偏瘦但非常健康,有一次我见到她顺着缆绳从瞭望台上荡下来,这是很多年轻力盛的水手都做不来的动作,当时真把我吓了一跳。
她的眼睛蓝到让人惊奇,如果你和她对视的话,会感觉那眼睛像深海的涡流一样缠住你的视线无法移开。
有时我甚至怀疑她是海妖变的,悄悄混上了船,当我开玩笑似的把这个想法说出来时,她抱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我都说过了。她忍不住又笑了一阵,好不容易停下来后又说,世界上没有海妖,也没有人鱼。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如果有,我早就见到了。她的语气相当自信。
你在海里待了多久了。
从我出生,到现在。
什么?你没上过岸?
很少,很少,我不太喜欢陆地。
你说得太肯定了。知道吗?有一次航行到澳洲南部海岸的时候,我半夜醒来发现船下的海水居然发着光,整片海水都散发着忽明忽暗的白光,一开始我以为是月亮,抬头一看才发现今天没有月亮。说着我突然卖关子道,你猜那是什么?
是什么?她抬起头看着我。
水母。我伸展开双手,做着很浮夸的动作,延绵海面几十海里的水母群,随着它们的游动而闪烁着,像海面下的银河一样璀璨壮观。我船上有个六十多岁的老水手,他说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嗨,你看我多幸运。我说过什么来着,谁知道大海里有什么呢?谁知道你会遇到什么呢?谁都不敢说,自己对大海很了解。
有月光水母。她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说,但紧接着又摇了摇头说:但是,真的没有海妖,我发誓。
那……
那什么?她见我迟疑了一下,歪过头好奇地看着我。
利维坦狄娅,它是存在的吧。我坚定地说。
那是什么?
会飞的鲸鱼。
噗,哈哈哈哈哈。你绕了半天就想说这个?
喂,你别笑呀,你真的没有听说过吗?
没有,你说说呗。她摇了摇头,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最早是哥伦布在航行日志中提到过,他们在穿越巴哈马群岛的时候看见了巨大的白鲸从船顶飞过,但只是像梦境一样模糊地提了一句。直到十六世纪初才有了详细的发现记录,时间跨度很大,而地点而也不一样,首先是印度洋,然后是日本海,还有爱琴海和格陵兰海,所有描述都是一样的,一只长达40码左右的白色鲸鱼,她只在晴朗的夜晚出现,先是随船而行然后跃出海面漂浮在空中……短短一两分钟后她又会回到海里消失无踪。
你相信吗?
谁知道呢?也许真的是一只会飞的鲸鱼,也许利维坦狄娅是一种特殊的光学现象,月光把海面下的鲸鱼影像投射在了空中,又或者什么更奇妙的东西,只有我遇到那天,亲眼看一看我才能解释清楚。
……她不再说话,岔开话题说了几句之后就走了,不知为何一直她躲避着这个话题,后来好几次的谈话也都是这样结束的,直到船开入了格陵兰海后,旅程已经接近尾声,那天晚上我又一次和她提起利维坦狄娅,这一次她让我站在船头的围栏旁,带着一丝狡猾又神秘的笑容叫我转过身去。
打开你的眼睛去看吧。她这么说着,轻轻推了我一把。
身体如同在梦境中一样无法移动,我就像一块多米诺骨牌一样向后倒去,我前面应该有一道栏杆的,但我倒下去的时候却没有感觉到任何的阻碍,直到撞到水面,海水伴随着铺天盖地的气泡把我淹没。透过海面和浪花我最后看到的一幕是她站在船头,手中捧着一团漂浮的水,仿佛一位手捧水晶球的吉普赛女巫,水团发散着柔和而纷杂的光,森罗万象都包涵其中。
在水中我下意识的想挣扎和呼吸,可肺似乎和身体一样失去了控制,我的身体并不像铅一样一直下沉,而是浮在距海面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像是什么力量将我托住,待我冷静下来仔细观察才发现“身体”居然是不存在的,我像一个玻璃漂流瓶一样随波逐流,连影子都不会留下。
一大群箱水母从我的下方经过,它们以不同的频率收缩着身体,并且缓缓的游动,一下,两下,同你的心脏跳的一样快,它们近乎透明的身体散发着微弱的光芒,那是来自海底的、不断闪烁着的星辰。
海浪翻涌着,把镀在表面的一层月光揉碎,从这里看上去,整个大海就像一块不断破碎又合拢的银镜。我感觉到混乱的气泡和水流从某个方向涌来,但我并不能确定那是什么,于是我试图放轻松,让“身体”随着海流的方向飘去。
等到那片巨大的乱流从我身边穿过去,我才发现那是一大群抱团而行的沙丁鱼,它们并非朝着同样的方向游动,却又丝毫不会混乱,时而紧贴,时而分离,时而穿插交绕,鱼群环绕着一个圆心转动,每条沙丁鱼都按照只有它们自己能看到的路线游动着,鱼群突然像涡流一样旋转起来,先变成了龙卷风一样的圆锥状,然后慢慢收紧、集中……
它们互相摆动身体传达信号,沙丁鱼群以一种难以置信的整齐度运动起来,一道道富有规则的波纹在鱼群上翻动着,最后它们团成了一个近乎完美的球形,由数以万计的、一模一样的生物所组成的。
这个时候我已经完全没有了在水中的压迫感,经常游泳都会有这种感觉,当你完全习惯漂浮在水中的感觉后,你会对水和浮力产生一种奇妙的亲切感,有人说这是胚胎时期人浸泡在羊水中所留下的潜意识,还有说法是,这种感觉是因为人类的祖先诞生自海洋,这种对大海的归属感了无数世纪的变迁依旧没有磨灭。
一支洁白的箭矢刺入水面,拖出一道气泡组成的白色长尾,它精准快速的刺入鱼群当中,那是一只通体白色的海鸥,它的羽毛被海水粘在身上,翅膀收起双脚交替划水让身体上浮。
紧接着,两道,三道,几十上百道,数不清的海鸥如雨点一般刺破海面冲向鱼群,透过蓝白琉璃般的水面能看到上面更多的白点在聚集,越来越多的海鸥从四面八方赶来,它们盘旋在鱼群上空如同一朵螺旋状的云。
沙丁鱼们却并不慌乱,在连发炮弹般的攻势下依旧保持着阵型,并且更加密集的紧贴在一起前进,敌人冲进来时它们散开一个小口,但很快又重新合拢,默契得让人难以想因为这样的舞蹈,每只沙丁鱼一生中要跳上万次。旗鱼也加入到掠袭者的阵营当中,作为海洋中最快的生物它们就像是帝国的精锐骑兵,加足马力全速冲锋,蔚蓝的流苏缓带在身后飘扬,枪尖直指敌军,一次次冲进沙丁鱼的“方阵”中,从另一端刺出后以一个极小的角度调转枪头又冲杀回去。
战斗很快结束了,没有了鱼尾和翅膀搅出的气泡,大海又变回一块蔚蓝而平整的琉璃。倦怠的海鸥们落在海面上梳理着翅膀,几只雪白的海豹窜出水面,翻了个身又砸进水里,沙丁鱼们随着洋流继续前行,它们的数量依旧庞大,生命的火种还将随着海浪传递。
一个黑色的影子很突兀的划破了海面,它不属于自然,但是深深刻着海洋的痕迹,那是传奇捕鲸船梅德利号的船底,它疲惫而沉默的前进着,海上的鸟儿们纷纷逃散。突然一个巨大的身影跃出水面,捕鲸船已经算是海上的庞然大物了,但和它一比却不值一提,它的背部弯曲成一个完美的拱形,从船上最高的桅杆上掠过。它的身体光滑而流畅,钻入水中时它仿佛成为了水的一部分,尾巴最后又露出水面,把一道水幕甩向月亮。
这时我看到了它的眼睛,那是一双硕大而睿智的双眼,和所有的鲸鱼一样,似乎带着某种忧愁和思虑,让人不禁的猜想,里面到底隐藏多少秘密和智慧呢……
为什么凝视鲸鱼的眼睛,人们总会陷入沉思呢?仿佛心中某种东西正被它唤醒。
啪!一只手重重拍在了我肩膀上,眼前是漆黑的甲板、照在上面的月光,还有那双海蓝色的眼睛,只是它的主人从鲸鱼变成了有着一头黑发的女孩。我又感觉到了肺的存在,和脚站在地面上的感觉,久违的感觉让我不禁深呼吸了两口,然后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朝船的一侧看去。
夜晚的海面下,我看不到任何关于白鲸、关于沙丁鱼和海豹踪影,伊芙琳站在我面前,见我不理她又用力拍了我一下。
发什么呆呢?
我好像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
我想说利维坦狄娅,却没说出口,事实上我只是看到了一只巨大的白色鲸鱼,并不能认出它的身份。
你该好好睡一觉了。她见我不说话,便笑着走回船舱了。
她说得轻松,可那天我一晚上没睡,我不断回忆着今晚发生的事情,但是记忆却变得越来越模糊,像是梦中突现的灵感,你一分心就再也记不起来了,就像……一场幻觉,甚至连她本人也像是一个幻觉,一个在海浪和泡沫中诞生的迷梦。
她不可能是梅德利号上的人,捕鲸船上是不能有女人的,但……我又不记得乘客有她,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她的名字,有时是伊芙琳,有时又是盖娅,但我不管叫哪个名字她都会扭过头回应我。
当我问她乘船是要去哪时,她会指着一个方向,手指划过马德拉群岛和其后一望无际的海平线说:沿着这个方向向北是哪里?
我回答道那是西班牙的圣玛丽亚港。
她摇摇头说那要再北一点。
那,穿过法国布雷斯特角然后就是英吉利海峡,沿爱尔兰东岸向北是都柏林港,我们会在那里停靠。
这时她停下来想了想,然后又说:也许我会在那下船,但不久之后我还会继续向北去的。
再向北就是冰岛了。
那还要更北一点……
4·利维坦狄娅
上帝创造了大鲸。
它在海中遨游,身体外是无穷无尽的水。
它所行之路随后发光,宛如深渊中的一缕白发。
它一口吸进一个大海,一吐气又喷出一个大海。
————《圣经·旧约·以赛亚书》
狂风撕破了海面平静的外衣,隐藏在其下数以万计的蓝色魔鬼挣扎扭动着,它们把海水疯狂地翻搅起来,在暴雨与雷鸣的掩盖下肆无忌惮地呼嚎,迫不及待的庆祝着自己短暂的新生。
云层同下面的海水一样被搅动着,如同一团焦黑的炭火,一道道苍白的闪电毫无规律可言地在云中闪动着,闪电的尖端不断舔舐着海面,无数支尖锐的闪耀长矛被神以无上的神力掷入大海,海潮与暗流因此变得更加汹涌了,仿佛是雷电让整片大海都沸腾了。
快住手!停下来!你想害死我们吗?
人类卑微渺小的声音在海洋的怒涛当中被淹没,一艘细长的木质三桅杆帆船在海里中宛如一片单薄的牡蛎壳,几乎每一个浪头高过了护栏,狂躁的海浪重重拍打在船身上甚至欢腾地冲到了甲板上。
暴风雨降临了,苍蓝汪洋之上的毁灭者,所有航海者唯恐避之不及的无情死神,此时的大海裂开了它狂笑的嘴,圣女扯下了白袍化身为披头散发的女巫,向天空张开了那仿佛要吞噬一切的深渊大口,那小船似乎被它轻轻一碰就会粉身碎骨,或许就是下一个海浪,或许是下下个,即使如此,它仍然倔强的踩在沸腾一般的海面上,顶着一波波大浪,朝着咆哮的风暴中央冲去。
你听到了没有!混蛋!愤怒的人咆哮着,但在狂风面前是如此的苍白无力,他冲上前去一把抓住掌着船舵哈罗特,后者却似乎没有理会他,一抬手将他推倒在地,暴雨和溅上甲板的海浪让他们全身湿得透彻,但哈罗特却一点也不显得狼狈,他用那只断手上的钩子拉住缆绳,另一只手掌舵,双脚像生根了一样紧紧地钉在那里。
他的帽子早已不翼而飞了,被打湿的衣物紧紧地贴在他磐石般坚固的身躯上,头发和胡须被暴风吹得四散飞舞,他站得笔直,和船首的雕像一同承受着最前方的暴风,那双鹰隼一样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怒视着大海,恶狠狠地回敬它的咆哮。
我才是船长,明白吗?他这么说着,头也没有回,仿佛是在对大海吼道。
你会害死我们的!所有人都会因为你的冲动死在大海里!知道吗?把绳子砍断,我们还能调头冲出风暴。一个年轻的水手大喊着,他脸上满是雨水,但我知道他已经吓哭了,我们大海面前多么渺小,只有在这时候才能最清楚地体会到。
我们已经冲不出去了,而且他是不会掉头的。我的声音不大,但在人群中引起了一片骚动。他确实不会掉头,他会在这风暴里同大鲸拼搏至死,我不了解这个男人,也不知道他的过往、他的身世和残疾的原因,但他此刻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是仇恨的眼神,请愿将灵魂掏出来,缠绕着敌人拖入地狱的眼神。
这种眼神在那大鲸身上也有,那只身上插着捕鲸矛活了三十年的抹香鲸,有个老水手告诉我,上一次见到它的时候,这只恶名远扬的怪物头上插着一支矛,矛尾还有一截铁链,和我眼前的大鲸如出一辙,但那长矛却是在它的背上。
我猜想那是年轻的哈罗特刺上去的,而他自己也付出了代价,于是两个残缺而渴望复仇的灵魂就这样被囚禁在了大海之上,永远游荡着直至死亡,而此刻,那大鲸正拖着这艘船义无反顾地冲进地狱。
当我们在格陵兰海上遇到它时,哈罗特便派出船上所有小艇追击堵截,并当场把十几枚西班牙金币钉进了桅杆里,任何一个水手,只要能刺中那头鲸一矛就能拿走一枚金币,大家都热情高涨地欢呼起来,直到那只满头疤痕的海兽一下撞翻了两艘小艇,他们才如梦初醒般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第一枚收回了哈罗特船长自己的腰包,他用带缆绳的捕鲸弩击中了大鲸的背部,那也是唯一一枚会被取下的金币,接下来大鲸疯狂地挣扎着,拖着梅德利号偏离了航线。那些小艇跟不上大鲸的速度纷纷被甩下了,一个小时之后,我们硬生生被拖进了风暴圈当中。
人们争吵着,哭号着,祈祷着,被捕鲸索栓住的大鲸还在拼命的加速游,它顶着洋流前进,任伤口崩裂鲜血涌流也毫不在乎,它和哈罗特一样,对于痛苦依然麻木,那只插在身上的标枪日夜磨砺着它的血肉躯壳,永不休眠的疼痛日夜交织掏空它的灵魂。所以,疼痛和失血杀不死它,仇恨还在,它便不死,它早已不属于自然,自然中诞生不出这样的灵魂。它和哈罗特一样,和捕鲸人、收藏家、资本家、政客一样,和更多更多的人一样,都是不被自然所接受和祝福的……
怪物。
嘭!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前去争取船舵的一个青年被哈罗特一拳击倒在甲板上。
现在,你们就算把我扔到海里也没用,我们已经出不去了!哈罗特紧紧把住方向,大鲸在船头不远处翻腾着,巨大的尾巴不时露出水面,它很疲惫了,但,还是决定和人们做最后一拼。
这种程度的风暴是穿不出去的,更何况拖着一只五十多吨的鲸。他说着船突然剧烈颠簸了一下,甲板上的人齐刷刷摔倒了一片,哈罗特将缆绳紧紧缠在手上,拼命让自己保持平衡,我会杀死它的,等这个魔鬼葬身大海,我就随着暴风眼前进,那里才是风暴最薄弱的地方,我们必须向死而生!
把绳子砍断吧。我说道,你杀不死它的,海洋属于它们,而不是我们,继续下去……葬身海底只会是我们。
哈罗特不再回我话,沉默了一会把船舵卡死,然后转过身抽出腰间的佩剑指向我道:我只说一次,谁想放这怪物走,就先杀了我。而我死了,你们也逃不出去,只有我才有追踪暴风眼行船的技术。
停手吧,这样下去没有意义。
你没资格命令我,我才是船长!梅德利号上只有我才能发号施令!
我也是个船长,虽然不是这艘船的,但也请给我一把剑吧,让我第一个挑战。我叹了口气,哈罗特抽出另一边的短剑扔给我。
抓住剑柄的一瞬间,我向前跑了一两步,从栏杆上翻了出去跃入大海,我的身体结结实实砸在翻涌的水面上,但这一次伴随着灌入口鼻中的海水和无法呼吸的窒息感。
我听不到船上的人在说什么,耳边只剩下海洋、天空与大鲸的呼啸,只是向前拼命游着,混乱而强力的海流让我很难控制自己的方向,费劲力气也只前进了一点点,连保持不被卷走都很困难。
一个大浪将捕鲸索朝我的方向推了一点,我趁机一把抓住,整个人被绳索拖着滑行了一段,冰冷的海浪拍打着身体,像是要把我仅存的氧气和力气都挤出身体。
绳子比我想象中的要坚韧很多,紧紧的把抹香鲸和梅德利号栓在一起,大海兽挣扎扭动着,让绳索绷得如此的紧。捕鲸索是用油脂浸泡过的苎麻缠成的,被海水浸湿后变得像僵硬的牛皮一样,同样僵硬的还有我的手指,冰冷的海水不断地把热量从我身上剥离出去,我浑身的在打颤,握住剑柄的手麻木得几乎没有知觉。
身上的衣服像灌铅的一般沉沉搭在身上,我感觉到水分在皮肤上慢慢凝结,船上的人们把缆绳绑上木桶往我这边扔来,但是我感觉……我已经没有力气可以游过去了。我必须行动了,在冰冷的海浪中,热量和体力会随着时间快速散失……
我用另一只手握住剑刃的另一端,手臂夹住绳索的一段,把绳索绕在剑身上,用掉最后储存的力气,双手同时用力向前推。
剑刃一点点深入的我手掌中,我看到面前的海水慢慢变成淡红色,血液的热量在冰凉的海水中飘起一丝雾气,我再没办法在海浪里保持平衡了,身体向海面下坠去,同那天看到的一样,但没有鱼群,没有海鸥,也没有白鲸,只有死神镰刀上冰冷的气息缠绕着我。
透过深蓝色的、翻滚着的海面,那条乌黑的捕鲸索依旧横在我眼前,我失败了……我没能弄断它,它如此的醒目就像梅德利号的黑帆一样和海面格格不入,像一道隔断世界的裂隙一样,很长很长……
它在慢慢变得透明,然后化作水珠,在大海中最不起眼的水珠,漂浮在空中,像凝冰一样静止了……
……
我不讨厌顶着我后背的那个东西,它好像很大很软,弄得我觉得背后痒痒的,但它一直轻轻的撞我,总是不让我舒舒服服的睡一会……
寒冷再度袭来,伴随着空气涌入肺中,睁开眼睛的同时我剧烈咳嗽起来。一只大鲸将我推出水面,然后它自己也一跃而起,巨大的身躯把大量的水珠抛撒向天空,它们却不再落下,居然就悬在了当场。我们也不再落下,大鲸展开像翅膀一样巨大的鳍在空气中滑行。
它通体都是白色的,和其他鲸不一样的是它身上没有附着的藤壶和鲸虱,皮肤坚韧而又光滑,但肩膀上却有一道像是矛尖留下的伤口。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鲸,它不属于我们已知的任何一种鲸……
它低声浅唱着,那是我所听过最动听最悠扬的鲸歌,让当时的我几乎忘记了疼痛和寒冷,不自觉地闭目倾听,让后来的我,几十年间都在回想着这个声音。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它,只能这样说,如果世界上有一首歌,能最贴近地歌颂海洋、生命和时光……那,就应该是这首。
它的身体变得透明起来,头和尾部像绳子一样扭曲着,它的身体化作一团透明的水,巨大的水团慢慢缩小,发散着柔和而纷杂的光,仿佛森罗万象都包涵其中,漂浮在一个人的手中,宛如一个手捧水晶球的吉普赛女巫。
果然是你。我说道,不知为什么,我似乎已经忘了惊讶和恐惧。
她的头发变成了白玉一样温润的白色,一根根发丝和四周的水珠一同漂浮着,除此之外都和我在船上见到的那个人一模一样。我们漂浮在风暴的中心,翻腾的大浪和雷电都凝固似的静止了,抹香鲸身上的长矛、那条漆黑的捕鲸索、梅德利号和那一仓的油脂都化作了水珠,漂浮在静止的海面上,船上的人们像神色各异的蜡像一样站在一起,哈罗特还保持在掌舵的动作,青筋暴起,张大了嘴,口中刚要喊出的决死咆哮被蓦然定格了。
你猜到了?她的笑容还是和之前一样,只是那双眼睛变得更加蔚蓝了。
大概吧,只是感觉。
我该把你们送回去了,也该把它送回去了。她深深叹了口气,似乎回忆起了什么,说道:我从未打算要干预你们的事情,这次就当例外吧,我希望你能活下去,也希望它能活下去。
你是海妖吗?
我说过了,世界上没有海妖。利维坦狄娅苦笑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什么……世上第一个生命诞生的时候,我就存在了,我生于原始海洋中的淤泥,每次当我死去,又会以另一个形态复生,海洋中出现过的所以生命,我都曾以它们的样子生活过,而大部分,已经不复存在了。
不知过了多久,生命的形态从简单变得复杂,我逐渐才有了自己的意识,于是我看得更多,记得更多,思考得更多。我思考了无数的岁月……看着末日降临,物种一个个灭亡,新生爆发,新的种群又一个个出现。我经历了上亿次四季更迭和与之成百倍的日月交替,我看见亚特兰提斯毁灭于海潮当中,我看见鲸离开大海又回到大海,我看见人类离开大海又回到大海……我看见了战争和死亡,看到火药与鲜血沉入大海。
于是,我不再做出任何反应,只是日复一日地歌颂这一切,这就是我思考的答案,但……这次我破例了。
那你……恨过我们吗?我是说,你痛恨人类吗?
利维坦狄娅笑了,说道:我虽然不能离开大海,但是我曾无数次化身成人类,在你们的船上旅行,我见到的东西太多,你们给我的名字也很多,所以有时候会记不住……不过,我可能比你们还了解你们自己。放心吧,如果我怨恨你们的话,那我也该先去怨恨陨石和洪水。
我还能再问一个问题吗?
说吧。
我还能再遇到你吗?
她像往常那样抬起头想了想,然后说道。
也许,我们还会在大海里相遇吧。
谁知道呢?
后记
蔷薇花的味道弥散在四周的书架当中,四周的陈设布置的非常用心,小窗透下来的阳光正好可以照到书房里的植物又不会显得特别刺眼。
书桌上绿色灯盏的台灯旁还放着一份一个月前的报纸,头条报道的是乔治六世国王登基十年的游行庆典,再往后翻两页是关于海难的报道,一艘捕鲸船在格陵兰海附近遭遇风暴,但奇迹般的所有乘客和水手都被冲到了海礁上,一天后被路过的货船营救了,遇难的仅有一人。
其实我们后来找到他了。我那个记者朋友又给我带来了惊喜,前几天冰岛人发现了一条搁浅的抹香鲸,它的内脏高度腐败,人们一去拖它的肚子就爆开了,里面竟然有一具人的尸体和一只捕鲸标枪。
我觉得,那应该就是哈罗特了。
我知道,我早就猜到了。
我叹了口气,哈罗特在最后挣脱束缚,拿着长矛跳向抹香鲸的场面我还历历在目,利维坦狄娅原本可以阻止他,但她佩服哈罗特的决心,决定赠予他赴死决战的机会。
话说,你那笔保险金打算怎么用?
我的船修好了,昨天刚到港口。
嗯,然后呢?
所以,我又要出海了,只等我伤一好。
真是不明白你们这些人。
朋友喝了一口咖啡摇了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中的狂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