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它……它死了吗?”猪崽子战战兢兢的问道。
“嗯。”唐年用枪杆戳了一下尸体,沉甸甸的,没有任何反应,嘴巴、耳朵以及胸口上的大洞不断涌出鲜血来。
猎鼠队出发的第五天,唐年第一次杀死了老鼠,并没有想象中的困难,新闻和影视作品里总把它们描写得恐怖、嗜血又狡猾,但真正见到的时候……唐年却根本感觉不到。
当时那老鼠就在河边喝水,他走过去慢慢端起枪,笨拙的上弹动作惊动了老鼠,可它并没有朝唐年扑过来,而是转身就跑,唐年胡乱朝它了三枪,不知道是第几枪碰巧击中了它的胸口,它抽搐了几下就倒在了地上。
它们并不难对付,不过是大一点的啮齿类动物而已。唐年这样想着,感觉心里一轻,刚得知自己被抽中加入猎鼠队时他害怕得几天没睡好觉,训练结束出城的时候他比原先瘦了整整二十斤。
老鼠的尸体因为僵直而抽搐了一下,猪崽子吓得惊叫一声,一步踩滑跌倒在地上,然后狼狈的在沙地里摸索着找他的眼镜,好在这里只有他们两人,要是其他人在场的话肯定又要嘲笑他了,他患有哮喘,胆小又反应迟钝,经常成为其他人欺负的对象,唐年平日一向独来独往,但每次猪崽子挨打的时候他总站出来劝架。
在河里把水壶灌满后,唐年又拿出工兵铲挖坑,不需要很深大概能让人躺进去就行,然后吃力地把尸体推进去将死老鼠掩埋。倒不是要祭奠老鼠,而是它们的尸体腐烂会产生毒气,必须及时掩埋……没人知道是不是真的,但起码手册上是这样写的。
远处土黄色的山坡上出现了一排黑点,长长的烟尘拖在它们身后,那是猎鼠队专用的沙地越野车,应该是队友们听到了枪声正朝这边赶来,越过山坡目光所及的是褐色的大地,一望无际的荒原暴露在炽烈的阳光之下,板结的红色大地从这里开始逐渐过渡为沙漠,更远方紧贴着海岸线的高墙后面便是雁城。
雁城是这个人类在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杰作,是世界上仅存的最后一座可生存的希望之城,它屹立在荒原尽头的海湾当中,三面临海,海风驱散了荒原上吹来的毒雾和黄沙,宛如一道屏障让雁城的空气始终保持干净,这里是世界上最后一片净土,唯一没有被毒雾污染的地方。
人们在地下点燃了可控的聚变太阳,它不断的蒸腾海水,奔涌的蒸汽日夜不息地推动汽轮机,转化为洁净的电能源源不断地输入城内。
每天行军结束后唐年都会看向雁城的方向,每看一次它都会小一点,但视野的尽头总能看到直冲天际的蒸汽柱和金属高墙,然而现在却看不见了,视野中只剩下一望无际的沙丘和黄土。
唐年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深入荒野了。
二
火舌舔舐着焦黑的铁质锅底,锅里浑浊的水沸得噼啪作响,压缩包装里的食物一挤进去便膨胀开来,两个猎鼠队士兵拿着大铁勺翻搅着锅里的东西,一锅粘稠的物质响得更欢了。
其他人则在忙活着搭帐篷,必须赶在天黑之前把营地搭好,用防护布把载具盖住,夜里的风沙和严寒可比老鼠要危险得多。
一顶顶帐篷像雨后的蘑菇一样冒出,布面上鲜红的猎鼠团标志十分显眼,同样的标志也印在越野车和士兵的迷彩服上。
经过几天的野外生活,唐年对扎营已经得心应手了,很快完成了手上的工作去领了晚饭,值日做饭的战友舀了一勺浓稠的粥倒进唐年的茶缸里,篝火旁边围一圈人,都在埋头吃饭,时不时有人开两句玩笑,人群中便发出一阵哄笑。
“又吃这些玩意,嘴里都淡出个鸟来了。”
“今天的粥好像又稀了,吃不饱呀。”
“知足吧,听说上一批猎鼠队和老鼠周旋了一个多月,补给都用光了,最后只能剥树皮煮汤喝。”
“荒野里会有树吗?我从记事起就没见过树。”
“再走远一点就有了,据说还有林子呢,不过都被老鼠占着。”
“喲!灭鼠冠军来了。”
“别拿我开玩笑了。”唐年盘腿坐下,旁边的队友们纷纷起哄,因为今天打到了老鼠,队里额外奖励了唐年一块玉米饼,这算是他们最好的食物补给了,肉就别想了,只能盼着赶紧打完老鼠凯旋回城。
“你怎么杀掉老鼠的?给我们说说吧!”两个女兵凑了过来,满脸期待。
“也没什么难的,它根本没攻击我,见到我就跑了……老鼠真的很危险吗?”
“那当然了!集训的时候你没看影像资料吗?”
“老鼠可是最凶残嗜血的怪物,从充满辐射的阴沟里诞生,在干旱恶劣的荒野上也能成长繁衍,啃食和破坏一切看到的东西……”
“或许我遇到的那只老鼠比较小吧。”唐年扒拉着碗里的食物低声说。他并不是很在意今天的事情,一只老鼠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老鼠能造成灾害是因为它们数量庞大,繁殖力强,等到和鼠群正面交锋的时候,自己还能像今天这样从容吗?
“是呀,听说成年鼠中了枪后还要冲过来把人咬死才会断气,它们啃食铁板和辐射物为食,所以身体也变得越来越坚韧,有人还见到过会飞的老鼠……”那个年轻的队友摆出一副阴沉的语调,把旁边的女兵都吓到了,而他却越来越兴奋,开始讲起各种荒原上的怪谈传闻。
突然一阵巨大撞击声从营地另一边传来,紧接着是一阵混乱的嘈杂,全队瞬间进入了警戒状态,急忙放下了手上的东西端起武器进入待命状态,时刻准备战斗。
唐年壮起胆子穿过帐篷阵地过去查看情况,只见另一边的篝火前空无一人,所有人都散开来退到了帐篷后面,一只体型硕大的老鼠趴在篝火前面,它表情狰狞,咧着一嘴吐出的牙齿朝周围的人发出嘶嘶的低吼,不似野兽的吼叫,反而像是某种听不懂的语言,它比唐年之前遇到的老鼠要大一圈,也凶猛得多。
有人已经端起了步枪准备击杀老鼠,猎鼠队使用的KER-3型号多功能步枪威力巨大,有狙击、霰弹、自动三种形态可以切换。装配九毫米塑钢子弹,专门为猎杀这种大型啮齿动物而生。
但这个新兵显然第一次面对这种可怕生物,手上剧烈颤抖着居然没法瞄准。
“嘭!”
有人开枪了,一个?还是两个?唐年也没看清楚,老鼠粗大的后腿上崩开了一朵血花,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枪声的震撼,这只可怕的怪物缩成了一团,在地上缓缓蠕动着,尖锐而胆怯的目光扫视着周围。
突然老鼠咧起了牙齿,他的目光和唐年对上了,一瞬间它就像打了兴奋剂一样暴躁了起来,它几乎是从地上蹦起的,拖着一条伤腿还跑得飞快,老鼠奔跑起来的动作扭曲而怪异,让人看着说不出来的别扭。
唐年从旁边抓过一把步枪指向前方,他已经不用瞄准了,几乎在同一时刻老鼠撞上了他的枪口,他的手指在老鼠的撞击力之下扣动了扳机。
子弹像打进了沙袋一样发出一声闷响,老鼠同时也将他扑倒了,一个沉重的身躯将他压在身下,接着是后背砸在地上结结实实的触感和后脑勺传来的一阵钝痛,怪物将他重重的按在了地上,唐年的脑袋一瞬间放空了。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另外一些连他也说不出来的原因。
他在训练营了看了数不清的影像资料,但却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近老鼠,他们脸贴着脸,唐年可以闻到它口中散发出来的腥臭味,然而它并没有伤害他,没有像资料片中的那样张开大嘴把人的脸皮撕下,只是朝他发出怪叫,那声音像是被切了舌头的疯狗,既沙哑又低沉。
它哭了?老鼠满是疤痕的脸上爬满了水痕,它的眼睛也是湿润的,恶心的水液不断沿着它丑陋的鼻梁滑下。是因为什么?恐惧?疼痛?还是单纯的生理反应?
滚烫的液体流到了唐年脸上。
不是眼泪,是血。
老鼠的脑袋炸开了花,恶心的内容物混在鲜血里溅了他一脸,他的衣服也毁了,腹部中枪的老鼠压在了他身上,鲜血把他胸前的衣物染红了一大块,猎鼠队可没有多余的衣物给他更换,接下来的几个月他都要穿着这件洗不干净的染血制服了。
“怎么了猎鼠冠军?害怕了?不敢动了?”
开枪的是奥尔夫,猎鼠队里个子最大、最壮的那个家伙,也是少数几个对这份工作并不反感的人,他穿着这身衣服特别合适,或许这个人天生就是刽子手和屠夫的结合体。
“闭嘴吧傻大个,我已经杀死它了,你只是在抢我的功劳。”
“或许我就不该开枪,让它把你的脑袋啃掉。”
“多谢提醒,下次如果你被攻击了,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奥尔夫在唐年的肩膀上顶了一下转身离开了,几个迎合他的家伙开始起哄欢呼,其中嘈杂着对唐年的嘲讽,直到长官训斥着让他们收拾尸体气氛才平静下来。
唐年一整晚都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满脑都是老鼠,有河岸边被他杀死的那只,有刚刚被奥尔夫杀死的那只,还有集训的时候观看的影像里的老鼠。
第二天集合的时候他显得很没有精神,可工作不会因此而减轻,从今天开始每天的任务只会越来越重,他们将分为五人一组,在荒原上寻猎变异鼠,直到雁城方面判定他们将老鼠数量减少到了预计线以下才会允许猎鼠队返回。
猎鼠战士们有的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有的神情低落,不断的沮丧抱怨,有的还未脱离雁城生活的影响,和整个队伍显得格格不入,也有像猪崽子这样的,缩着脖子躲在最后排,双腿瑟瑟发抖。
“几个月前你们都只是普通人。”长官的训话开始了,他拿着一根塑胶教棍拍打着手掌在队伍前面来回踱步,“你们中有学生,有小贩,有罪犯、小偷、骗子或是躺在街头等死的流浪汉,不管你们愿不愿意,你们都已经来到了这里,从今天开始你们的忘记之前的生活,专心完成自己的任务,这片荒原不允许废物活下去,我也不允许!”
“看看你们现在都是什么样子!怂包!软蛋!每天都有人躲在被子里拿看着妈妈的照片痛哭,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不许笑!”
“每年都有不少倒霉蛋死在这个鬼地方,他们大多都是最怕死的那几个人,想要活下去最好的方法就是他妈的拼命往前冲,来到这个地方就别想着混一混回去,老鼠的繁殖速度是你们那颗傻脑袋想不到的,你们中任何一个人偷懒就可能让所有人都回不去,所以……不管你们是想平平安安回家也好,想干出业绩以后进入军队也好,都给我拿出吃奶的力气来干活,弄死你们看到的每一只老鼠!”长官一手握拳放在胸口的位置,牛铃般的大眼扫过每一位队员,“雁城永存。”
“雁城永存!”猎鼠队队员们齐声高喊着。
三
唐年的小队一共有六个人,因为有一个队伍里的女生知道猪崽子要进自己队的时候,直接情绪崩溃地坐在地上大哭了起来,教官用棍子抽她也不起来。
教官没有办法只好问其他人有没有肯交换队员的,结果是所有人都不愿意带着这个废物,没有一个队伍愿意接纳他,猪崽子则一脸沮丧又无辜的站在一边,低着头也不为自己说一句话,仿佛大家正在争吵的只是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
奥尔夫甚至提出,所有队派出一个人比试格斗,最后一名的队伍就要带上他。
最后唐年看不下去了,站出来结束了这场闹剧,他顶着队员们的反对把猪崽子拉了进来,就这样他们成了唯一的一支六人队伍。
猪崽子原名方原,在参军前是一个大学生,主修的是生物专业,眼看就要毕业了却抽到了猎鼠队的签,以前他还抽到过城防队的签,第三天就因为犯错被踢了出来,可猎鼠队不管这个,在这里要是犯错,你只好去死了。
队里还有两个女生,一个叫莉雅一个叫广铃,年纪都和唐年相仿,莉雅是全部队出名的母老虎,理了一头比男人还短的板寸,只留下前面一小撮长发,两条胳膊上都是结结实实的硬肉,胸前的脂肪都被练没了,胸脯看上去比男人都平坦。广铃则养眼得多,留着清新的荷叶头,看上去有些柔软但枪法却是一流的,猎杀老鼠时枪枪致命绝不浪费一颗子弹,而对待队友时她又显得十分温柔,自从和她一队之后,唐年感觉有机流食糊糊都变得好吃了。
队里其他两个男生唐年对他们印象不深,除了巡逻的时候能见两面,其他时候他们都粘在奥尔夫身边,也不光是他们,猎鼠队中很多人都选择了与奥尔夫一伙,每天一到吃饭时间,“奥尔夫帮”就会聚起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人。
第一个星期过去之后唐年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他每天开着吉普车到分配给他们的巡逻区域,然后大家下车背着枪分头巡逻,巡查一些危险区域的时候会两个人同行,因为没有人愿意和猪崽子在一起,唐年只好每次都带着他。
猪崽子意外的没给唐年惹麻烦,总是屁颠屁颠的跟在他背后滔滔不绝的说着各种东西,怪谈故事、生物研究或是猎鼠队里的八卦,唐年倒也不觉得反感,他的声音不算好听,可起码比荒原上凄凉的风声要好。
也许是为了表达感激,各种脏活累活他总是抢着干,只要不碰枪,他其实干活还是很麻利的。
第一个星期的汇报很快出来了,奥尔夫不出所料的成为了猎鼠冠军,一共击杀了127只老鼠,唐年紧随其后,战绩是121只,垫底的是猪崽子,只有可怜的7只,平均一天打一只。
其实这七只老鼠也和他没什么关系,猪崽子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对老鼠开枪,包括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老鼠,又不能让他一直挂着零蛋,唐年只好偷偷把自己的战果分给他一点。
每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奥尔夫帮都那边是闹哄哄的笑声一片,他们三五成群的调戏女队员,四处欺凌那些弱势的队员,好在广铃有莉雅和唐年的庇护,没人敢打她的主意,猪崽子则成了每天被娱乐的保留项目。
他就像一个扶不起的阿斗,有时候唐年已经站出来替他出头了,他却怯懦得不行,总是带着一脸尴尬的笑容说他们只是开玩笑而已,没关系的。
正因如此他除了在唐年的队伍中干活之外,还总被奥尔夫强迫去工作,大部分都是些埋老鼠尸体的脏活,没让愿意干这活,一枪打碎这种丑陋动物的脑袋很爽快,可打扫残局可不让人开心。
结算这一天的晚饭变成了一场狂欢,奥尔夫帮的疯子们把稀饭喝出了烈酒的感觉,祝贺他们的老大成功登顶,互相说了几个猥琐的笑话之后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哄笑。
吃饱喝足了他们便开始四处找乐子,今天他们变得变本加厉起来,教官对此视而不见,只要他们不杀人不强奸就没关系,每一年都这样,他早已司空见惯了,在缺乏娱乐、环境坚苦的荒原上,人也只能用这种方式发泄多余的精力和不良情绪了。
“御用弄臣”猪崽子自然逃不掉,他双腿间被绑上一个重物,脑袋上顶住煮饭的大锅,带着满脸痛苦的表情挥舞笨拙的手脚跳舞,奥尔夫帮的人围成一圈,一阵阵爆笑夹杂着充满侮辱性的谩骂。
“你干嘛去?”莉雅看了一眼唐年,她手上夹着一根女士烟,这是她悄悄夹带过来的违禁品,很久才会抽一根。
“看表演。”唐年双手插着兜,若无其事的往那群人当中走去。
他心里无数次的劝自己别多管闲事,有些人就是这样,他们怎么被欺负都不会想着反抗,谁也帮助不了他,一个群体中总要有这么一个人,不是他明天又会换成别人。
他们本性如此。
可我的本性呢?
唐年用力推开了面前的一个人,怒气腾腾的走进了人堆里,他在雁城出生,雁城长大,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瞬间,系统就认定他将成为一个会计员,他从小就接受着方面的教育和培训,长大规定年龄后自动接受了这份工作。
雁城的每个人都是如此,这是最好的方法,也是唯一的方法,唯有如此才能让这座顺利延续下去,千年……万年……在参加猎鼠队之前,唐年从未想过自己的生活,也从未想过自己的命运,从未想过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只是在雁城之手的安排下走过眼前的路,直到今天。
他的心脏像泼上了烈酒一样燥动不安,愤怒在他胸腔内四处乱撞。
也许,我并没有自认为的那么冷酷,我的灵魂深处有某种不安定的东西,来到这片狂野的土地上之后,它便紧跟着苏醒了,让我的心也变得疯狂起来。
“咚!”
拳头击打在肉体上发出了沉闷的响声,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之下,一个魁梧的身影结结实实的倒在地上。
四
“今天……谢谢你了。”
“不用,这没什么。”
晚餐时爆发的打斗很快被长官压制了下来,具体发生了什么唐年自己也不记得了,只感觉一片混乱,结束之后自己脸上挂了两片彩,不过比他打奥尔夫的那两拳轻得多。
“你可真勇敢……我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
“他们总这样对你,你不生气吗?”
“没办法……我太胆小了,总也做不好这份工作,老是把事情搞砸……你不讨厌我吗?”
唐年摊着手道:“我倒觉得无所谓,反正我们又不是专业的战士,只是一群抽到坏签的倒霉鬼而已。”
“你真是个好人。”
“你对老鼠很有研究吗?能不能跟我说说。”唐年岔开了话题,想想自己干的事情总觉得很尴尬。
“嘿嘿。其实也不是很有研究啦,只是感兴趣,五年前鼠潮爆发的后我就一直对它们很好奇。”
猪崽子突然看了看周围,确认外面没有人后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的说:“我给你看个东西,你别说出去。”
“选择权在我,得看是什么东西,你要是担心我说出去,我就不看了。”
“啊,别啊。”猪崽子突然紧张了起来,像一个孩子急着炫耀自己的玩具,他吃力的从床底下翻出一个箱子,那是一个老式的手提皮箱,上面的皮革都已经老化开裂了。
“起码你别告诉奥尔夫身边那些人。”他抱着箱子犹豫着,有些怯懦的说道。
“应该不会,我讨厌那些家伙。”唐年耸了耸肩道,他倒是真有点好奇里面是什么,以猪崽子的怪异性格来看,里面装着一只老鼠也不奇怪。
“那就好。”猪崽子憨笑着打开了箱子,万幸里面并没有老鼠,只有一堆泛黄的纸张。
“一些……文件?”唐年疑惑地拿起其中一张,这些东西看上去真的很老了,纸片都已经风化变脆了,这一片像是报纸上剪下的一角,上面记载着一场足球比赛的简易经过和结果。
足球?听上去像是某种体育运动,他们用这么大的场地来进行比赛吗?天呐,简直难以置信,这听上去像科幻小说里的情节,他们去哪里弄来这么大的土地?这块地建成社区可以容纳上千人居住,用来建造水培农场可以养活上万人。
“这都是以前的文字资料,已经找不到完整的书了,只能找到这些。”猪崽子如痴如醉的翻开着这些残页,似乎透过它们看到了一个虚幻而美丽的世界。
“以前?”唐年不太明白。
“大战爆发以前,大地变成废土之前,那个时候地球上到处都是森林、草原、湖泊,世界各地都有宜居的城市。”猪崽子手舞足蹈的描述着荒谬无比的幻想。
“怎么可能呢……”唐年苦笑着摇摇头。
“是真的,一定是真的。”
“你是怎么弄来这些东西的?”
“我捡来的,他们总让我去埋尸体、打扫废墟,经常就会发现这些东西,我还发现了这个呢,我修了修……还可以用。”猪崽子拿出了一个巴掌大的木盒子,上次曾经烤过漆但现在剥落得只剩下零星的光点了,裸露在外的木制表面被磨得很光滑,猪崽子应该很细心的在保管它,它之前的主人也许更细心。
盒子里面躺着两个金属薄片,被雕刻成一男一女两个人形,猪崽子伸出白白胖胖的手指扭动发条,然后小心的将两个小人儿立在盒子中央,盒子里有节奏的传出机簧转动的声音,几秒钟后变成了清澈透亮的音乐,既像是铃铛,又像弦乐,唐年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旋律简单却能触动到人柔软的内心。
两个小人儿伴着旋律在盒子上转动起来,它们旋转、舞动,时而靠近,时而分离,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在微弱的光线和音乐的衬托下,唐年似乎真的看到一对年轻男女手牵着手在舞池中跳着舞。
“她是谁?盒子的主人吗?”唐年看到盒盖的内部是一个相框,里面裱着一张女人的相片,照片已经枯黄了,边缘也少了一大块,反而给她增添了一分年代的韵味,她的长相很平凡但笑起来很好看,小巧的酒窝下是一对俏皮的虎牙,眼睛也弯成一道细细的月牙。
“我不知道……”猪崽子两手拖着腮帮,如痴如醉的听着盒子发出的乐曲,“我只知道,她拍这照片的时候,一定很幸福,很幸福。”
唐年不再说话低头看着舞动的小人儿,他想起了海伦娜,他的妻子,孩子的母亲,他最爱的人,她不是一个爱笑的人,但唐年有两次看到她露出这样幸福的笑容,一次是在结婚那天,她穿着婚纱迫不及待的转圈给他看,另一次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下午,他躺在她膝盖上睡着了,一醒来就看见了妻子的笑脸。
婚前的承诺他没有兑现多少,现在一家人还住在外城的小套间里,没能给她那条喜欢了很久的项链,也没能带她去看看真正的大海,生活刚要有所改善的时候他就被抽来了猎鼠队。
“啪嗒!”音乐戛然而止,小人儿静静的立在盒子中央,在停止的一瞬间它们还紧紧的贴在一起。
五
奥尔夫的报复并没有到来,因为第二天一件大事发生了,这件事彻底打破了他们原先的计划,当所有人好不容易适应了荒原的生活了之后,更苛刻的任务落到了他们身上。
雁城议院一位议员的女儿失踪了,有人目击她在城外被几只变异鼠抓住了。
猎鼠队收到命令,猎鼠队全员朝着荒原深处全速前进,日夜不息搜寻目标人物,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他们并没有选择的权利,长官当即命令他们扔掉所有不必要的物品,生活用品、一部分的水和食物以及通讯装置,在荒野深处没有任何通讯信号,这玩意变成了废铁。
对于雁城中的人们来说,荒野外围已经是不能涉足的死亡之地了,更不要说深处的沙漠了……
“我会死吗?其他人会死吗?”唐年心中只有这个想法,他不需要猎鼠队的荣耀勋章,也不想转业去做军人,他只想活下去而已,完完整整的回到雁城,回到自己的妻儿身边。
“得到我的死讯他们该怎么办呢?”唐年心中想着,他从小到大从未这样切身感受到绝望和恐惧,死亡带来的恐惧是难以想象的,它如同深渊一般一瞬间就吞噬掉了一个灵魂。
一个青年表示坚决不愿意参加行动,即使被关进监狱他也不去送死,要求长官给他一辆车,他要回雁城。
随着他一开口,其他人也跟着心动了,在心底里权衡着利弊……
就在这是一声惊雷般的枪声响起了,刚刚那个和长官激烈争吵的男青年倒在了地上,头部涌出的鲜血被干枯的土壤饥渴的吮吸着,他双眼圆睁仿佛到死都不愿意相信长官居然会开枪。
在场的每个人都和他一样惊讶,他们是有合法身份的雁城公民,没有人有资格这样对他们,可这里是荒野啊……
有谁肯听他们讲理呢?每年猎鼠队都会死很多人……
“呕!”唐年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见过鲜血,而且见得很多,他才是真正的猎鼠冠军,可一想到眼前的鲜血是人的,他就怎么也接受不了。
“搞清楚了吗?!”长官朝他们大吼着,仿佛在教训一帮牲畜,“那可是乔天成的女儿!就算找不到,我们也得做好样子,不然回去之后我们一个都别想活!”
“上车!”长官没有给他们说一句话的机会,猛地拉上了吉普车的门,从始至终他的手都握着手枪。
队员们像没睡醒一样,完全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机械的服从了命令,他们每天都和死亡威武,可今天才真正体会到死亡的恐惧。
唐年只留下了够吃一个月的压缩食物,其他东西一股脑全部丢掉了,他有点担忧的看了一样猪崽子,他扔掉了那个陈旧的手提箱,里面那些关于旧世界的美丽而残破的一切,就这样散落在了荒芜废土之上,很快它们都将化作灰烬,不复存在……也许这就是它们本该有的命运。
可猪崽子还是违纪了,他偷偷藏下了一个铁罐子在他贴身的背包里,唐年见过这个罐子,猪崽子总是躲在没人看到的小角落里,偷偷打开罐子看一看。
很快所有人都整顿好了,二十多辆吉普车排列着标准的阵型消失在了荒野之中,拖着一条条烟尘构成的长尾巴,一头扎进了更加荒凉的死亡之地当中。
唐年把着方向盘,低头在自己的戒指上一吻。
“等着我……等着我,我一定会回去的!一定!”
六
战斗一天比一天激烈,自从深入荒原之后,老鼠的数量变得越来越多,性格也更加凶猛起来,猎鼠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强烈抵抗,逐渐开始有猎鼠队成员被老鼠杀死。
随着物质的消耗和人员的减少,猎鼠队的战斗力每况愈下,队员的情绪也变得越来越不稳定,不安和恐惧像传染病一样肆虐着,奥尔夫的帮派发生了几次内斗,有人还在内斗中被打死了,整个队伍的秩序已经土崩瓦解,即使老鼠不来进攻他们,再拖半个月这些人也会死于自相残杀。
猪崽子死了。
唐年早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天,却没猜到会是这样的方式。
这段时间一直有一小波老鼠不断的袭扰他们,它们很聪明也很胆小,从来不与猎鼠队爆发冲突,靠近一下引起注意,然后就马上逃跑。
猎鼠队队员们的情绪本来就已经极度紧绷了,被它们连连骚扰后恼怒的队员们决定出击,他们加速追击那支老鼠,一旦它们再露头,从将它们一网打尽。
没想到跳出来反对这个计划的人居然是猪崽子,他神色紧张,手舞足蹈的告诉大家,那些老鼠只是诱饵,它们的目的就是把猎鼠队大军引进陷阱里,后面肯定有埋伏。
他这一席话引得哄堂大笑,可他的表情却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有埋伏且不是更好!我还嫌这点老鼠不够杀呢。”奥尔夫一脸狂妄道。
“可这没必要,不是吗?”唐年也开口了,算是声援了猪崽子,“我们是来救人的,不是来浪费时间的。”
“喲,又替你养的小猪崽子说话啦?”奥尔夫阴阳怪气的说着,朝后面的人打了个眼色,一个猴瘦的男子坏笑着跑了下去,不一会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铁罐子。
正是猪崽子一直带在身边的那个。
“那是我的!还给我!”一向懦弱的猪崽子突然暴怒了起来,疯了似的扑了过去,被几个人抬了下去。
身体被架在空中,他还拼命挣扎着,肥胖的身躯不断扭动着。
“哈哈哈,我们来看看我们的好同志方原都藏了什么宝贝。”奥尔夫狂笑着,脸上的表情扭曲无比,把罐子往地上猛扣。
里面倒出了一只老鼠!
是一只还未长毛的幼鼠,和一个人类的婴儿差不多的大小,眼睛还没睁开,全身的皮肤都是半透明的粉红色。
人群一下子炸开了,所有人都激动了起来,七嘴八舌的各种声音交织成一片,毋庸置疑,所有声音都偏向了奥尔夫,连唐年也说不出话了。
他们是猎鼠队,与老鼠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猪崽子做了这种事情,没有人能为他辩解了。
“还给我!”猪崽子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一下子挣脱了束缚,跳起来朝奥尔夫扑了过去,却被后者一记重拳打倒在地,鲜血从他鼻子里喷涌而出染红了他的衣服。
“疯子……”奥尔夫看向他的眼神和看老鼠一样充满厌恶,拔出匕首把手上的小老鼠挑在刀尖上,这个小生命还没能看一眼这个世界就这样无声无息的离开了。
“啊啊啊啊!我和你拼了!”猪崽子彻底崩溃了,夺过旁边一个人的步枪,居然拿枪口对准了奥尔夫。
他嚎啕大哭着,满脸都是眼泪,扯着嗓子发出悲伤欲绝的哭号声,可却真真正正的下了杀心。
“嘭!”
枪声响了,奥尔夫比他更快开了枪,方原肥胖的身体重重倒在了地上,身体抽搐了两下,血液从伤口中不断的涌出,器官缺血会促使心脏更快的泵血,徒劳的把更多血液喷出体外。
他死了,这样的死相和老鼠没什么区别。唐年又感到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没有人对他的死太在意,草草收拾了尸体,连坟墓也没有挖,就这样扔在了荒原上任老鼠啃食。
雁城是人类最后的家园,离开它越远,越是深入荒野,人就越来越不像人了。
猪崽子没能阻拦这个计划的实施,第二天来袭扰的老鼠如期而至,长官发出一声号令,所有人都加满了油门,十五辆吉普车全速追击敌人,狙击手们不断在车上放枪,鼠群丢下十几具尸体仓狂逃窜,奥尔夫数着自己杀死的老鼠数量,一边狂笑着一边在枪托上划下记号。
不知不觉中车队被鼠群带入了一个低谷当中。
不久前被一个胖子先知所预言的埋伏如期而至。
所有人都不相信眼前所看到的景象。
上百只?上千只?数不清的老鼠站在上方的山坡上,组成了一个包围圈将猎鼠队团团围住,它们步伐紧密,队列整齐……
手中都拿着枪。
七
唐年已经忘记自己是怎么从尸体堆中爬出来的了,明明是几个小时前的事情,他却好像一点记忆都没有了,大脑在极度恐惧之下决定选择性的将它遗忘了。
依稀残留的碎片中有长官的身影,他钻进了一辆越野车里,大声咒骂着什么,不顾一切的把油门踩死,车子从唐年前面疾驰而过,好像还碾过了几个惊慌失措的猎鼠队士兵,最终还是没有冲出重围被老鼠们乱枪打死了,他对于会开枪的老鼠好像没有这么惊奇,至少比唐年镇定得多,雁城军方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吗?
老鼠们进化了,它们变得越来越聪明,一代比一代强大,今天它们会使用枪支了,明天将会制造枪支,或许后天还将拿出颠覆我们想象的武器来,而人类却还龟缩在雁城当中,贵族和政客们夜夜笙歌,平民们却被派出来和这些怪物对抗。
或许下一次,或下下一次鼠祸中雁城就会覆灭,人类最后的希望之城将会毁于这种肮脏渺小的啮齿动物之手,想来还真是讽刺,简直和科幻电影一样。
没准老鼠会在雁城的废墟上建立起自己的文明,那会是什么样子的?
唐年的脚开始发麻了,他一边想着这些一边蹒跚的奔跑着,胡思乱想可以分散他的注意力,但作用终究有限,当乱七八糟的念头和肾上腺激素耗尽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困意和疲劳。他的双腿像是被石化了一样无法打弯,乳酸堆积过量的肌肉也纷纷开始报警,一时间他说不出身上还有哪块地方是不痛的。
他确实死里逃生了,但能否活下去却是另一码事。
好在上天最终还是给了唐年一丝怜悯,在他的意志和体力都濒临崩溃的时候,一个小黑点出现在了眼前,那是一辆印有猎鼠队标记的越野车。
训练的时候唐年就发现一个道理,人的毅力就像橘子汁一样,只要拼命挤一挤,它总是还会一点,回过头来你会惊讶,这颗干瘪的橘子居然还能挤出这么多汁。
唐年几乎是用爬行的方法一点点挪到了汽车旁边,他的指纹成功打开了车门,眼前的世界飞速旋转着,仿佛一切只不过是一个即将醒来的幻梦,眼皮连一刻都睁不开了,他用最后的力气一把推开了后座上的东西,倒在座垫上沉沉的睡了过去。
这大概是唐年人生中睡得最沉的一觉了,他睡了很久很久,中途醒来过几次,又因为无法抵抗的疲劳而再度睡去,这样的睡眠没能让人感到放松,反而让人异常的痛苦,宛如重病中的人在混沌当中挣扎一般,无数混乱的事物纠缠在一起涌入梦境中,他看到了海伦娜和他们那间小小的房子,她抱着他们的孩子,哼唱着一首小调,唐年从未听过那样的旋律,只是觉得非常熟悉,听着让人很舒服。
他看到了许久未见的雁城,和他记忆中的已经大不一样了,曾经贴满霓虹灯和LED屏幕的大厦变得破败不堪,街道、店铺、楼房中都空空如也,无论去哪都见不到一个活人,象征着雁城荣耀的奇迹之塔——屹立在人类最后一座城市中的227层高塔——已经变成了一个扭曲的怪物,它雄伟的塔身由无数扭曲的血肉拼接而成,高塔顶端是一张张面目可憎的巨脸,如同蚕茧一样倒挂在高塔之上。
他看到了荒芜大陆的尽头,被污染的海水已不再蔚蓝,泛着浑浊的波涛延伸向远方一直连接到天际,一块巨大的珊瑚礁漂浮在海面上宛如乘风破浪的大船,水面下无数的变异水母伸出了尖细的触手,它们彼此连接构成了巨大的网络,如同大脑当中的一个个神经元。它们彼此低语着,默默推动着珊瑚礁继续移动,移动的大陆不断地寻找适应生存的海域,躲避毒雾和酸雨,风化的珊瑚礁成为了泥土,草原和森林在上面演化出来,那片海市蜃楼一样捉摸不定的移动大陆,就是地球上仅存的最后一片绿洲。
他又看到了猪崽子和奥尔夫,前者手捧着满身鲜血的幼鼠,和平时一样带着憨憨的笑容,一步步朝他走来,这场景看上去很渗人,可唐年并不害怕,他觉得猪崽子只是想告诉他点什么,他总是不断地告诉别人一些事情,可从来没有人听他的……
奥尔夫还保持着死前的样子,和那些被他打死的老鼠一样,脑袋开花,壮硕的身子摇摇摆摆的站在原地。
他看到了独角兽在林中奔跑,潮湿的晨雾拍打在它雪白的身躯上,它是那样美丽而自由,它的脚步轻快,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牵绊或者阻挡它,独角兽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最后化作一道白光消失在密林之中。
醒来的时候并不比睡着时舒服,做了几场大梦之后唐年变得更虚弱了,他摸索着寻找车内的物资,这时他才发现,之前被他推开的那个东西居然是一副骷髅,骨肉和血脉早已被时光吞噬干净了,只留下座位上的一滩污渍。
骷髅穿着猎鼠队的衣服,或许是上一批队员吧,他因为某些意外死在了荒原上,却给后来者留下了一丝生机。
越野车的状况比唐年想象的要好得多,没出什么大的问题,稍微修理一下甚至还可以开,后备箱中还有几份压缩食物,唐年又从密封的汽车水箱里抽出来一些的水。
浑浊的水里充满了呛人的燃料味,喝起来烧得嗓子疼,可水毕竟是水呀,人还活着,再糟糕也还是要咬着牙活下去,多撑一会,再撑一会……说不定你这颗橘子比你想象的更有潜力呢?
可接下来该去哪呢?又能去哪呢?
回雁城。
我会被当成逃兵处置吗?有人会相信我的解释吗?一个衣衫褴褛的士兵,从荒野逃回来,满口都是会开枪的老鼠……这太疯狂了,他们会把我关进监狱的。
可不回去又能去哪?海伦娜和孩子又该怎么办?他们还每天望眼欲穿的等着我回去。
唐年不知道这点燃料能不能支撑他回到雁城,导航和通讯装置都坏了,广袤的世界中只剩下了他孤身一人,他无法和任何人取得联系,这种孤寂感比饥饿、口渴、伤口更加致命,在荒野上的各种致命威胁杀死他之前,他可能已经被逼疯了。
“你也是这样死的吗?兄弟。”唐年苦笑着对后座上的那个骷髅说道。也许这辆车还会被下一个人发现,到那时车上就有两具尸体了。
他可不希望自己的人生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唐年轻吻了手上的戒指,发动汽车在荒野上疾驰起来,掀起的扬尘在他身后拖成了长长的一道尾巴,朝着他记忆中的雁城开去。
八
一个晴朗的日子阿瓜菲亚小镇上来了一个陌生的骑手~四周的人们都停止了交谈一言不发~
没有人敢去找他的麻烦,没有人敢动一动嘴唇~
因为那个陌生人的臀部上挂着一支大手枪~
他的臀部上挂着一支大手枪~
当他策马入镇时还是早晨~
他从南面骑过来,仔细的环视四周~
人们小声的交谈着:“那肯定是个逃命的坏蛋”~
“他肯定会用那支挂在臀部的大手枪在这里大闹一番”~
那支挂在臀部的大手枪~
在这小镇上住着个名叫“德克萨斯·莱德”的歹徒……
车内的播放器里传出嘈杂粗糙的音乐声,歌手正和着轻快的弦乐声放声歌唱,唐年一边开着车一边跟着哼唱一首首他从未听过的歌。
眼前的景色从他发动汽车到现在,几乎没有任何变化,黄沙飞舞的荒原永远都看不见尽头,雁城的影子迟迟没有出现,路边没有建筑物,没有里程碑,没有活人,连阴魂不散的老鼠此时都一股脑消失无踪了,偶尔能让他眼前一亮的只有路边的尸骨。
基本上都是人类的尸骸,骨化的、半腐烂的、甚至刚死的,看来为了营救议员的女儿,高层那边又派了不少人过来。奇怪的是唐年从未见过死老鼠,他现在非常需要粮食,他敢保证,只要看到一具老鼠的尸体,自己马上就会停车下去切肉。
那点可怜的粮食早就在漫长的路程中消耗殆尽了,同样被快速消耗的还有他的耐心和希望,后者是没法补充的,食物倒是可以想想办法。
或许老鼠一死就被同类给吃掉了吧,也只有这样一个解释了。
“猪崽子……你可真有先见之明。”
看看同伴们的下场,再看看自己的,和他们比起来猪崽子算是死得很舒服了,也算是他的福报吧,他手上从未沾染过老鼠的血,在来这里之前,应该也没沾染过任何生物的。
“他死后一定可以上天堂的吧。”
这个词是唐年在一个疯子嘴里听来的,他站在广场的高塔上,大声宣扬着自己古老的宗教思想,手中捧着一本古朴的书籍,最后城防队的人把他射杀了,用喷火器烧掉了他的尸体和那本书。
车内多余的物品都被唐年扔掉了,包括后面的那排桌椅和那个骷髅,如果不是因为荒原上的阳光太过毒辣,唐年真想把铁皮车顶都拆掉,这样能让这破车再多跑几里路。
唯一留下来的杂物就是脚步这台多功能播放器,幸好一路还有这玩意在喋喋不休,唐年紧绷的神经得以缓解,虽然它里面只有几首唐年不会唱的老歌以及一些新闻录音,还老旧的机器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这些内容,直到主持人那做作的播音腔让唐年听到反胃。
“啪嗒!”
唐年鼓捣了一会发现机器背面有一个按钮,按下之后机器里发出了一阵尖锐的杂音,它将里面的内容加快了十几倍播放了一遍,然后是倒放,然后又是加速倒放,混乱的噪音让人没法忍受,不过对于现在的唐年来说都无所谓了,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有个响他就很开心了。
就在他专心开车,已经不去管那个播放器之后,突然一段段噪音中突然出现了正常的音频,声音很小也很杂,被汽车马达的轰鸣声压了下去,唐年没有听清它说了什么,很快音频播放完毕,里面播放的东西又变成了快进的噪音。
“我知道这是什么了……”唐年心中一惊。
这是一辆长官的车,我之前看到过长官把耳朵贴在一个小盒子上,认真听着什么……没猜错的话,里面就是这样一个播放器,正放的时候里面都是很寻常的音频,只有转译过后,原本里面的杂音才会变成真正的信息,雁城就通过这个东西给军官们下达秘密任务。
有点意思……唐年停车熄火,小心翼翼的把音频倒了回去,从头重新播报了一遍刚刚的内容,又忍受了几分钟的噪音之后,他终于重新听到了那段机密命令。
是一份处决报告。
前面简述了第53批次猎鼠队的战绩,已达成此次预定目标,销毁程序已运行,执行目标:何东青,公民编号546321。林中宝,公民编号784966。奥尔夫·柯雷提,公民编号634881……
当第一个名字念起的时候唐年就愣住了,这些人都是自己的战友,每天和他一同吃饭,一同睡觉,一同提枪战斗,每一个人他都熟悉无比……
很快他自己的名字也被念出来了,姓名和编号一字不错。
……确保以上特殊猎鼠员处决完毕后,即可申请返回雁城军事部第六所,执行人……执行时间213年3月14日,以上,完毕。
我?死了?
唐年这时候不知是应该笑还是应该哭,播放器中这一段短短的录音彻底击碎了他的世界观。
猎鼠行动结束后我们都会被处死?为什么?因为污染吗?完全没有必要啊!雁城的人口已经这么少了,他们不可能每年牺牲这么多活人的生命,就为了消灭几只老鼠……
而且……时间……
时间是……
213年?怎么可能呢……今年明明是雁城历191年,里面说的时间是二十年之后?可我们离开雁城才两个月啊!
唐年透过前窗玻璃望向土色荒原的尽头,路尽头的雁城一瞬间变得更遥不可及了,仿佛与他已经不在一个世界当中。唐年抱着头苦苦思索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我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
这篇报告弄错了?不可能,里面的内容这么详尽,而且如果不是发生了这么多意外,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听到这些。
那就是时间出了错?某种特殊的原因使得雁城的时间流动变快了,现在那里已经渡过了二十年了,甚至更久……那这份名单又是什么回事?根本解释不通!
突然一个疯狂的念头出现在唐年脑海里,一瞬间所有问题都想通了,可同时一股无尽的空洞感也将他彻底吞噬。
明白了一切之后唐年放弃了回雁城的念头,同时也放弃了很多一直不愿意放弃的东西,他提着枪走下了车,脸上带着不知是哭是笑的痴傻表情,像一个海绵人一样迈着空虚无力的步伐,没有任何目的的往前走着。
原来所有东西都没有出错,唯一出错,只有我。
我不该活下来,甚至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严格意义上来说,我根本不是一个真正的人。
我是一个打印人。
一个利用生物级3D打印技术批量生产的消耗品,为人类完成所有危险而辛苦的工作。
世界上没有一个叫做唐年的猎鼠战士,只有一个叫唐年的倒霉蛋,他被抽中参加猎鼠队,辛苦训练了几个月后突然被告知任务取消了,他便欢欢喜喜地回家和他的海伦娜团聚了。
殊不知……军方已经扫描了他们每个人的身体信息,每年都有一批批和他们拥有一样记忆的打印人被生产出来,他们抱着虚无的记忆与幻想在环境恶劣至极的荒野上拼死挣扎。
即使运气好,他们完成了工作并且没有被老鼠杀死,他们的长官也会毫不留情的按下销毁按钮,所有人都会死去,只有长官是活生生的人类,他掌控着整个猎鼠队的生杀大权……哦?或许连他也不是人,谁知道呢?反正连记忆都可以造假。
他本以为陪这帮玩具兵玩够了,只要按下按钮就可以回去交差,结果就变成了那辆汽车后座上的尸体……
每一个雁城人都知道有生物级的3D打印技术,它一问世就被严格管控了,只能用于打印食用肉和研究用的动物,智慧生命的打印是被严令禁止的。
可谁能严令禁止雁城军方呢?
九
唐年举起枪对准了前面的老鼠。
那是一只怀孕的母鼠,她拖着大大的肚子艰难的在地上行走着,唐年几乎下意识的拿起了枪,猎杀老鼠的动作已经深深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接着他在老鼠惊恐的目光下放下了步枪,并且把它扔到了一边,这没有意义。
唐年扭头离开了,放任那只老鼠离开,即使它冲过来把自己扑倒也无所谓了。
他已经失去了,现在一切什么也不剩下,只有这条命,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他曾经有妻子,有孩子,有一个很小但温暖的家……有希望,有怎么也不肯放弃的执念,即使在荒野之中,它也没有丝毫褪色。
这些都在短短的一天内离他而去,谁能体会得到这种感觉呢?
老鼠没有攻击他,在他身后默默离开了,唐年就这样在无尽的荒野中漫无目的的游荡着,他没有勇气去死,步枪抵在喉头,尝试了无数次也没有办法扣下扳机。
他的灵魂坚韧,这是在荒野中磨砺出来的,活下去的念头根深蒂固,即使他的心死了,这股本能却还活着。
就这样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彻底昏了过去,一片黑暗中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搬动自己,很柔软,也很有力。
耳边传来老鼠的叫声和悉悉索索的声音,它们要吃掉我吗?真是报应啊,我杀死了这么多老鼠,到最后却要死在老鼠肚子里,哈哈哈。
……
再恢复意识的时候唐年感觉口干舌燥,喉咙里像冒火一样干裂疼痛,身体就像瘫痪了一般疲软无力,他拼命的想坐起来,想睁开眼睛,但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困意就像泥沼一样漫上来,他却无力挣扎只能任自己渐渐陷入黑暗。
突然有人掰开了唐年的嘴,一股清甜干净的液体流入口中缓缓注入他的身体,水分快速被细胞吸收宛如溪水流过干涸的大地,这一丝舒适和安全感让他沉沉睡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才醒过来。
朦胧中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女性坐在床边给他腿上的伤口换药,苏醒后神经恢复了敏感,她一触动到伤口唐年便疼得龇牙咧嘴。
“很疼吗?”她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有一点点。”唐年看着她的脸,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熟悉,过了一会他才突然想了起来,猛地一下翻身坐了起来,“你……你是……议员的女儿。”
“别那样叫我,我有名字。”她微笑地看着唐年道:“叫我乔薇就好。”
“这里是哪?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好像被老鼠包围了……然后……”唐年感觉头疼欲裂,脑海中一片混乱。
“这里是42号铁矿基地,位于血色沙漠的腹地。”
“42号……不就是二十年前被老鼠攻击的那个矿洞吗?”第一起变异鼠袭人事件就发生在这里,当时整个雁城闹得沸沸扬扬,猎鼠队也是从那时开始组建的。
“……”乔薇摇了摇头,幽幽地看着唐年道:“请你答应我一件事情,之后你想要离开或留下都由你自己选择。”
“请说。”
“无论看到什么,请不要激动,我会慢慢和你解释清楚的。我所说的事情你可能会承受不住,但请你相信我,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乔薇低声说道。
“我已经知道了……我是个打印人。”回忆像海水一样涌入脑海,伴随着无穷无尽的绝望与痛苦。
“嗯,是的。”乔薇点了点头,“所有危险的工作全部由打印人完成了,采矿、战争以及生物实验……可还有些事情你不知道。”
“杀了我吧。”唐年眼神空洞的看着眼前的女人,痛苦彻底击垮了他,“我没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了,我居然不是我了,我失去了我所有的一切,你让我怎么接受这种现实。”
“我知道你很痛苦,可你并不孤单。”
“我可能是唯一知道真相的打印人,其他人都被雁城控制着,一旦发现什么就会被长官处死。”
“不,你不是,还有它们。”乔薇看着屋子外面,透过窗口唐年看到的很多老鼠,它们在以怪异的动作劳动着,搬运物品、建筑以及……种植树木?它们在用一种奇怪的粘稠液体浇灌着小树,看上去是新种的,地上的土坑表面还是新土。
“它们……”
“它们不是老鼠,它们和你一样。”乔薇深吸一口气说道。
“这……可……什么意思?”唐年没反应过来,她说的这句话很短,可信息量大得惊人,联系到之前他所得知的一切,一大团信息在唐年脑中炸开。
“二十年多前,这个矿山中工作的打印人觉醒了,他们发现了这残忍的真相,和你一样,他们感到了绝望和恐惧,但最终决定推翻这一切,改变他们自己的命运……于是打印人发动的暴动,他们杀死这里的守卫,夺取了打印仓。”
“可是。”
“你们被生产出来的时候,大脑就被改动过了,你们的认知是被扭曲的,一旦接受到前一代打印人身上的信号素,你们的认知将被修改,你们看到的、听到的、触碰到的……都是被扭曲的感知,雁城的科技是人类文明陨落后在废墟中捡起来的,我们的科技是瘸腿的巨人,在某些领域很落后,可在生物科技领域却登峰造极。”
“呕!”唐年感觉胃中一阵翻江倒海,而这一次,他再也忍不住了,剧烈呕吐了起来。
他想起了那个被奥尔夫插在匕首上的小老鼠,想起那无数只被自己打死了老鼠,想起了自己杀死的第一只老鼠,在河边,她毫无抵抗,被他一枪击穿了心脏,而他却毫不知情,还有那天晚上扑咬唐年的那只老鼠,它趴在他身上悲伤的哭泣着……
那是一个绝望的爱人还是一个悲伤欲绝的母亲?
他又想起了新闻中,二十年的那一场鼠灾。
那不是什么灾难,而是一场革命,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
乔薇后来告诉他,那一年自己还小,打印人组成的革命军冲入城内,然而那些战士并没有伤害平民,反而帮助她避难,那是她在雁城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感受到人性的温暖。战后所有雁城居民都被迫接受了洗脑,认知的扭曲让他们把那场战争理解成了鼠灾,关于荒原怪鼠的宣传也从那时候开始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乔薇越来越无法忍受这座冰冷“奇迹之城”,最终决定了出逃……决定选择了加入真正的“人”。
“欢迎你来到这里,你选择了睁开双眼,从这一刻起你将看到真实的世界,你或许会为此感到痛苦,但也将得到内心真正的充实。”一只鼠人来到唐年面前,它居然开口说话了,这把唐年吓了一跳。
“你……你好。”
“你好,我叫做马洛夫,算是这里的领袖吧,通过乔薇研发的机器,我可以正常和你对话,你并不是唯一出逃的猎鼠团战士,之前也有很多人发现了真相然后出逃了,他们中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能成功来到了这里。”
“请让我加入你们吧,我……我不知道还可以去哪里。”
“我们决定不再和雁城战斗,我们要离开这里,去寻找新的净土……我们不愿意再用同胞的血肉,去换取那一座日渐崩坏的奇迹之城。”
马洛夫还带来了两个唐年十分熟悉的人,那是莉雅和广铃,在看到唐年的一瞬间广铃抑制不住情绪哭了出来,小跑着扑到他的怀里,她们在大战中被俘虏了,乔薇在这里告诉了她们所有的真相。
唐年感觉到她们都憔悴了很多,果然,这样的真相足以打倒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人。
想必猪崽子也发现了这一切,所以他才不愿意对老鼠开枪,可他太怯懦了,不敢逃跑,更不敢告诉任何人。
十
几十个瘦骨嶙峋的“鼠人”吃力地推动着简易木车,上面装载着他们生命的源泉——生物级打印仓,透过蓝色玻璃唐年看到里面有数十个肉团正快速发育成形,他们的头部只有苹果般大小,小小的身躯蜷缩着,在子宫般温暖的培养仓中舒展着身躯。
里面正在打印的不是成年人,而是新生的婴儿。
乔薇告诉唐年上个月有一个新生儿降生了,虽然他很快就夭折了,但人们记录下了他出生时的身体数据,打印仓中将要诞生就便是他的打印体,那将是一个个全新的灵魂和思想的小生命,他们将在废土之上出生,为族群带来新的活力和智慧。
“我们有数以万记的同胞,但我们共有着十几个人的记忆和灵魂,我曾感到过深深的迷茫和矛盾,无数次的质疑自我,其他人也是一样的。我们在与雁城抗争的同时,也不断地在和自己抗争,我是谁?我和别人有什么不同?我真的有自我吗?这些问题不断萦绕着我。”马洛特的眼神中透露出了痛苦和迷茫,他温和地看着打印仓中那些小小的生命说道:“所以我们才如此渴望新血,渴望新的灵魂。”
“我们只是土壤,他们才是希望。”乔薇抚摸着光滑的玻璃喃喃道,她望向荒原遥远的地平线若有所思,唐年随着她的目光望去,一轮血红的太阳正撕破浓厚的云层奋力升起。
她的腹部也微微隆起,那是她和马洛特爱情的结晶,不久后这个小家伙也将来到这个残酷的世界上,和那些打印的婴儿一同长大,他们的足迹将横穿荒原,越过山川大海,直到世界的尽头。
当然,或许他们最终将会找到传说中那片蔚蓝之地,或许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