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丽说:“好想回去看桃花,看那满坡满坡的桃花把村子映红了一半。”海丽这么说是有点夸张的,村里村外的桃花虽然是多,但谁也没有见过那早禾塘的桃花将黑砖瓦或者亮瓷板染红过的。只是在她的想象中需要这么一种夸张来衬托她在这个陌生城市的归属感。
海丽并不姓海,而姓彭,是彭家湾村彭仁厚家的姑娘,长到二十出头也颇像是她描述的桃花那番模样。爱玲从左手边抽出几张刚刚送过来的表单,然后在右手边的另一张表单上一一填写着。这是今天新招进来的几个员工的报到表单,爱玲要一一登记过来,然后送到上面的部门里去,这是公司的规定,当天招进来的新员工的相关资料当天必须整理好送到人事科去。
看见海丽仅是盯着电脑屏幕却在胡思乱想,不免有些生气。“你以为就你想家里的桃花,我也想看看啊,两年多了,家都没回过一趟。”爱玲也姓彭,也是彭家湾的人,但就连海丽也说不清楚她家和爱玲家是什么样的亲戚关系。反正两人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一块儿念的小学,一起读的初中,读完高中,爱玲就辍学了,到了这家经营体育事业和用品的公司做了名小文员。海丽大学毕业后也没找到什么好去处,就被爱玲连哄带骗的叫到这家公司共事了。因为上一年爱玲回家过年的时候说过,她已经在公司的公室管一些事情了。直到进了公司海丽才知道,爱玲不过就是像现在这样给新进来的员工发发信息表,登记一下身份信息。
海丽做完一张人员统计表后,又看了看爱玲手里“唰唰”写个不停的笔,说:“你那两年是两年,可我这半年像是半辈子啊。”
爱玲瞟了海丽一眼,说:“又没叫你顶着个大太阳去工地上搬砖。”
“可是人家工资比我们高啊,不然怎么叫血汗钱。”
爱玲一时语塞,结巴了好久,缓过神来才补了一句:“真是书读的越多越只知道浪漫,越受不起苦。”
海丽确实感觉到爱玲比自己经历得多,所以对于爱玲的话她也不好反驳,却只闷声嘀咕了一句:“书读得越多越没用?也不知道牛满亮现在怎么样了?”
牛满亮不是彭家湾村的,但是过了海丽的家门前河上那条五米长的石墩桥,早禾塘下面村子里的第一家就是牛满亮的家了。牛满亮也是和海丽一起读的小学,一起读的初中,还一起读的高中,只不过牛满亮似乎要幸运那么一点,也算是考上了一个还不错的大学本科又被保送了研。爱玲知道,海丽突然说想看早禾塘的桃花,八成是想见牛满亮了。
爱玲想把这些想法说出来,但还是憋在了心里。要是牛满亮从来没想过海丽呢,我把这话说出来岂不是害了她。爱玲怕她会继续胡思乱想,就说:“要不我们七八月份请假回趟家,刚好牛满亮也应该放假在家了,我们可以在一起谈谈天,聊聊地,也好晓得他大学研究生研究的是什么鬼科学。”
海丽“噌”的一下由原来趴着的姿势坐了起来:“你说的是真的,你不是说你在公司再出个一年的全勤就可以提上去了吗?”
爱玲忽然像是中了股邪气,来了点脾气:“提个屁,要提早提了,你还不是一进公司就混得比我好,我还指望那个干什么,我倒是希望你不要请什么假就好了。”
“我不回去你一个人回去啊,你一个人去见牛满亮,那你不是害我吗?”说这话的时候,海丽的嗓子似乎突然亮了很多。
爱玲就在一边咯咯地笑,说:“我要害你早就害了,上小学的那会儿跟他同桌不知道能说你多少坏话呢。”事实上爱玲只和牛满亮同桌了一个学期,但海丽不同,但基本上从幼儿园到初中就好像一直是坐在一块儿的。只不过牛满亮一直说她像他的妹妹,因为他家里面只有一个大他三岁的姐姐。但牛满亮又总会在下课的时候偷偷塞给她那种一毛钱一包的甜甜的山楂粉,或者两毛钱一小袋的爆米花。她拿到甜甜的山楂粉常常不急于像别的小孩那样撕开一大个口子然后一口吞下一大半,而是先拿出里面可爱的塑料小勺,先舀一小勺问牛满亮要不要,牛满亮说不要,她就心安理得地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有时候牛满亮不要,她就舀起来喂到牛满亮的嘴巴里,牛满亮满脸不好意思嘴上说你一个人吃吧但心里肯定恨不得她能够多喂他几勺。
瞅见海丽不做声,爱玲又开始安慰她:“我怎么舍得把你扔这儿受苦呀,我要是真敢这么做了,你那疼女儿如命的老妈还不把我给咒死啊。”
海丽忍不住嗔笑了一句:“我妈有那么厉害吗?那你还没看到平日里她在我爸面前是怎样唠叨的呢。”
“女人吧都这样,等你以后到了她那年纪你也就知道为什么女人天生的一张嘴了。”
说着这话,爱玲和海丽都忍不住快要笑翻了,但碍于办公室里还有另外两位同事,所以只是手捂着嘴巴眼睛张望着周围的动静。
因为一个叫李元浩的文员组组长会时不时地站在门口瞄一会儿,虽然海丽可以因为关系的熟络而无视另外一位同事的存在,但不能不提防李元浩的盯梢。李元浩比海丽大两岁,也比海丽早两年进公司,也是大学毕业生。每一次在食堂吃饭,李元浩都会隔着两张餐桌的距离望着彭海丽。爱玲会在一旁笑嘻嘻地说:“李大好人看上你了。”海丽只是觉得没趣,说:“那我还觉得他看上你了呢,那只是他上班时候的习惯,职业病了。”发现爱玲正紧张地望着门口,同事却说:“李大好人今天请假了,听说是他女朋友住院了。”
海丽和爱玲不禁惊愕住了,平时看起来没有情欲的李大好人竟然有女朋友了。不过这似乎也并不奇怪,谁让人家长得那么文静秀气还乐善好施。没有李元浩窥门缝的日子好像一下子却不自然起来。
爱玲从牛满亮从小穿一个裤衩一起长大的彭湖涛那里要来了牛满亮的微信和手机号,乘海丽不注意又塞进了她正在看的那本旅游杂志,然后等着海丽发现新大陆似的尖叫声。但一连几天都没见到海丽的反应,爱玲只好自己和牛满亮联系起来。看完牛满亮在朋友圈里的照片,爱玲忽然想给想给经理信箱写一个“把公司也变成大学模样”的建议。直到海丽在办公室的电脑旁说一个叫“半坡山桥”的微信好友加她的时候,爱玲才发现那个人就是牛满亮,因为爱玲故意向牛满亮泄露了很多关于海丽的秘密。爱玲很惊讶地说:“接受吧,他是牛满亮。”但爱玲在心里恨透了这个书呆子,为什么他不在身份验证里说自己是牛满亮,同时她也在奇怪为什么自己放的那个纸条为什么海丽没有看到。看得出,海丽很惊喜,那可是她朝思暮想的人啊。
虽然说办公室里不准聊天,但没有李好人盯梢的时候,聊天照样可以进行。牛满亮问海丽有没有男朋友的时候,她局促了好一阵子。但海丽的局促感马上就消失了。牛满亮在对话框里发了个鬼脸,马上又说:“怎么还没有嫁出去呢?”海丽的心一下子就酸了,心想你怎么就巴不得我马上嫁出去呢,我又不妨碍你什么,我又不是你小三。她心里很堵,说:“我嫁不嫁得出去管你屁事啊,又不让你娶我。”
微信那头很久没有回应,好一会儿那边才会过来一句话:“海丽,不好意思,刚和女朋友说事呢,我觉得你还像小时候那么可爱。”
看着电脑上的这几个字眼,海丽就觉得心口上不知道有多少只蚂蚁在爬。海丽心窝里闹腾:他研究生牛满亮还是打心眼里看不起我这大学生。不喜欢我就不喜欢我,干嘛非得搬个女朋友出来做挡箭牌。他爸不是说了吗,他小子大学里敢找女朋友就甭进那家子门了。忽然想起自己和牛满亮还定的娃娃亲,就觉得好笑。可这是牛满亮他爸来家里喝酒时说的醉话,那时她和牛满亮刚刚上学,听着两个大人说着不大着边际的话,她和牛满亮一边吃着盐焗的花生米一边傻兮兮地笑。海丽知道这个年代说什么娃娃亲根本不靠谱,更何况两个大人还是说的醉话。可是他牛满亮能忘掉从小学一直到高中的那些事情么,虽然他牛满亮从来没说过喜欢她。
海丽一个劲地想着心事,微信信息滚过了好几条她都没关注,却只说了句:“想看看你女朋友的照片。”牛满亮还真把照片发过来了,长得和海丽差不多漂亮,但单纯的模样肯定比海丽的职业打扮招人喜欢。
海丽又问他:“暑假回不回?”牛满亮说:“回啊,我准备和女朋友一起回咱村,因为学校在村里搞了个校村合作项目。”海丽有些沉默了,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双手呆板地回了他:“这么急着就把媳妇带过门了。”牛满亮说:“你可别告诉我爸说我带回去的是女朋友。”看着这几个字,海丽心里忽然晴朗了许多,不知道为什么。
爱玲扭过头来给海丽递了张纸条:“李好人又来盯梢了。”海丽一瞧,李好人已经推门进来了,不免有些紧张。李元浩走过来跟海丽说:“我妹妹出院了,我想请你吃个饭。”看到海丽一脸茫然,他又补充说:“我妹妹一直希望我能找个女朋友,想请你帮个忙,扮我女朋友好让她安心读书,爱玲也可以一起去的。”他又回过头来看了看爱玲。李元浩再次面对海丽的时候,爱玲朝她摇头做了个脸色。海丽却说:“好呀,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等吃过晚饭,海丽才发现人们口中相传的李大好人的女朋友和李元浩口中所说的“妹妹”原来只是他资助的一位在当地上大学的女大学生,他是通过公司的“一帮一”大学生资助计划才当上这个哥哥的。而海丽却似乎倒一下子真成了李元浩的女朋友,因为女大学生返校前在他们公司门口贴了一张大大的感谢信,还说希望他们可以幸福。
许多事情总是没有来由的,就好像海丽莫名其妙地被公司的同事传成了李元浩的女朋友一样,于是乎海丽觉得自己就像是李元浩资助的那个女大学生的翻版,就连人家看你的眼神都是从一个人模子里套出来的。好在李元浩也没有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份和海丽之间被好事者强加的关系,而是每每和海丽碰上面都不知所措,也不再以视察工作的时间站在海丽办公室的门口傻傻地看海丽几眼。久而久之,谣言不攻自破,她彭海丽还是彭海丽,并没有成为李元浩的女朋友。她只是在等待着那么一个人,像牛满亮一样让她感觉熟悉又能够依靠的人。可是那个既不能是牛满亮又像是牛满亮的人又死在哪里了呢?爱情,并不是捏泥人,想捏成什么样就能够变成什么样。
遭遇的这些不如意让海丽的心情大不如前,因而她向公司请了一个月的长假回家调整心情去了,虽然这与当初回家见牛满亮的目的大不相同。虽然在李元浩那里,于公于私都有点不情愿,但决心已定,海丽请好假就奔着早禾塘的那片桃树林出发了。
车刚到镇上,海丽正想喊她爸爸开他那辆小货轮来接,就老远地看见牛满亮在车站旁朝她招手了。她便奇怪,他牛满亮怎么就知道我海丽今天要回来呢。等坐上牛满亮骑的那辆电动三轮车,海丽才知道是爱玲早早地就向牛满亮下通告了。海丽就觉得爱玲多事,她是因为感觉一路的车途太无聊才向她爱玲报告GPS定位的,没想到爱玲还就真的成间谍了。
因为行李箱绑在后面,三轮车身上就只留下一点点空间,待海丽挤上去的时候,两人已经紧挨着了。海丽问牛满亮:“我和你这样,你女朋友看到了不会生气。”牛满亮沉闷了好一会儿,然后拖长着声音问:“哪样啊。”海丽自知自己的话引起了误会,便说:“你来接我,被你女朋友看到了,你怎么解释。”“不用解释的,她知道我们的关系,不会生气。”海丽便不再说什么了,只是觉得自己的思想太邪乎了,所以才问了这么多不该问的问题。
回到村里,海丽就感觉还是村里人和村里的山水亲近。海丽一觉睡醒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多。洗漱完、吃了饭,走到屋外的时候,海丽发现她爸正在鼓捣着那辆小货轮。她说:“爸,要出去啊?”她爸抬头望了她一眼,说:“没有,车出毛病了,所以昨天没去接你。”海丽觉得她爸也太容易自责了,便问:“那你知道我昨天回来吗?”“不知道。”“那你怎么会想着昨天要去接我啊。”海丽明显是在拿她老爸逗乐,海丽总觉得父母辛苦了半辈子了,逗他们一下让他们高兴一会儿也是一种补偿。海丽爸钻到车子底下,说:“昨天牛满亮接你回来,你也去看看他吧,主要是问候一下你德凯叔。”
待到海丽爸从车底下钻出来,海丽早已经走过一大段水泥路走到桥头了。海丽却并没有顺着水泥路过那桥,而是从一侧的石板阶下到了没膝的溪水里,这是村里的女人们洗衣的地方,水中矗立着几块露出水面的巨大块平整石头,两边用水泥砌了捣衣用的码头。顺着那头的石板阶走上水泥马路,海丽听到正在洗衣的女人们正谈论着谁家养了一个这么标致的姑娘。
去牛满亮家,海丽习惯从一片小树林绕过牛满亮房门前的窗户走到正门。海丽穿着浅红色的上衣趴在窗口看着牛满亮手里“刷刷”写着东西的时候,牛满亮一抬头目光就撞见了海丽“噗通噗通”的胸口。牛满亮怔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打开房门,说:“进来啦。”海丽问:“你在写什么,我可以看吗?”牛满亮说:“没什么看的,胡乱写些东西。”“是不是关于你女朋友的?”牛满亮点点头:“算是吧。”海丽还是很好奇,一把便夺过牛满亮手中的本子。
本子里写满了对一个柔情女子柔情的甜蜜幻想,而女孩的名字叫做海丽。海丽像小时候那样习惯性的一只手拿着本子往前伸出很远,用眼睛扫着上面的文字,一只手拦着牛满亮的手去抢。这姿势恰好被满亮妈和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孩看见。两个人愣愣地站在门口看了好久。牛满亮穿着短裤和背心,海丽穿着很短的牛仔裤和性感的上衣,两个人扭打在一起的姿势像极了爱情戏里的激情部分。女孩的脸一阵绯红,说:“满亮哥,不好意思,我和舅妈打扰你们亲热了。”
海丽在牛满亮家吃完无法后才终于把事情弄明白。那女孩是牛满亮三姑的女儿,他们一家住在牛满亮上大学的那个城市,所以海丽几乎从来没见过。在三姑家,牛满亮认识了和他同在一个大学读书的三姑女儿的表姐芳,三姑的女儿一直在撮合他们。那次上网聊天的时候,牛满亮刚接受海丽的好友申请就被三姑父叫去谈心了,三姑的女儿看到牛满亮微信上的信息,并不知道是满亮哥常提起的人,就瞒着牛满亮和她聊天了,还发了张表姐的照片。海丽把这事告诉了爱玲,爱玲就告诉牛满亮说:海丽也有男朋友了,那人就是李元浩。于是误会就一直这样延续着。
牛满亮带着海丽和三姑的女儿去早禾塘后面的山林里采了一布兜酸枣,路过早禾塘的时候只看见桃树上一片繁盛的绿色。走下早禾塘,太阳正好挂在树梢上。牛满亮和海丽就坐在小溪上的那座石桥上,看着溪边的三姑女儿一边洗着手里的酸枣一边吃。水里的夕阳和山头的夕阳都映着牛满亮和海丽秀气的脸。牛满亮把海丽搂到怀里的时候,海丽爸正驾着小四轮从桥上经过,他从车窗上看了看两个年轻人,然后一直把车开到桥那头的大树底下,笑吟吟地走回家。牛满亮问海丽:“你现在在想什么?”海丽说:“我想明年春天的时候,和你一起看早禾塘的桃花映红了孩子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