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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金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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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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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头村的那些爷们儿

恼人的雨在这该死的初春下了两天两夜,马头村那条唯一的小河暴涨起了水,马头村里的爷儿们一大早拧开水龙头就直骂娘。用水电机从小河边的水井里引到大水塔送进各村户的水,竟然浑黄浑黄掺了好多泥沙。

马建国刷牙的时候没注意到杯里的水,只感觉到水有些粗涩呛人的东西,他才“呸”的一口吐掉了满口的唾沫。他也想狠狠地骂一回娘,但转念一寻思,又不敢骂也不想骂了。刚扔掉杯子,马建国就接到村里的电话。电话里头说,马书记,现在怎么办呀,吃的用的水里面都有泥沙啊。马建国嗯嗯呀呀地应着,他在考验着自己的反应速度,想利用说话的这段时间想出个应付的办法。

打电话的村民说了一大通话,但马建国只听到了“水不能喝,怎么办?”。都已经做了好些年的村支书了,处理这样的小问题还是得心应手的。他说,水里有泥,你把它澄清了再用嘛,或者到附近的自留井里面弄些水来,或许能用嘛,河里的水退了,井水自然也就清了。

接完一个电话,会有下一个电话的麻烦,马建国害怕村民们接二连三地打电话过来问水的问题,便关了手机开了他那辆后座敞篷的轻型越野车,上了后山的锰矿厂。这家锰矿厂,是村里面锰矿开发最大的一个,马建国是其中五大股东之一。锰矿厂并不是真正地生产锰矿,而是要从成堆的矿土里面用水淘洗出小石块大小的猛石矿,马头村方圆数里的山丘下埋的都是这种矿石,几十家大大小小的锰矿淘洗厂沿着山上那条环山路一字排开,大功率的汲水机从小河里扬上两百多米的高度,用来冲洗矿土中的泥土。

从各家锰矿厂倾泻出来的泥水,将马头村的锰矿山分割成黄土高原的形状,因为山坡较缓,因而没有将小河酝酿成第二条黄河,不过到了雨水较多的春季,景况便不可同日而语了。马建国驱车沿着那条泥鳅道一样的路蜿蜒而上,在一处陡坡上打了几个滑,吓得他出了身冷汗,马建国忍住了没有骂娘,他是马头村的马书记,他凭什么骂娘。

厌烦的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马建国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跳下车就径直奔到他入股的那家锰矿厂。十几个村民在宽大的厂蓬下操作着机器淘洗着矿石。村民们都是马建国找来为自己做事的雇工,但见到马建国,他们都亲昵地叫着马书记。对于大部分时间都闲着的村民来说,马建国给钱叫干活,可以说是一种抬举,没有得了便宜不卖乖的。马建国既不摆官架子也不摆老板架子,不就是一个芝麻官儿嘛,脱离人民群众,政治资本向谁捞去?

马建国不动机器也不动镐头,一屁股坐在村民们吃饭的桌子旁边。旁边的年轻人刚从城市里面打工回来,打心眼里他是瞧不起这位五十出头的马书记的,但这些天被场地上做工的村民们耳濡目染,也跟着谦虚起来。他扬起脖颈喝了一大口桌子上杯里的水,说,马书记视察工作来了。

马建国瞟了一眼年轻人,认得他是马路发的儿子马六良。他指了指马路边上泡在雨水里的悍马摩托车说,那车,是你的吗?马六良点点头,拿起镐头就走开了。马建国望着马六良趾高气扬的背影忍不住叫了句,牛性。望着马路上汽车撒下的矿土和着泥水拌成泥浆,马建国的眼睛里显得有些空洞。这该死的雨到什么时候才停,矿土都运不进来了。他嘀咕了一句,眼看着那堆矿土就要被村民们淘洗光了。

三月的天一放晴,马建国立马叫了村里的两辆卡车,到三里地以外的山坳上运矿土。小型挖机的小伙子也是二十五六岁的模样,见到开过来两辆装矿土的卡车,他打心眼里乐开了花。雨整整下了四天,被来来往往的汽车汽车碾成泥田的路面,那几天根本就过不了车。开挖机的小伙子叫马福建,这几天他连马头村的家都没回,就待在挖机旁边的工棚里,只等着天放晴。他肚子里不知闷了多少发不出的闷火,那是他看着一张张钞票掉进了泥水里却捡不回来啊。

这下子好了,只要挖机一开动,他就有成把的票子进口袋。马福建脱掉那双陪了他这几个不眠之夜的雨靴,蹬了双轻便的运动鞋,在烂泥地面上来了回“凌波微步”,便“噌”地一下钻进了挖机的操控室里。

开卡车的师傅隔老远就从卡车车窗里探出个头来,说,马福建,你小子快点,那挖机这几天是不是被你像搞媳妇一样搞趴下了,马书记可催着咱赶紧运矿土呢!可能是在雨水里泡的时间太长了,也大概是马福建这一会儿着实是盼星星盼月亮,喜出望外了,挖机一点火竟然没有半点反应。

等到卡车嗅到挖机屁股了,马福建才饶有兴趣地说了句,我搞你!这几天确实把他给逼疯了,他恨不得自己可以代替那堆陷在那疏松矿土里的铁疙瘩,“突突突”地开到镇上去挖几筐泥沙。

其实他并不情愿把挖机开到山坳下的矿土堆里,虽然说票子只有多没得少,但他不愿意他爱称的“铁娘子”就这么脏兮兮地挣扎在泥土地里,他也是迫于他叔叔马建国的一声令下。其实也没什么,不都是往口袋里贴钱吗,不过上头顶着个老板是自己的叔叔,那钱也得自己用挖机一张一张地去掏,好像心里面很是别扭。不过话又说回来,给老叔打工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吧。

三月的天还算柔和,路面上的水晒了老半天它就不见了。但中午饭过后,附近大大小小的几十家都雇来卡车运矿土了,路面上的泥水不知道怎的说没就没了,上百辆来来回回的卡车颠簸在山路上,那场面煞是壮观。

矿山上开挖机的师傅和开汽车的师傅基本上都熟,一般开挖机的师傅每给卡车装满一车矿土就会在司机的名字底下记上一笔,可这一回马福建和其他几位挖机师傅都忙不过来了,干脆他还不记了,省得麻烦,他就不信谁还能赖他一车矿土不成。

锰矿山下是马头村几块挺有盼头的宝地,种什么都能够丰收。趁着这三月少有的晴天,好些村民下到苞谷地里松土施肥,这景象他们以前何曾见过,真赶上修国家公路的架势了。春和景明,山野里到处弥漫着新鲜植物的味道,但锰矿山周围却都是呛人的柴油烟味,和着干涩的泥土味道。

马立三在地里锄一下地又往山路上望一望,他在想自己的锰矿厂地上有没有开工,工地上管事的一直没有给他打电话,他担心那一天8个小时班的60多块钱白流了,就巴望着通过路上是不是有工地上的车经过来判断有没有开工。

马立三的妻子用锄头狠狠地凿进了他脚趾头前面的庄稼地里,说,你今天是来锄地的还是来看汽车排队的?马立三说,女人就是女人,就知道孩子和庄稼,不知道我在工地上要顶这儿几个晌午。马立三的女人不乐意了,说,你就看着那卡车给你生出苞谷粒来吧。马立三没听进妻子的一句话去,扔下锄头就跑到马福建的挖机上去了,他想问一下他们工地上的汽车有没有来。

马福建的脸上很窘,说,立三哥,你饶了我吧,我今天忙都忙不过来了我哪里知道你们矿地上的车有没有来啊。舒立三说,福建老弟,你就看在你表姐的份上帮我这个忙,行不?停在一旁的卡车司机不停按着喇叭,马福建拉着马立三的手把他往挖机外面推,说,立三哥,你看我正忙着呢,你先去锄地,等我看到了我马上告诉你。马立三回到苞谷地里,不锄地,干脆背过脸去不看那一排排的卡车,埋着头抽闷烟。

马建国入股的那个锰矿厂工棚里,洗矿的工人正在一间板屋里吃中餐,就听到另外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开了过来。马六良端着饭碗在太阳底下坐在他的悍马车上吃饭,一见来者气势汹汹的样子抱着饭盒就冲进了工棚。

领队的叫万石材,四十多岁的年龄却有些老气横秋的味道,没有啤酒肚但看样子怒气啤酒肚也容不下。还没到工棚边他就嚷开了:“马建国在哪,给我叫出来,我倒要看看他这马头村的书记今天能把我这外乡人怎的了。”

工地上管事的站在厂棚前成列排好的工人面前,抱着个饭碗,手执筷子,居高临下地冲着马路上的那一扎人喊:“马书记不在,喊他什么事啊?”“什么事,我倒想问问,他马书记敢凭着他那芝麻官来欺负人不成,不信我告他!”管事的又喊:“那你叫这么多人来干嘛,打架嘛又不操家伙。”说完,两边的人堆里都哄笑不已。

马建国不知什么时候从站在马路边上的人群里钻了出来,拉住万石材的手说:“万老板,有什么事我们私下里谈,何必弄得这么张扬呢?”

万石材说:“私下里谈,那是越谈越说不清了,我是替我马头村的工人们平民愤来了。”马建国一纳闷儿,这万石材心比天宽呐,怎么关心到自己村上的政务事了呢?

他说:“还有什么民愤竟然还要动用万老板出马的。”万石材拉了个村民过来,说:“你和你们的马书记说吧。”村民说:“马书记,锰矿山都折腾成这样了,还是不用我说了吧。”

马建国一寻思,这在锰矿山折腾出的孬事确实还不少,水质变差,山林破毁,他是罪责难逃,可村民们为了赚钱不都同意的嘛,他还有什么值得谴责的呢,虽然说他的口袋里是比别人多肥了些。

马建国一皱眉,问:“你指的是哪件事?”万石材把说话的村民拉到背后,说:“我们好不容易刨了条从矿山运矿土到工地的近道,你凭什么让你侄子用挖机把它埋了。你为了自己赚钱就能不顾别人的死活?”

村民们在村里一向都没有太多话语发言权的欲望,村里大事小事都让书记看着安排,村里面开的比较少的村代会他们也不怎么沾边,冲着书记发狠话更是没那个胆了,所以万石材的一番慷慨陈词并没有得到多少附和声,倒是马建国一脸的无辜。他说:“这两天我正为申报扶贫款闹心呢,我哪有闲暇去理矿上的事啊?”

万石材不乐了。他说:“不给马福建你这个胆,他有天大的胆也不敢用挖机把我们新修的路给埋了呀。”虽然说马建国确实跟这事八竿子打不着,可他觉得自己已经陷入一堆乱麻中间,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迫不得已,他只好把马福建找来,自己好多张嘴说话。

接到电话,马福建刚刚吃完饱饭,酒气未消地趴在挖机上面晒着三月的太阳。他本来不想搭理,可听那边像是出了人命案似的,他也怕事情的严重耽误了大事,就骑了个摩托车十万火急地赶了过去。

隔老远的他就看见马建国被围在人群中间,两方人马相互对峙。马福建“唰”的一下刹住车,熄了火。电影里面黑帮厮杀的场面映入了脑海。他想,莫非真的要出人命了。

马建国见他在一边隔岸观火,很是气愤,要是你老叔被人绑了,你也能这么舒服地在一边看着?马建国扯高了嗓子在那里喊:“福建,你小子快点给我过来!”

一问才知道,马福建觉得那个新挖的地方敞亮,刚好可以给他填土渣所以就给它埋了。马福建觉得那根本不像一条修好的路,况且也没人告诉他那是条已经修好的路。说到最后马建国和万石材都没有再多话,他们一致的看法是让马福建把埋了的路再挖出来。

这下子该马福建懊恼了,谁来给他付工钱。不过他还是暗自祈祷了一阵子,幸好埋的不是人家要新建的场地,不然肯定会被打折一条腿。

逢上好天气,淘洗锰矿都是日夜兼程的,全天候的三班人马轮流上工,一到半夜山腰上的那些矿地里上百瓦的大灯泡贼亮贼亮的,直晃得对山上的村民们晚上睡不着觉。刚开始的那段时间,习惯了山村宁静生活的村民们比较反感,可是有了赚头了村民们心里头又敞亮了,这可赶上小镇上开发了呀。

村民们由厌烦到欢喜,这一心理转化过程却让马禄建百思不得其解,满脑子都是书本理论,对人情世故一片模糊的大学生怎么也想不明白,眼看着对面的葱茏山林或者是屋后的一片寄栖之地变成随时可能吞噬生命财产的恶魔,他们手里攥着一时的钞票有什么好乐的。

马禄建从大学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对马建国说:“爸,我想当下一届的村支书。”马建国一听,心里来了老大的火,你这没出息的家伙,读了四年大学就为了回来踢你老子位置啊。马建国不做声,只顾坐在饭桌上往嘴里扒饭。

看着老子一声不吭,马禄建又扔出了第二句话:“爸,等我当上村支书我想把那些锰矿厂都停了。”马建国不由得呛了一口饭,差点就喷在桌上。他的心里受了刀子一般的疼,你读大学的钱打哪儿来的,还不是从锰矿山挖出来的,从矿土堆里洗出来的,现在你还没当上村支书就想把矿山给停了,停了让你爹妈喝西北风去啊,我没有你这种忘恩负义的儿子,算我白养活你了。可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就算农药味苦到了嗓子眼里,他也不能把这些心里话说出来。不过马建国有种想上吊的冲动。

一个月后,马禄建从与马建国的冷战中走了出来,说了第三句话:“爸,你赶紧把厂矿里的股份撤了吧,村里的锰矿厂都是不合法的,挖松的土石一遇到大雨就可能把整个马头村给毁了,我已经向县里面写了报告材料,他们告诉我说很快就会来处理这件事。”马建国狠狠地给了马禄建一巴掌,向来爱子如命的马建国第一次动手打了儿子,只因为他现在是爱财如命。马禄建的眼镜也狠狠地摔在地上,碎了。第二天一大早马禄建就六年来第一次扔掉眼镜跑到被挖机刨空的土山上种树去了。

马禄建坐在太阳底下看着脚下满眼泥土和不远处刚刚烧毁的一处山地只想哭。马建国和他斗气的时候说过,这是他大伯的山。大伯的儿子、马福建的哥哥马才建也跟人合伙建了个锰矿厂,后来实在找不到别处的地方找矿土了,就只好问到老爸要挖自家的山地,他从小就在那块山里山里刨出过许多锰矿土渣。没想到父亲是个老封建,说自家的山说什么也不能挖,那些树是有灵性的,可以保财保平安,气得马才建一把火偷偷地把山里的树给烧了,看你让挖还是不让挖。

马禄建坐在太阳底下心里比较急,怎么报告都写了一个月了,县里面还不见来个人影,难道是又出了什么意外了?四月的天才刚刚开始,雨就下的疯狂起来,下大雨的那个夜晚马禄建一宿没合眼,他担心马头村的田垄、房屋还有那条小河一夜之间就被山顶上倾泻下来的泥石流给淹没了。

第二天天一晴,山里的那几台挖机就又开始给那些排成队的汽车装矿土了。马福建的挖机突然在疏松的土房里撞上了一块大石头,挖机里的马福建立马感到他和挖机全身都在颤抖。他想今天真是倒霉怎么偏偏又让自己给撞上了,他心疼他的挖机就把火给熄了,跳下挖机去跟开汽车的师傅说,今天不挖了,挖机被前面的一块大石头碰坏了。

开汽车的司机怕矿厂少了他的工钱,说他不相信。马福建最不喜欢和自己较劲的人,不过他也没办法,这矿土是运到马建国的矿厂里去的。虽然说老叔突然莫名其妙地撤了股,但在面子上也抹不过去。马福建说:“不信你就自己去看看吧。”话还没撂完,他就往工棚那边休息去了。别人他马福建还不怎么信服,但堂弟马禄建的话却从不掩耳,所以也多少听得有些忧虑。

刚走开没多远,就听到一声怪叫和土石崩落的声音。回头一看,汽车司机早没了人影,他的挖机只剩下半截。马福建的脸上刹时没了血色。待他反应过来要呼人抢救的时候,众人已经锄头镐头加拳头一起上阵了。那位汽车师傅被刨出来的模样,马福建一辈子都忘不了。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找到马禄建说要去种树,他说他晚上梦到了他父亲的那些树。

几天后,县里面来人了,查禁了所有的洗矿厂,马建国的矿场赔了20万给死者家属。马福建把他的挖机又开到了锰矿山,但不是挖矿土,而是一挖一个坑用来种树。马家这家人的举动令村民们很费解,他们弄不懂为什么父亲把山挖了,儿子又把山填平了,哥哥把山烧了,弟弟又要把树给种上,直到听了有关马家灵树的迷信传闻才半惑半疑,只是觉得折腾了时间折腾了钱,只是对于一个刚回家只会种树啥也不懂的大学生为什么会被县里派到镇上去当官的事儿始终弄不明白。

但村里明事理的人都知道,马禄建是有神通的。马禄建在读大学的时候,就曾带着他的老师同学跑到马头村来做调研,还说要做一个什么乡村振兴的生态农旅融合休闲项目。开始村民也只是对他的说辞和做法半信半疑,认为他只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读书人理想”,直到后来村里的沥青路修到了曾经挖锰铁矿的山头,坡上还修了矿产地质博物馆和很多旅游民宿,可耕种的旱地上开发了面积广阔的特色农产品种植园,过来村里做生态植被和地质矿产勘研的老师学生络绎不绝,大家这才真正意识到当初马禄建坚决要关停矿场、修复生态、植树造林的用心良苦、深谋远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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