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的时候,忽然安静地想,水淹后的托口在水底下的泥痕该是怎样的一副模样?有关托口异地搬迁采访的那期节目早已播出,因为时间的匆忙,也未能去梳理一番心绪,想象一下托口可能给观众留下的印象。我想那一期节目是不怎么成功的,没有足够的时间,没有把握一个节目的经验,只是从托口辗转一趟回来,制片老师给了我“告别托口”这个命题的时候,我曾经很细致地咀嚼过她的凝重与深厚。即便是不怎么成功也罢,至少我曾经清晰地留存过她在岁月烟痕中隐约的风姿。
来到托口,老镇已经在忙碌的人群中开始苏醒,只是依然朦胧在一片淡薄的雾华里。我与她的接触便从这一抹遮住古镇秀美轮廓的面纱开始。
街市比想象中的要繁华,没有游人,但我们摄制组的成员夹流在交织的人群中间,可以触摸到她历史气息的脉络。建筑大多都保留有原来的格局,街道除了那几曲几弯的石板街,与其他古镇并没有多大差别。只是从街头向深巷望去,你会惊奇地发现,生命的活力正在破败的墙垣间跳跃。过去的韶华,此时或许正定格在那棵巨樟树下,那个端坐在木屋凝神的老人脸上。青石砖墙、木筑墙错落有致,一梭梭的屋瓦却把它们分离成一个个明与暗的个体。徜徉于深巷,被街边买零食的童心所打动,或许不久之前,这里正有一大群孩子用河边捡来的石子摞城墙。
在巷口那个石碑匠铺的拐角处,总能够闻得到一缕缕散漫的油茶香。屏住呼吸,它紧紧地贴在你的脸上,只要你睁开眼看一下它,它就调皮地钻到你的鼻孔里,你稍微嗔怒,一吐气,它又逃离了你的视线。石匠铺里的敲打声,是结合岁月的低声呜咽,伴着那份淡雅的茶油酥香,弥漫在古街冗长的门户窗牖之间。据说,托口很早便是经营油料作坊的古镇,茶油、桐油是主要的加工成品。因了这沅水的便利,货物的集散也就有了良好的保障。或许你会想,在某个值得留恋的黄昏,一对年轻的恋人走进了巷口,踏着石板街,而后消散在溢满酥油香的古街。故事的美好便酝酿在你的意识里。
不曾觉得,老街有过太吸引人的地方。朴素的外貌,只任年轮增加了墙垣间无语的斑痕。我走入一户人家,敲开那扇年逾双百的门,试图用镜头访问其家中的铺陈。开门的是位年近古稀的奶奶,带着祥和的笑。我曾想,如果是位年轻的少女,我的镜头里定会留下不可洗去的一幕,那结着江南雨丝般愁雅的眼神,会温暖我几个世纪的梦。几多失意,几多伤神,我现实地给老人回以诚挚的微笑,她健朗的皱纹印入我的眼帘。宅子依然是江南的小雅格调。沉郁的空间里透着灰色的风韵,依然是简陋的庭院里置上几盆花草,天井的光刚好填满了院子。天井下的走廊,穿过几座粉墙,尽头似乎模糊而遥远。院前供奉着神灵,模样不辨,烛香静静地燃着,那种静让你忘记了时间。
走过一家台阶上的庭院,打门缝里望见了一双盯着我看的眼睛。或许她的视线不在我,而在我手中的镜头。我欢欣地走上乱石板阶,她慢慢地开了一扇翻新过不久的双叶门。七八岁的小女孩一直看着我笑,而我只好懊恼未能用镜头记住她纯美的笑。我提出要给她拍一段画面,她快乐地跑到几盆黄菊旁边,扯了扯她那件过于娇小的的浅红色的绒布衣服。年轻的母亲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她雀跃地奔到妈妈怀里。我歉意地笑,从镜头里看这幅母女对话的温馨画面。离开的时候,我伫立在门口,望着爬满青石墙的绿色藤蔓流连而又忍不住憾叹,那些最温情的生命而我却唤不起名字。
古镇的几座宗祠是我最想去而未能去成的地方。询问了几位老人,方向都说的比较含糊,因而在深巷内徘徊,终究未能找回一座宗祠的芳影。或许吧,她是因为要避开我这一个外乡人而藏匿了吧。陌生的我,还没有融入这古镇最宁静的生活。我寄放在这儿的向往,大概正如老镇上的人们对于宗祠敬存的最后一份向往。
陆陆续续地探访了几位传统手工艺人的生活,觉得那份珍藏于民间的质朴,已远非时代的气息所能匹及了。木匠的手艺神游,粗糙的木头在匠人平凡的双手里逐渐生出了瑰丽的轮廓。简单的几个镜头,印记了木匠艺人的不寻常处。在一个四代独传的唢呐手工作坊里,年过六旬的老人用唢呐特有的凌厉音调为我们奏了几段失传的单曲。年迈的脸上,沧桑的脉络尽显,只是或多或少地隐蓄着岁月的温情。这些不被世人开启的老人身上,已近昏惑的眼眸里载满了他们对嫡传技艺的命运忧虑。他们的盼望,或许只是下一个信仰。
远望巷尾尽头的那一处屋檐,历史停留着沉重的叹息。这一片辽阔的水域,曾经流淌了多少生活鲜明的古事。船帮号子的气势恢宏似乎依然在耳,隔绝不了的,是一片岁月洗尽之后的铅华。托口在这块土地上应运而生,这片水给了她无限的生命。然而,总有些故事会慢慢流逝,正如这古镇的过往,不久之后将被一片更为浩阔的水域所淹埋。来自荒山原野最富生命本源的水,将在这做一番远瞻观望的沉静,而历史的积蕴也最终将在托口水电站的坝底沉淀。兴许,我们的这一次拜访,将是与托口的最后一次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