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四季
黄河九曲十八弯,流到故里村南里许的地方,又转而向东,流进远方淡淡的群山里去了。一道逶迤的长堤把河与村子隔在了两边,河在堤之南,村在堤之北。寒来暑往,春夏秋冬,一个连着一个的日子,像这河里的水,渐次远去,一去不回。古往今来,日升日落,一辈子又一辈子的人,像这堤里堤外的庄稼草木,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在时光轮回里,与这河,这堤相守相望。
春
大河从南而北,眼看就要撞在堤上了,堤与河之间硬生生站起来十三道大坝,齐刷刷的拱手将河水推转了方向,河在这里硬生生的柺了个弯,转向东北,撞到远方淡淡的群山里去了。堤有些不忍,在迟迟疑疑走出三里之后,又不离不弃的追随大河匆匆东去的脚步了。堤前坝后,就生生的留下了一望无尽的旷野。
过了五九、六九的冬尾巴,河谷里就氤氲着春的气息了。麦田外面的春地里,农家的耕梨已经翻起了闲了一冬的泥土。
天将正午,耕田的老牛卸下了耕梨,卧在地上均匀的反刍,牛旁边,须发花白的老汉早已燃着了长长烟杆上的铜锅,咂吧着关东烟的滋味,眯着眼睛,瞅着眼前的大河,一声不响。对面河岸上的树林后面,已经升起了炊饭的青烟。黄铜色的阳光灌满了河谷。远处缈缈的人语似有若无,使此时的整个河谷愈发空灵虚幻,时光仿佛停住了一向急匆匆的脚步。
沉默了许久的童儿,拍拍老汉的手背,问:“爷爷,爷爷,这河几岁了?”老汉的目光突然迷离起来,迟迟的吐出一口青烟,缓缓的回道:“有一万年喽。”童儿墨如漆点的眸子一瞬,不解的自语:“一万年是几岁啊?”老汉黎黑的脸上纹丝不动,烟锅里冒出的青烟也仿佛凝滞了一般,不飘,也不散。远处的大河,闪着波光,缓缓的流着,没有一丝声响。河面上,翩然飞过一只叫不上名字的鸟儿,听不到鸟儿翅膀翕动的声音,慢慢的也看不清鸟儿的身形,河谷里的一切,都熔铸在这正午的黄铜色的阳光里了,牛,耕梨,老汉,童儿,都没有了影子,只有那条万古的河在无声的向远方流去。
夏
春天萌发的草木,渐渐地由鹅黄变成嫩绿,再长成一望无际的深绿,河滩里的麦子又慢慢由绿变黄的时候,黄河岸边的夏天便不期而至了。
太阳一天天大起来,河谷里空气变得炙热起来,炙烤着麦田里最后的一点绿色。河谷到处都是亮的刺眼的光,被风吹着乱滚,从起伏的麦浪上滚到沙滩上,沙滩上便升起一缕一缕的蜃气。河也被这刺眼的光烤干了,露出了宽敞空旷的河床,河床很浅,散发着最后的一点湿气,坝头前面昔日奔腾的河变成了一湾清浅的池塘,那些刺眼的光滚过她的水面,被风一路吹着,滚到对岸的麦田、柳林后面的村庄里去了。
夏日的骄阳把人们驱赶回家了,空旷的河谷里,只有云端里的云雀的叫声陪伴着这条安静的河。空气中除了炙热,还有麦子将熟的浓郁香气在弥漫。长提,大坝,村庄,大河,都在静静地等候着那个即将降临的节日――麦收。
1981年的“挨麦口”,故里前,大堤南的黄河十分罕见的断流了,凭着大坝的庇护,黄河在坝前潴留一湾河水,作短暂停留,享受着这难得的安闲时光。
麦收前的庄户人家,也有了短暂的悠闲,当晃眼的日头褪去,月亮升上来的时候,长堤上,河滩里,大坝上,河湾里,便有了喧闹人声,点点灯火。两岸人声相闻,有少年按捺不住故作高声,对岸即有回声,不知是有意落花,还是无心流水,引来少年无端的遐想。
人声和灯火渐渐褪去,河谷归于寂静的时候,月亮已经行至中天了。月光铺满了沙滩,充盈着河床,也洒满了那一湾潴留的水面,微风乍起,月光就细碎起来,在水面上上下跳荡,看得少年一个人出了神,忘记了归程。
突然水面上传来一群少女的笑声,隔空传来愈发清脆,月光如纱,遮住了了少年炽热的眼神,一片空明的朦胧中,飘起了少年的歌声,飘在月空里,落在水面上,变成了细碎的光,一如少年跳动的心。
秋
河谷里的秋随着陡然上涨的河水悄然来临了。河面骤然变得一望无际,从河面上吹过来的风里,泥沙的气息越来越重,凉气不断随着翻滚的浑浊的河水从河底冒出来。一排排的浪头像一群群翻滚的海豹在河心里上下起伏。涛声日夜不息,填满了整个河谷。
河水已经涨得与两岸的生产堰一般齐了,二滩里的庄稼全部没到水里。悬在空中的河像一只巨大的盛满水的碗,随时都可能倾倒过来。堤外堰内的庄稼,犹如一碧万顷的湖,在日渐高起来的蓝天白云下,惊悸的贪婪的生长着,等待它们的是未卜的命运。
堰上,青壮日夜坚守,水涨一寸,堰涨一尺,守护着堰内庄稼,护佑着村庄里老人的念想,孩子们的梦境。
夜晚,堤下村里的土炕上,凉气逼退了暑气,孩子们酣甜的梦乡里浸入了一些青草的涩味,炕上的老人们,念想着堤外剩下的庄稼—那已经到了嘴头的粮食,枕着响亮的涛声,睡不安席。
同河谷里的庄稼一样贪婪生长的还有遍地的野草,野菜,少年,姑娘,以及村庄圈里的猪和羊。当夕阳把长堤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遮住了半个河谷的时候,姑娘的篮子里装满里猪菜,少年的草筐里塞满了羊的口粮,打闹嘻笑的声音,在河谷里荡漾开来,飘到守堰人的耳朵里。暮色四合,村庄里飘来的炊烟和河面上浮起的水汽弥漫在一起,模糊了河谷里的一切,村庄,庄稼,老人,孩子,一切安然。
当如水的月光,被长堤柳林筛成斑驳的光影的时候,长堤两坡的树林里,幽会的人时而惊起夜栖的鸟,扑棱扑棱的翅膀,惹恼了乘凉的老汉:“娘囔哩x,水都淹到脖儿梗了,还有闲心玩搬仓哩!”骂声散去,河谷里的浪涛声,愈发地响亮了。守堰的青壮,睡觉的时候都睁着眼。
河水褪去的时候,二滩上留下了一层厚厚的淤泥,半埋着水淹的庄稼,庄稼已经腐烂,散发出一种熟悉的,腥甜的神秘气息。
河面回归到窄窄的河床里,坝堤又变得伟岸起来,对岸的柳林又清晰的成了一道风景,深秋的阳光微黄而清澈,洒在缓缓流淌的河面上,温暖而静谧。
丰收后的河谷,一片赭黄,膏腴的土地上,先人的土坟远近错落,劳作的人们在其间耕作,下种。
“又添新土了”,耕作间隙里,其间老者感喟,“吃土,喝土,死了归土啊!”
生死轮回,赖于斯土,生生不息,源于此河。
冬
履霜坚冰至。
深冬早晨的薄雾散去,太阳才露出它那苍白的脸,阳光从挂满繁霜的柳枝上滑落到铺满繁霜的地上,便寻不到踪影了。柳林外面的麦田被霜打蔫了,软塌塌的叶子变成了黑绿的颜色,没有了一点光泽。麦田尽头,坚冰覆盖了整个河床,隆冬时节的黄河河谷了无生气,一片死寂。往日喧闹的人声被锁进了村庄的房子里。
静静的河谷,在静静的等着那场铺天盖地的雪,如同等待自己苦恋了一生的恋人,热切而焦灼,痛苦而执着。
但朝思暮想的恋人爽约了,雪未如期而至,风却在河谷里肆虐了整整一个冬天,干枯的河谷如同一张绝望恋人的枯黄的脸—严寒加上干旱,让河谷里的麦田慢慢的失去了暗绿的颜色,逐渐变成了枯黄。
肆虐了一冬的风,突然在冬天将尽春天将至的某一个夜里,停了。 雪在最后时刻终于降临了,它铺天盖地,没头没脑的把整个河谷搂在怀里,压在身下,尽情的释放着被压抑了一冬的能量,它激情四射,漫天飞舞,在天地围成的洞房里跟这条饥渴的河亲热得眼神迷离,风情万种
一夜大雪,银装素裹,河谷变得圣洁雍容,仪态万方。
但缘分将尽,春天已在洞房门外等候。
农历除夕,一年当中的最后一天,残雪点缀的先人坟前,子孙们纷纷燃起烟火,邀请他们的地下的先人,回家一起再过一次这个人间最隆重的节日。
烟火气弥漫开来,温暖的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