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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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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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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冬天的阳光》

冬天的阳光

七十九岁的杨正如,年轻时个头中等,现在是柱拐杖又驼背,显得个头很小了。他身材清瘦,为人极其和蔼,一说话总是笑嘻嘻的。

他居住的小区是一个宁静的老旧小区。居住在这里大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除了在小区里溜溜湾,也就无所事事。小区的绿化很好,树种繁多,有樟树,玉兰树,银杏树,还有一些果树。一条小河从小区内经过,虽然水面有些浑浊,却有着独特的风韵,把小区分东区和西区,架有一座拱桥,有一点点江南的风情。在河边建有一座带凉亭的长廊,爬满了紫藤。小区里的老人都喜欢坐在这儿聊天,夏天还可以乘凉。

杨正和最先是与老张一块溜湾聊天,然后,林老,老孙头和老李也慢慢加了进来。其中林老是他们几位老人中文化最高的人,家里有很多书,说起话有理有据。每年春节,很多人家贴的门对子都是印刷好的,而杨正和家的门对子,都是请林老书写。别人叫他老林,惟有杨正和尊他为林老。

杨正和住在一楼,虽然屋内的光线和通风都不及楼上好,但有一个近百平方的院子,能养花又能养鱼,令他很满意。用他自己的话说,住在一楼进出方便,即使是下雨天,也能在院子里听风看雨。所以,当年在装修室内时力求简单,把院子却收拾有模有样。用方砖铺一条S型的曲径小道,在小道两旁栽种了不同品种的花卉;东西围墙壁上各安装了一个金属架,上面摆满了盆栽;在围墙东南角挖了个鱼池,放养几条可爱的锦鲤;院子的东边栽了一棵木瓜树,西边栽了一棵枇杷树。田园般的院落,四季都有花开,秋天又有果实收获。

有些盆栽是不能在外面过冬的,必须要在下霜之前搬回到室内来。在他七十岁的那一年深秋,搬运花盆的时候,花盆里的植物遮住了他的视线,上台阶时脚跐了一下,身子身后跌了一跤。谁知这一跌,摔断了腿,腰也让花盆给砸伤了。人呀,少怕破相老怕摔。打那以后,落下了腰病,一点体力活也不能做。整天的拄着枴杖,对于养花心有余而力不足,渐渐就失去了兴趣。

早上在小区里溜达一圈回来,懒洋洋地坐在院子里的一张破藤椅上喝茶。午觉起来,再到小区里溜达一圈。吃过晚饭,忙了一天的老伴,就与小区里几个关系要好的姐妹,拉着东家长西家短的话题,有说有笑的散步,而他则坐电视机前消磨时间。

自从他不再养花了,老伴先是请人把院子里遮住阳光的木瓜树和枇杷树移走,再把田园般的花园整修成一片菜园,养鱼的池子也成了舀水浇菜的蓄水池。

有了菜园,老伴就种上时令的蔬菜,不打农药,好些蔬菜才长出来就被虫吃了。所以,从早到晚,除了浇水、锄草,就是捉菜叶上的虫子。同时,茂盛鲜嫩的蔬菜花,招来成群的小蜜蜂,害得杨正和不敢坐在院子里,就劝老伴少忙点,家里就二个老家雀,也吃不了多少菜。天天唠叨,把老伴唠叨急了,就生气地说:

“等我死了,你就坐在院子里吃草吧。”

杨正和笑眯眯地说道:“这样的好事哪能轮到你。要死也是我死在你前头。”

2020年春节,住在淮北的儿子一家人要回来过年,杨正和心里特别地高兴。人老了,总是希望子女围在自己的身边。半个月前,陪着老伴隔天一趟,不是去菜市场就是逛超市,买了很多新鲜蔬菜和猪牛羊肉。光鸡鱼肉蛋和海鲜,就把家里的冰箱塞得满满的。

大年二十九,儿子,媳妇,孙女和孙女婿回来了。一家人其乐融融,洋溢着新年的喜悦时,电视上报道有关疫情的新闻,也因忙着过年,没放在心上。

儿子养了一条浅黄色的泰迪狗,名叫皮皮。非常调皮好动,在家里不停歇地跑来跑去,把他的眼睛都晃晕了。就用拐杖朝小狗的后腿戳了一下,皮皮慌忙跑开,回过头来拼命地狂吠。儿媳一把抱住小狗哄孩子似的拍着说:“皮皮,咋又惹爷爷生气了。”

一听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可又不能表露出来。自己活了几十年,到了竟成了狗爷爷。这要是搁在过去,非发火斥责不可。

过了年三十,就是初一。看到电视上关于疫情的系列报道,儿子决定明天一早就赶回淮北去。这令杨正和很沮丧,刚有点年味,又要回到冷冷清清,觉得很不舒服,也只是闷在心里。临行前,老伴把冰箱里的鸡鱼肉蛋和一些新鲜蔬菜,分别装在塑料袋里,把小轿车后备厢塞的满满当当。最后,儿子家的行李箱装不了,老伴是左塞右挤,才勉强拿下一些蔬菜。

老俩口的生活简单,中午饭稍微好一点,晚餐就吃青菜白水面。由于,杨正和的血脂,尿酸和血糖都偏高,像鸡鱼肉蛋和海鲜豆腐,他是一概不能吃的。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吃着不累牙的饭菜,不仅把嘴吃淡了,就连肚皮也吃瘪了。

看着老伴忙碌的身影,在一旁感慨,一向俭省的老伴,过年前,买件羽绒服都不舍得,对待子女可舍得的很,家里攒点好东西都让子女带走。唉,做子女的一定要明白呀,可怜天下父母心。于是,他对着要和自己告别的儿子说:“你空了就回来看看,你妈老是念叨你。”

站在寒风中,老俩口一直目送小轿车驰出小区。在家里候到傍晚,才接到儿子报平安的电话。听儿子说,他们淮北要封城了,市区高速出口没让下,绕了很远的路才回到市区。心里想,把一个城市封起来,可能吗?这不是瞎扯淡吗,准是故意找理由回去过自己的小日子。

居住在合肥的女儿,则在手机视频里说,疫情期间只能呆在家里,不能回来陪父母过年了,还一再强调,年纪大了抵抗力差,不要出去瞎逛,呆在家里是最安全的。他觉得女儿说得有些邪乎。

第二天下午,杨正和才想起来出门看看。空荡荡的小区静悄悄的,这是他住在这小区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事。看不见老人们在溜湾地身影,就连喜欢放礼花和到处乱跑的孩子们,也不见了。长廊里是空荡荡的,通往西区的拱桥上也不知啥时候,用蓝色的彩钢瓦给封堵住了。走到小区大门口,伸缩门紧闭,平时供人行走的小门,也已关闭,还有几个带着口罩的陌生人,坐在搭建的遮阳棚里。有一位在巡逻的年青人看到杨正和,就主动迎过来劝他回家去,不要再出来溜达了。听了那个年青人的介绍和静悄悄的小区,才意识到严重,想起女儿的话是对的。也就从那天起,杨正和不再出门了。好在家里储备充足,吃喝不用愁。

因气喘戒烟后,十几年来仍保持着开窗通风的习惯,就是在寒冷的冬季也不例外。在平时,只要一打开窗户,就能听到大街上轰鸣的汽车声,周边工地上的嘈杂声,以及楼前楼后大人小孩的吵闹声。而如今,一场雪后,天气更加寒冷。看着寂静的窗外,只有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偶尔有一两个人影,也都是戴着口罩,急匆匆地走过。不能出去溜湾,就来到院子,好在天天都是很好的太阳,坐在太阳地里挺暖和的。

晚上七点,天已黑透了。杨正如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看着电视里全国支援武汉的新闻报道,愤然地用拐杖戳着地面说道:“这挨千刀的病毒,害死了这么多的人。”

老伴坐在另一张沙发上,正低头看手机,听老伴这么一说,就不解地问道:

“我也正纳闷呢。你说说,这病毒本来是在手机链接里的,你说是谁这么手贱,把病毒从链接里给点出来害人呢?”

去年春节,居住在合肥的女儿一家回来过年。先是给老伴买了部智能手机,又申请了微信号,还开通了家里的无线网。女儿耐着性子教她妈上网,视频聊天和手机支付。还把子女和亲戚的电话全都输入到手机里,为防止电信诈骗,一再告诫,没有名字的电话,一律不要接,微信里链接也不要点,点了链接手机就会中病毒的。现在家里的电费,水费,煤气费,手机费以及有线电视等费,都是老伴在家里用手机交的费。不像以前,等到电视没信号了,才想起来去交费。

看着老伴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来划去,还不用戴老花镜,心想,比自己还大二岁,能看得清上面的字吗?相比之下,还是自己的老年机好,声响字大。然而,有一件事令他耿耿于怀,却又说不出口。过去,子女有啥事都打自己的电话,现在,全是和老伴视频,莫名其妙地就被子女边缘化了。

另外,老伴在用手机交费,花了钱又看不到,心里很不踏实。不像过去,一张张钞票捏在手里,花多少心里有数。就劝老伴小心点,把钱放在手机里没有放在兜里安全。老伴说杨正和是木鱼疙瘩,啥也不懂。只要手机不中病毒,一分钱也不会少。所以,老伴才说了病毒是在手机里的话来。

他木偶似的看着老伴,自己也搞不清楚电视上讲的病毒,跟手机里的病毒,究竟是有关系,还是没关系。他手指着电视机说:“我是讲这瘟疫。”

最近,老伴又学会了看抖音,没事就拿着手机,看到好笑的视频,就一个人“咯咯”地笑。此时,老伴抬眼瞪着杨正和说:“那你干嘛要讲病毒。”

看着老伴只顾自己开心,有好笑的视频也不与自己分享,就换了个话题说:

“给我打水洗脚,洗洗好上床睡觉。这日子过得,天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这肚皮又该胖几圈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揉了揉自己的肚皮。

“都八十岁的人了,不吃不睡,还想干啥?长点肉咋的,总比老瘦猴强。”

“你懂个屁,有钱难买老来瘦。人呀,还是瘦点好,走路也不累。”末子,还用强调的语气说道:“瘦子不是饿的,胖子绝对是吃的。”

平凡的老人,平淡的生活,像一湾不见流动的溪水,明亮而又清澈。日复一日,只要能下地走动,就是晚年最大的幸福。平时,在小区里溜达惯了,一开始闷在家里浑身都不舒服。想着特殊时期,自己一个老人干嘛要惹麻烦呢。没有其他兴趣和爱好,就看电视吧,看累了,就在院子里转转。

又过了几天。老俩口准备吃午饭。老伴把热气腾腾的一锅熟端上餐桌,杨正和走到桌旁伸头看看,锅里全是青菜,连个豆腐也没有。当他看到青菜里埋有几个牛肉丸子,便咂么咂么嘴儿,为自己倒了杯酒。

老伴把一个牛肉丸子夹到他碗里,嘴里却埋怨道:“天天喝这皮壶酒,咋不喝孩子们送来的酒?”

“那都是好酒,我喝了也是浪费。”

“瞧你抠的,好酒不舍得喝,天天就喝这皮壶酒。哪些好酒,你是准备留着给谁喝?”

自打腰伤后,每天喝上一杯小酒,既能活血,又能踏踏实实睡个午觉。由于,每天都要喝上一杯,一瓶酒喝不到十天,买五斤装的皮壶酒,能喝上个把月,价格还不贵。听到的老伴责备,也不强辞,笑呵呵的说了句:“酒无好坏,喝到嘴里都一样。”

老伴不再说什么了,在餐桌边坐下时,叹了一口气说:“今天是大年十五,这牛肉丸子味道不错,你就多吃几个。家里生姜没了,早知道是这个样子,年前就在地边种上几棵了。”

杨正如抿了一口酒说:“丸子好吃,里面的汤汁更好吃。”他吃了一个丸子,一脸享受的表情,又喝了口酒,放下杯子说道:“生姜和土豆一样,切成块埋在地里就能发芽,还有葱和蒜苗,都是最好种的蔬菜。”话音刚落,眨了眨眼,若有所思的摸着柔软的下巴,仿佛才反应过来似的说道:“今天都十五了呀。”

过了年十五,春节也就结束了。真是老糊涂,整天闷在家里,把拜年的事也给忘了。决定下午打个电话给老张他们,总得说句新年好吧。

忽然,想到了老张,他又怔住了,随即看着老伴说:“恐怕,老张他家早就没菜吃了。”

老伴没想到他说老张家的菜够不够吃,边吃边说道:“你管人家有没有菜吃。我出去倒垃圾时听人说了,只要在大门口领一张出入证,就能上街。街上的超市没关门,啥菜都能买到,别瞎操心了。”

“同院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关心一下也是应该的。你还记得,我的腰摔伤那天,躺在地上疼得叽叽叫,你又扶不动我,不是老孙头在楼上看见,找老张他们几个来把我抬到屋里,还打了电话找120,我还不知要遭多少罪呢。”

“这都是哪一年的事了,陈芝麻烂谷子的。”

“这样吧,你下午砍一些白菜,我给老张家送去,他老婆病歪歪的,从过年吃到现在,就是山也吃空了。”

“种菜的时候,不见你伸一根手指头,这会儿倒想到我的菜了。干嘛要想着老张呢,他不是和你还吵过嘴的吗?”

杨正如放下筷子,面带不悦的神情说道:“吵嘴归吵嘴。这不是特殊吗。叫你砍几颗白菜,又不是叫你下油锅,看你叽歪的。再说了,我在菜地里也是有贡献的。”

人老尿频,在卫生间里每解一次小便,都要冲一次马桶,他心痛水费,就干脆到院子里朝池子里撒尿。用含有小便的水浇地,生长的蔬菜都旺。所以,调侃自己在菜地里也是有贡献的。

“就你贡献大。下棋下不过人家,吵嘴也吵不过人家,就知道跟我横。”

杨正如像往常一样,依然笑嘻嘻地,不假思索而又十分平静地说道 :“人活一辈子,不就是在天底下走这么一圈。再说了,我就是吵过人家又能怎么样?都八十多岁的人了,还能吵几回嘴。地里不是还有大蒜吗,也顺便拔一些。”

“你可看仔细了,菜地里还有啥可送的。”

对于老伴的奚落,听了也不生气,装着没听见,继续抿着小酒。在心里却盘算着,既然要送菜,光送给老张家也不行呀,十号楼的林老家,六号楼的李子友家,还有住在楼上的老孙头家。老张家和自己家一样,子女没有回来过年,家里就他老俩口,准备的菜肯定不多;林老的独生女定居上海,就老俩口在家,又能备多少菜呢。喜欢高嗓门抬杠的老孙头,他老伴在江西带孩子,一个人在家,晒了那么多的咸货,估计没想到女儿和老伴过年回不来了。李子友的子女都在国外,老俩口不善与人交际,恐怕都不知道有出门证这回事。想到了这些,更坚定了送些菜给他们,比送啥都强的念头。眼下这特殊时期,尽已之力,让他们能少出一趟门也好。女儿说的对,特殊时期能不出门,还是别出门的好。想到这些,他饮尽杯里的酒,看着老伴说:“你干脆多砍一些白菜吧,哪能光送老张家呢。我刚刚合计了一下,林老,老孙,还有老李这几家,也送一些菜过去。”

老伴是一脸的不高兴,也没有搭理他,只是用筷子夹了个牛肉丸子丢进杨正和面前的碗里。然后,起身把自己的饭碗送进厨房。

老伴说到他和老张吵嘴,那是十几年前的事。

杨正和退休在家,没事就在长廊里和一群老人坐在一起品茶聊天。有一位叫朱江的,住在十号楼,特别喜欢下棋,刚刚退休,没事就在亭子里的石桌上摆盘象棋,与会下棋的老人切磋棋艺时。

有一天,杨正和手捧茶杯来到长廊。见老张一个人悠闲的坐在亭子里的石凳上,便问道:“咋就你一个,朱江呢?”

“他拉肚子,棋下一半就跑回家去了。老杨,我们来一盘吧。”

杨正和在年青的时候也曾下过棋,年纪大了,啥事都不想烦心,好多年没下棋打牌了。平时,当老朱和老张等人在亭子里对弈,聚集了很多观棋的老人。经常有人在棋盘旁,为下棋人指点迷经。杨正和就坐在一旁静观,偶尔说上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的话来。

此时,亭子里坐着几位从不言语的老人。老张邀请,不好推辞,只好勉强答应。心想,反正过一会朱江来了,再让他不迟。

明媚的阳光,风和日丽。他和老张对弈到一半,突然见老张把自己的车给吃掉了,便惊叫道:“你干嘛吃我的车?” 

“车对车,我为啥不能吃你的车?”老张的一句反问,透着洋洋得意。

 “中间还有个小卒子挡着,你的车是导弹呀,能绕着弯来?”

“你的车是在这儿的,从这儿过来保马的。你把马跳到这来了,我为啥就不能吃掉你的车呢。是你这臭棋蒌子没看见,还怨我的车是导弹。哈哈。”

 “你赖皮,我的车压根就不在这,你孬的烫手,快把车还我。”

二人各执已见,争吵声一声比一声大。最后,老张哗啦一声,把棋盘上的棋子全拨拉开,一部分棋子滚落在地上,有几个棋子在地面上滚了好远。

 “说我烫手,明明是你棋臭。不来了。”老张愤愤的说罢,就甩手走了。

杨正和也不示弱,朝着老张的背影“呸”的一声,吐了一口唾沫。然后,见草地上有几个棋子,其中就有他的车。便走过去把那棋子踩到土壤里,洋洋得意道:“想吃我的车,就不让你吃。臭棋蒌子就知道耍赖。”说罢,怡然自得地回家去了。兴冲冲赶来地朱江,在亭子里嚷着:“谁把我的棋子撒的到处都是?”

俩人吵嘴过后,憋在家里生闷气。过了几天,林老出面替他们解和。其实,老人和小孩一样好哄。有了台阶下,且不失面子,自然和好如初,又坐在一块聊天,一块儿溜湾。不久,朱江俩口子到孩子家去照看孙子,凉亭里就不再有人下棋了。

虽然,这件事过去了十几年,杨正和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可他老伴却一直记在心里,并耿耿于怀。

老伴见他自思自想,饭也没吃,就催促他赶紧吃饭。看老伴不高兴的脸色,没有主动配合自己的意思,就用目光盯着老伴说道:

“我们家的门对子,还是林老写的呢。你咋就这么小气,连几个青菜都不舍得呢。别人家有困难,我们帮不上大忙,就帮个小忙是可以的吧。再说了,李子友的老婆去年不还送你一条纱巾吗。我们做人要知恩图报吧。”

老伴还是没有理会他,只顾忙自己的事。她晓得老头子要给别人家送菜,是在做好事,邻里有个照应也是应该的。超市是有菜卖,老人能不出去还是别出去的好。天天吃荤不吃点蔬菜,搁谁也难不了。就是死老头子不和自己商量,啥事都自己说了算,非气气他不可。

杨正和红扑扑的脸庞,若有所思的望着老伴,也搞不明白她无故生气的原因。既然不愿意,那就算了吧。人老了,不争小利,也不生闲气最为重要。

午睡醒来,他和往常一样,慢悠悠地穿好衣服下床,习惯性地站立在窗前。透过窗户看到菜地里的白菜已砍去一半,顿时明白,心里很是感激,还是老伴理解自己呀。

他慢悠悠地来到院子,老伴已经把白菜和大蒜分别装进了四个大塑料袋里,每一个袋子都塞得满满的。他轻轻拍了一下老伴的后背,笑呵呵地说:“还是我家老太婆最好。”

说罢,就坐在破藤椅上,右手还在扶手上惬意的打着拍子,哼了会小曲,悠闲自得的说道:“至少,能在院子里坐坐,还能在地种点菜吃,老张他们住在楼上,光线好又有啥用,能享受到这样的福吗。”

他想起了儿子临走那天,因车子装不下了,拿回来的蔬菜,都盛放在一个纸箱里。这些反季节蔬菜都比较贵,老伴一直不舍得吃。他来到厨房里,用拐杖头敲了敲纸箱子说:“老太婆,你过来看看,这儿还有很多菜呢,就把莴苣,茄子,土豆和萝卜,一家送一个吧。”

“都送他们了,我们吃啥?”

他嘻皮笑脸地说道:“还记得吗,想当年,我们酱油拌饭都吃过。这么多的菜,我们又吃不完。”

老伴想想也是,就来到厨房,蹲在地上翻看纸箱里的蔬菜,然后,起身找了个塑料袋,把分拣出的蔬菜,一一装入袋中。

杨正和把四个装满蔬菜的袋子,分别拎起来掂量了一下,生怕四个袋子有轻有重,而厚此薄彼。然后,提起一袋子蔬菜,拄着拐杖就要出门。老伴急问他干嘛?他说先给老张家送去。老伴坚决不让,并说道:“老张老婆病歪歪的,你还不如她呢。”

尽管老伴的话有些刻薄,也是为了自己好,无奈地放下手里的一袋蔬菜。自己去送菜老伴不放心,老伴去送菜自己也不放心。装好的蔬菜,又不能不送,想来想去,一点辙也没有。

正当他一筹莫展,忽听老伴自言自语道:“好像在哪儿看到过一个口罩。”

是呀,自己咋没想到呢。天天看窗户前匆匆走动的人,个个都戴着口罩,只要戴上口罩,就可以出门了。可是,家里从来就没有过口罩。想到这儿,像是泄了气皮球,踌躇地坐在一把椅子上。

相比年青人的家庭,老人家住的房子永远是零乱和灰暗的。观看杨正和家也确实如此,除了经常活动的地方外,窗台、地上,柜子顶上都积有了一层灰尘。另外,一些用不着的物件,又不舍得扔,全堆放在家里,把每个房间甚至是床铺下面都塞得满满的。用过的空油桶洗净后,三五一捆地挂在墙上。并非说老人就喜欢邋遢,而是一种心境。说来也怪,在零乱的家里找东西,对于别人来说无从下手,而对杨正和的老伴来讲,犹如探囊取物。

在她印象中,家里的某个地方,曾经看到过一个口罩。于是,东摸摸西翻翻,这个屋子找找又到另一间屋里找。终于在一张床上的被子下面,找到了孙女忘戴的绣有卡丁图案的口罩。看到老伴手拿口罩,也松了一口气。

杨正和有计划的指着地上一袋袋蔬菜,像沉着冷静,运筹帷幄的将军,告诉老伴先送楼上的老孙头家,再送老张家。然后送老李家,最后送林老家。同时,一再嘱咐老伴,不要进人家门,不要和人讲话,敲敲门,把菜放在门口就回来。

一切安排停当,老伴的脸也封上时髦的粉红色口罩,不放心地再仔细检查一番。最后,看着老伴拎起一袋似乎还在滴露的蔬菜,毅然地走出家门。

自己决定的事,却让老伴受累,他感到很愧疚。像是做了件亏心事似的,站在门里面静静候着,有椅子也不坐,手执门锁把手,随时准备开门的架势;偶尔把门拉开一条逢看看,一阵寒风吹过,屁股都感到一阵凉意。当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便早早地把门开开,笑呵呵地迎着老伴,端起一杯热茶让老伴暖和一下身子。

老孙头住在楼上,老张家就隔一条马路,老李家和林老的家离的相对远一些。老伴是送完一家,回来取了菜再送下一家。来来回回地跑,确实很辛苦。杨正和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老伴的身体大不如以前,毕竟是八十多岁的人了。

老张打来电话,先是说些感谢的话,后又说家里的蔬菜早吃完了,肉也吃腻了,天天吃咸菜,人都快要齁死了。杨正和心系老伴,没心思和老张说话。在平时,总要说几句无聊的话,今天半句话也不想说,就连新年好也没说,便匆匆挂断电话。

暮色渐渐漫上了窗户,他莫名一阵紧张,忐忑不定,担心起老伴的安全。是不是在路上摔倒了?还是被大门口值班的年青人给查扣了?应该不会吧。老伴在这儿生活了二十多年,小区中间的马路,她每天都要和几个要好姐妹走上几十个来回,按说不会有事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是老伴戴的口罩不合格吗?还是……

突然,正当他心中越想越焦急时,被响起的手机铃声吓了一跳。看是林老打来的。林老具体在电话里说了什么,他一句也没记住,心里只挂念老伴。当林老说“有你这样古道热肠的朋友真好”,他仅应付道“都好,都好”,就挂断了手机。刚刚摞下手机,就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悬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开门迎接,见老伴取下口罩是一脸的不高兴,自己笑呵呵的脸也僵住了,不解地问道:“咋的啦?”

“老林家的女人真不是东西,好心给她家送菜,你猜她是咋说的?”老伴学着女人的怪腔:“你是怕你们家的青菜要长苔了吧。呸,假惺惺要送几个咸鸭蛋,谁稀罕她的破鸭蛋。我的菜就是烂在地里,她也别想再吃到我种的菜了。”

他跟在老伴身后,如释重负地说:“不计较就好了。”

一般来说,不论是谁,总会有不愉快的事情。而对杨正和来讲,生活上的困难,对谁都是相同的,只是对待困难的心态不同。

翌日上午,菜地里只剩下了不到一半的白菜。

杨正和仍旧平静的坐在那张破藤椅上,双手柱在拐杖头上,知足的目光注视着老伴。她坐在地边的一个小木凳子上,整理着昨天摘下来的白菜帮子。

老伴看他一眼说:“别看这些白菜帮子,够吃好几天的。也不知道啥时候能结束。下午,我把这些白菜全砍了,还有纸盒子里剩下的菜,给二号楼的王阿姨和七号楼的李嫂子家送些菜去,她们家也都一样,孩子们不在身边,就一个人在家。菜不多,算是一份心意。”

杨正如微笑着点头,端起身边凳子上的茶杯,拿下杯盖,冒着袅袅热气的茶水,递到老伴的嘴边,喂她喝了两口热茶。

此时,一阵寒风掠过,两位老人满头的白发,在冬天的阳光下,熠熠发光,闪耀着同情,善良和宽容。带着泥土味而又充满生活气息的院子,边角地里的莴苣和茼蒿绿油油的嫩叶,焕发着勃勃生机,意寓天地人间迎来了新的春天。

寒风拂衣,冬阳暖身。杨正如苍老的面颊晒的有些红润,体内的每一根血管都在涌动,异常的暖和,心中也十分的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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