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孤山
网站用户
她是这样一个鄙薄的灵魂，只能用‘狗‘来形容自己一颗渴望爱情的心，可是我对此认识的太晚。
那是在夏末初秋，我刚考完科目一，科目二练车的时候。按照时间来说，她是比我早一期的驾校学员，只是由于当时她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我们才得以一起练车。那天驾校要求早上八点钟到达，这对于我来说实在不是一个好的时间点，这意味着我醒来之后，只有一个匆匆抹把脸的空闲。我来到驾校，状态很糟糕，脑子里还存留着对于昨晚梦境的困寐，身上还有晨雾的微凉。我按预定的时间坐在驾校里的微机室，等待教练分车。
这可能是我们镇上最好的驾校，麻雀虽小，但服务很好，已经在我们县下辖的大部分乡镇都开了分校，而我则是刚退伍，无事可做，需要考一个驾照，因此慕名而来。
几个熟悉的身影已经分别落座，这是和我一同考科目一的学员，虽然之前统共没说过几句话，但是相互之间已经混了个脸熟。突然间一只迅捷的好像被惊飞的小雀，闯进门内，闪身坐到了我的后面。我对这个身影看不真切，朦朦胧胧的只觉得一朵桃花般的，杂着白色，红色，凝脂滴翠。这应该是超验性的一张人类女性的面容，我对于在这样的季节中，还能看到这样一种令人惊奇的沉击心灵的花色，感到宽慰。我向来对于美有一种敏锐的感觉，不过在当时这种感觉也止步于此，我惯于性格上的内敛，从不会由于对一种事物的惊艳，而做出冲撞性的无礼举动。我因此没有特别关注，对此我认为不过是由于季节的倒错让一阵春风恰好吹到了我的脸上。
但我因此得而清醒，教练把我们带到车场，开始介绍车辆的整体构造，这是正式操作车辆的基础性阶段。我听得其实并不很认真，一来我曾经在部队服役的时候学过驾驶，二来是我的眼光总是不自主一次次的滑过教练车，飘到那个被阳光勾勒出体型的身影上———那生错季节的春花。我跟我的眼睛做着对抗，就像一场拔河比赛，通常是势均力敌的情况下，我把你拉过来一点，你把我拉过去一点，分不出个胜负。
个子不高，身形看起来很轻盈，倒有点接近扶风的弱柳，一身紫色的卫衣卫裤。发垂到肩上，底部还残余着稀稀疏疏的黄色，看起来曾经染过头发。脸上略施些脂粉，和脖颈的颜色略有偏差。眼睛倒是不大，有点像刚刚成熟的小杏儿，青涩但又让人回味悠长。原生的睫毛挺翘，像是石头夹缝间努力向上攀援的草木，纤细但坚韧。鼻子秀丽青翠，使我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些阳光下生机盎然的山峰，山峰与山峰之间流淌着小溪，小溪里躺卧着被冲刷的光滑的鹅卵石，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唇并不艳丽妩媚，涂了某个色号的口红，描抹得恰到好处，不夸张，不虚浮，看起来很令人踏实。
这些观察不是一次就形成的，我当然不能对这张脸做持久的凝望，就像前文说的，这并不礼貌。这只是我在写这篇文章时对此前的数次对视所做的总结罢了。
晚饭后，我习惯性的独行于乡村的小路上，此时的乡村已经进入集体性的休憩，夜晚从来都不属于它，从庄稼地里看村子，犹如一只趴伏着的沉默的巨兽，巨兽周围流动着一层淡淡的雾霭，看来颇有一番神秘的色彩，让人看不真切。夜晚独行有助于我的思考，有时候我会想起乡下漫步的康德，只不过他是在午餐后散步，我是晚饭后。我很久以前就养成这样的习惯，只要回到这个小村庄，吃罢晚饭，我就会一个人出来走一走。有时天空中星光闪亮，我透过夜色稠密，去接收来自遥远的星系的神秘讯号。有时星光隐没，我被夜的巨口所吞没，不过这也不妨碍我辨清道路，因为路两旁新近栽植的小树没了光的润泽，简直比夜还要更黑，有对比就意味着有层次感，这便是我辨明道路的利器。
那天晚上，虽然头顶星空仍在，但天地悠悠，唯我一人的感慨褪去，我的脑海里开始显映一个由不同的光点拼凑而成的斑驳的身影，这身影显现的缘由让我困惑，我感到既熟悉，又陌生，这是完全杂糅而成的身影，当时我只意识到，里面有我高中时期暗恋过的一位女同学，随着岁月的漫长更迭，记忆早已遗留在了高中的那个教室，并不是一直与我不离不弃，随用随取。只是如今记忆的暗门被悄然推开，两者重合在一起，竟与白天的那朵花儿惊奇的相似，我才恍然惊觉，记忆并不会真正的消失，只不过是还没有拿到打开她的钥匙。两者自然不是同一人，在我脑海里的身影，也并不单单是由这两者组成，此后我还会拿到关于记忆的更多的钥匙，我回忆起了四爷家小姑姑的颧骨，高铁上匆匆一瞥的路人的额头，一张朋友圈里的修图后的侧脸照片，一段迷人的想象中心上人的鼻梁，一副拼凑而成的展颜的笑容，记忆不断地浮出水面，我才明白人生中的每一段经历，都会在溯源后进行平面化的重叠。不管怎么样，此时我那许久约莫有五六年未曾萌动的心，终将不可避免地受到欲望叙事的惩罚。
我若是和不相熟的人搭话，便一定要有现实属性的目的推动，否则我是万万不会说上一句话的，几天的时间过去，我俩始终也没说上几句话，如我上文所描述的她确实娴静温柔，她大多数时间说话都只是带有语调性的简短的几个字，并不与你多说，也许是因为不熟，其实我遇到的大多数乡镇女生都带有这种特性，她其实也并不特别，只是由于受到众多文学影视作品的感染，我对于这样性格的女生具有天然的好感。由于无聊偷窥心理的作祟，我在某一天打开了微信，点开了刚组建的群聊，点开她的头像，结果发现朋友圈陌生人不可见，个性签名也是一些小女生通常用的文字，一个普普通通的朋友圈。
第三天，开始练倒车入库，这时我们一批学员六个人一辆车，大部分时间是在一旁坐着。我便像一个不能自主控制自己的人那样，时常把目光落到她的身上，有时她像是察觉到我的目光一样，也朝我看向一眼，我便和所有被发现小心思的人一样，急忙地躲闪这道向我射来的目光，我暗悔，可是究竟难以抑制，一遍一遍的探视好像成了印刷机，一遍一遍地用光影把她印到我的脑海里，有时是正面，有时是侧面，有时是背影。有时是倒不进库的懊恼，有时是开心的一笑。现在想来那个时候就已经注定了有种苦痛注定要落在我身上。突然，我发现在她的左右两手食指上各带着一枚戒指，我不太了解戴戒指的规则，但我听人说过手指上戴戒指似乎代表已经有了心上人。但我显然不能简单的断定，我连忙在手机上搜索‘左右食指都带戒指代表什么意思’，左手食指代表未婚，右手食指代表单身。哦！我像吃了一颗定心丸，可答案仍不能令我满意，因为我并没有搜索到左右手指都带戒指究竟是单身未婚，还是未婚单身，我抱着学究心态决定一查到底，却依旧没有搜到。
我的先入为主的爱恋主要在当天的那个晚上，入睡前，我又习惯性的当了一回偷窥者。我从群聊中点开熟悉的头像，点进去头像瞬间切换，原来她换了头像，我又惊喜的发现朋友圈已经可见，再看一眼个性签名也已经改成“再谈恋爱我是狗”，哈！她没有对象，而且朋友圈已经对‘我’可见，我顿时就想入非非。这当然是个愚蠢的想法，并且充满了简单的盲目，不过当时我可想不了那么多，我闭上眼睛就开始琢磨，为什么她改了签名，莫不是为上一段情所伤，因此决定与爱情两不相欠。不对不对，我当然按照利于我的想法来，人的心理最难琢磨，通常一个人标榜自己不需要什么，其实她的心里正暗暗期待着，对了，一定是这样，要不然怎么签名也换了，朋友圈也打开了，想通这一切，我闭上眼睛，脑中极力凝聚她的身影，今晚势必要在梦中与她见上一面。
梦遇当然失败了，或许因为梦是无意识的活动，有意识的想象反而被梦所排斥。梦醒当天我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荒谬与可怜，因为显然在一同学车的三位男生中，我显然不占上风，另外两名男生，年龄都刚刚成年，浑身上下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与稚嫩的青涩，而足足比他们大了六岁的我显然是个老萝卜了。而她，据我猜测，应该同我差不多大，我不经意间听到她已经毕业两年了，毕业两年，那刚好是与我同一年毕业，不过在我看来，女人在同年龄段失去对爱情的信任后，往往会向下寻找爱情，因为她们认为自己的经验阅历已经足够丰富，更容易在下沉空间掌控住爱情。因此我认为，那扇大门显然不是为我而开，我因此而陷入了落寞不甘之中，心中忐忑不安，这种心理使我更加频繁的想要与她对视，好确认些什么，却往往得不到答案。
骑着小电动车，驶向回家的路上，庄稼业已收割完毕，留下一地的秸秆碎末，添补到黄色的土地上，承载着明年丰收的希望。橘色的夕阳映照在路上，就像一支手电筒打在了夜晚的水面上。我感到面前的一切分外明朗，也就悄悄卸下了悲伤，我开始唱起约翰·丹佛的《Country Roads，Take Me Home》，应和着我此时的回家之路，而那种不知所谓的失恋的悲伤早就在路旁的旋地机的哄哄声中被绞的粉碎了。
害怕她知道，又害怕她不知道，我的暗恋开始在这种矛盾的心里中展开，我频频地与她对视，并附上展颜一笑，她时常躲闪，偶尔应和，但有时候也会主动的朝我笑上一笑，洁白整齐的牙齿使我想起了小时候在电视上看到过的牙膏广告，无意中她又成为我童年记忆的一部分了。记忆接二连三的翩翩浮起，我知道人生的厚度开始向我展现它的真正威力了。一个复杂记忆的拼凑体，如何能让我如此的欲罢不能？我竟想同她结婚了，我的暗恋的进度如羚羊般飞渡。我给了自己太多的暗示，导致我自己都深信不疑。只是人到底是拗不过内心发出的深深的渴望，是吧？我又开始这种深深地苦恋之中了。
我到底是爱的发疯了，爱情是所学校，我是个不开窍的小学生。那天，大家都没去练车，我乐得有一下午的静谧时间去读书，我翻开《追忆似水年华》，读到普鲁斯特对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爱恋的醒觉，我瞬间被击中脑袋，是否我对她的爱也是这样一种对神秘性的想象？是否我一接近她，神秘感会消失，激情会退却呢？我爱的不是她，而是以她为底本，从而进行的自我想象建构，我沉醉的不是她，而到底是我的幻想。可是这种醒觉并没有缓解我的痛苦，反而使我的痛苦愈加严重，一种碎裂的虚无感随之而来，身体里有种器官在反抗了，我的本能开始惩罚我对它的吝啬刻薄。时间到了，我今天见不到她了，心尖痒痒，脑袋慌慌。我再也不能静下心去，于是整个身体都空了，成了一具完全没有灵魂的躯壳，我点上一支烟，费力地朝肺里吞吸，想要把这具躯壳填满。终于，脑子里得到了片刻的充盈。尼古丁的效用过后，心跳的便更加激烈，每跳动一下，她的身影便在眼前出现一次，我急得抓耳挠腮，我站在院子里，仰望天空，四围的院落把我困锁，天空到时一片自由之地，可天空中却也飘过来了她的一颦一笑，我的身子颓疲下来，我觉得我应该为自己做点什么。我找来一张卫生纸，上面用水笔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她的名字，笔墨洇透开来，在柔软的纸上各自偏离初写时的痕迹，我心下一恼，遂想到烧掉此纸，便断掉我的念想吧。火焰瞬间燎烧而起，转眼时间便化为灰烬，可是我的心还要很长时间才会枯寂呢。
秋天确乎是到了，不然我的心怎么会像秋黄一样扑簌扑簌的掉落呢？曾经像罗绮一样编织的美丽幻觉竟随着时钟分秒的走动慢慢的破灭了。盛夏的烈日骄阳终于下场，我该冷静的思考自己的处境了。人生中几段失败的表白，表白前那炽热的期望，表白后惨淡的离场，苦痛让我更加的反思爱情。即便是人清醒的意识到了爱情的荒诞性，可依旧不能自已的沉溺其中，人的生存繁衍的动物本性不外乎如此。爱是付出，我又能为她付出什么呢，不过是心灵的一场激动，从远处看，她是美的外在表现；保持距离，我在自己心中幻化了她的美的内在表现。于是，在我心中她成了美的内在与外在的统一，她成了美的和谐的化身了。及至我和她的距离由于我一方的努力而不断地靠近，我渐渐发现，现实狠狠的击碎了我营造的内在美，于是她成了残缺的破败的美了，不仅如此，待我从这种内在美的幻想中脱离，我竟发现连她的内在美也不再具有了，似乎内在外在俱荣俱损。
走进月亮，是一种错觉。我喜欢在夜里出行，太阳在白天出现，他会为所有的人提供光明；月亮在夜晚出现，会属于我这个夜里独行的人，太阳隐没，她想必也十分孤独吧。我不住的向月亮走近，想和她作伴，其实是自私的想把她占为己有，我奔跑，追赶，可我们之间的距离从来不曾改变；我灰心，失落，背过身去，离开月亮，月亮把温和的光洒在我的背后，在我前方的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我知道她开始挽留我了，但是我已下定决心躲避这份挽留，我找到了一片阴影，挽留的话语不再继续，我的影子的轮廓也消失了。
秋天是个干燥的季节，抽走了万物赖以生存的水分和养分，我的心也渐渐地凋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