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祸

一

有些馒头诞生于寒冷的黑夜，从胚胎到成熟只需要短短的一个小时。这些早产儿一睁开眼便清晰的感受到外界低温的催逼，不过好在白花花的生命的炽热冲抵着外界的酷寒，造物主们又贴心的为它们盖上一层厚厚的棉被——一道坚实的保温屏障，这下任是寒气正面进攻也罢，侧面偷袭也罢，也休想逾越半步。

刚感觉到馒生的幸福，正准备呼呼的睡上一觉，馒头们又开始了馒生的第二个际遇。它们感觉到自己的温巢正在上升，到达一定高度又开始下落，随着轻轻地一震，世界又静了下来。紧接着电机驱动声响起，它们开始感到颠簸，一阵过后，就又开始轻微的晃动，好在熟睡的伙计们可以互相充作缓冲层，多么惬意，暖乡里的美梦！

嗵！一声巨响。馒头们头碰头，脚挨脚的被高高的抛起，美梦不再，馒头们滚落一地，摔了个四仰八叉。谁能想到刚才还舒舒服服的躺在暖乡，如今竟遭此横祸，短短两个小时，馒头们已经经历了两次馒生的起落。馒头们无助的躺在冰冷的黑黢黢的路面上，等待造物主的解救，这下寒气可逮到空子啦，一个劲的往馒头们身体里钻，馒头们向上散发着腾腾的热气，这是向造物主求救的信号，可任是热气渐消，馒头们也没有等来造物主的救亡。随着体温一点点的下降，馒头们的生命也即将走到终点。在它们生命的尽头，从远处射来两道光，似乎在为这些馒头指引上天堂的路。

二

路中间，一辆面包车斜跨两条车道停着，远光灯开启，在漆黑的夜里极为刺眼。老王着急忙慌的从面包车上下来，眼睛睁得极大，看起来有些狰狞。牙齿不停的上下磕碰，抖得极为厉害，他哆哆嗦嗦的朝前方倾倒的车斗已经变了形状的电动三轮车奔去，一路上脚不慎踢飞那些尚有余温的活计也毫不在意，冷冷的寒风一吹，鼻涕就嘶溜溜地从他的鼻子里冒出来，他一使劲又给吸了回去。

电三轮下压着一个穿着厚厚绿色棉袄的女人，女人黑白相间的头发散落一地，面朝下冷冰冰的趴伏在地上，看上去已经不动弹了，像是晕了过去。

老王双手触及电三轮刺骨的铁围挡，使出了好大一股劲才给电三轮搬动起来。随后老王弯下腰去，想把女人拉起来。拉不动，女人死沉死沉的，于是老王撩开女人的头发，用几个指尖拍了拍女人的脸庞，嘴里嘟囔道：“老婆儿，醒醒，醒醒，老婆儿。”女人不回应，脸色阴沉，冻得僵硬，几乎与老王脚下漆黑的柏油路凝为一体。老王嘶哑的声音逐渐变大，嘴角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咧着，嘴里仍喊道：“老婆儿，醒醒。”女人似乎在和他赌气，任凭老王再怎么撕心裂肺，竟狠心的不理他一下。

老王愣了半天，这才痴痴呆呆的反应过来应该叫救护车。拿出手机，手已经冻得发麻了，按着指纹解锁半天解不开，他突然想起不用解锁就可以拨打紧急电话，他打上119三个数字，刚点下拨通，一辆大货车从身旁呼啸而过，轰隆的发动机的声音和轮胎与马路摩擦的声音交织，吓得老王一个拿不稳，手机掉在了地上，张大嘴巴恍了半晌，老王才又捡起手机，手机上显示通话时间已经过去了十秒，老王点开免提，电话那头还在耐心的问您的位置在哪，情况怎么样了。老王一副失了魂的样子，人家问什么，他就答什么。情况终于说完，救护车十分钟就赶到，老王又拨打了交警电话，交警也是十分钟赶到。打完电话，老王使劲地把老婆儿翻了个身，把老婆儿的头枕到自己的腿上。老王低头看向老婆儿，脸青紫青紫的，还有几处擦伤，老王的眼泪忽地噙满了眼眶，恍然梦觉，老王再也忍不住了，嚎啕大哭起来。

三

老王和老婆儿是附近食材批发市场卖现蒸热馒头的一对夫妻，由于手艺好，用面讲究，并且保证纯手工，无添加，因此积累了不少好口碑。夫妻两人每天早上在自己乡郊的家中蒸上好几屉馒头，然后拉到市场里去卖，由于来批发的人都是乡下集镇来的商贩，每天很早的就来采购，毕竟要保证赶回乡镇时，第一批赶集的能够买到。因此每天老王夫妻都得三四点钟起床，等到蒸好馒头，再装车赶到批发市场，时间都已经来到六点多钟了。

对于做馒头，老两口颇有些研究，首先就是面的选用，一定要是一两年之内刚出的新麦，这样做出来的馒头口感香嫩，和面的时候还要加上猪油和白糖，这样能使馒头有甜味儿且蒸的时候不易开裂。其次就是面一定要经历三次饧发，做馒头的时候一定要用手搓成型。由于是批量制作馒头，一些馒头作坊全程用机器代替，其实两种馒头味道之间的差别还真不容易尝出来，不过有一些舌尖挑剔的老顾客还真就能尝出来这其中的不同，有的甚至跑个大老远儿就为能买到老王夫妻俩的馒头。老王当然知道他们为什么对于馒头这么执着，中原人嘛，跟面打了一辈子交道，骨子里都遗传着面食的基因，早上一口馒头，中午一顿面条，晚上又是一口馒头，当然对于面有着天然的敏锐的察觉。

说实话，有时候老王感觉挺对不起老婆儿的，他三十岁才讨的媳妇儿，也是三十岁那年开始卖馒头，今年老王五十八岁，算算已经卖了二十八年馒头了。老王对于馒头有着深厚的感情，他用馒头养育子女长大，他用馒头送女儿出嫁，他用馒头为儿子置办了房子和车子，虽然都是贷的款，但老王相信自己的日子会像自己蒸的馒头一样，越来越鲜乎，越来越甜美，以后他还会用馒头给儿子娶上一个媳妇儿，那日子该有多甜啊！不行不行，不能太甜了，老王有时会想到，太甜馒头就失去了它原本的味道了。可也不能太苦了，毕竟苦日子大家过惯了，如今迎来了好日子，谁又愿意吃上一口苦馒头呢？

可是老婆儿却跟着自己吃了太多的苦，老王想起老婆儿有时候跟自己开玩笑说，为什么咱们家的馒头那么招人喜欢呢？还不是我跟着你把苦都吃尽了。虽然是戏言，老王还是听进了心里去，只因为他心里一直以来也都是这样想的。

每天早上像一个机器人一样按时按点起床，揉前一天晚上饧的面，然后捏成馒头，放到蒸屉，最后把蒸熟的馒头拿出来放到三轮车上，由于三轮车后面没有棚顶，这样能叠着放好几屉。然后就出发去批发市场，唯恐一些到的早的老主顾等急了。通常是老婆儿骑着电三轮车在前面走，老王开着买来的二手面包车在后面给老婆儿照亮，其实不仅仅是照亮，同时也是为了增大目标，唯恐让后面的车注意不到，一不小心追了尾。等夫妻俩到了批发市场，馒头通常很快就卖完，甚至有的来买馒头的到的晚了，没有买到馒头，那才叫一个捶胸顿足。七八点钟，馒头基本上已经卖完，一般会剩下一些，因为村子里有些人家已经跟他们说过要预留了。儿子有时候会给他们出主意说，既然馒头的口碑已经打开，为何不进行大批量生产，这样不就赚的更多吗？但是老王知道，自己的馒头之所以这么受欢迎完全是因为纯手工，并且选材细腻，如果大批量生产的话，固然可以满足一些需求，但长此以往，口碑必定会下滑，这是会损伤根本的啊，最终，老王没有采纳儿子的建议。

卖完馒头回到家，夫妻俩还要张罗着磨面，不是用机器，而是用最原始的办法精研细磨，从事本行多年，老王早就对此套流程烂熟于心，上午磨完面，下午休息一会，就开始准备和面了，这就是夫妻俩的普通的一天，而这样普通的一天，夫妻俩已经坚持了二十多年，从未间断。

老婆儿跟着自己这么多年，福一点没享，苦一点没落，等到儿子结婚买三金的时候，自己也要给老婆儿买个大金戒指带带，老王有时会这样想。

四

这天，夫妻俩照常起床，冬天的凌晨三四点，乌黑的夜似乎被冰冻凝，永远也见不到熹微的晨光。

还好一活动起来，身子骨就暖和起来了，揉馒头，上蒸屉，两人配合默契有加，水蒸气不断地从蒸屉里涌出，不一会儿，这个小小的馒头加工“车间”就填塞满了暖和的雾气。

老王打昨天晚上起心情就非常的不错，甚至一起床，老王嘴里就不自觉的哼起了小曲儿。原来，昨天晚上儿子告诉老王他一直谈着的女朋友最近开始问他结婚的打算了，准备让老王挑个时间和女方父母见一见，商量一下婚事。

老王咧着嘴掩饰不住的高兴，儿子的婚事一直是他的一个心病，相比较同龄人，儿子的年龄已经不算小了，况且有车有房，条件也不差，怎么就不愿意结婚呢？

这番儿子主动提起婚事，可让老王满腹的心事都付诸了流水，满心的希望寄予了这蒸屉上的水蒸气。蒸蒸日上，蒸蒸日上，咱老王家的日子也是蒸蒸日上。白汪汪的水汽中，老王似乎看到了婚礼上儿子儿媳向自己叩头，画面一闪，一个白白的大胖小子的轮廓分明出现在蒸汽中，只是一时有些看不清是男是女。看不清老王也无所谓，男娃娃好，女娃娃也不差，新时代了，男孩女孩都一样，老王满心想着。

馒头蒸好了，装进保温箱里，老王搬起一个个保温箱装进老婆儿开着的电三轮里，这时都凌晨五点多了，夫妻俩随即向批发市场出发。

高挺的路灯由于年久，居高临下的散发着一点凄惨的白光。夜依旧像一块浓重的坚冰一样化不开，眼前的黑色似乎化成了一道一道的波纹不停的向四周散开，老王有点眼花了。面包车远光灯开着，给行在前方不远处的老婆儿照亮。凌晨，马路上并没有什么车，老王的思绪飘飞起来，他又想起了儿子的婚事，就是不知道女方家要多少彩礼，听说现在彩礼要的可多了，老孙家儿子结婚女方家要了十八万八呢，一问怎么着，这是“行情”。

想了想，老王开始有些不那么高兴了，不管怎么样，儿子的婚一定得结，自己可就这么一个儿子，把他的事情解决了，自己也就了解了一桩心愿，而且，到时候儿子再给自己留个孙子，这老王家可就有后了。

这时老王的手机突然叮的一声响起，老王点开手机，原来是推送的一条新闻，‘因重男轻女，女孩被当作男孩儿养大，长大后发现本身就是男孩儿’，新闻抓人眼球，老王好奇心耸动，怎么女孩会变成男孩呢？当即点开了新闻，‘近日，市人民医院发现一奇特病例……“

五

老婆儿的葬礼上，没有请哭灵人，儿子哭天抢地，老王却无声而泣。村子里背后议论说老王是个没良心的，亲手把自己家的害死了，葬礼上竟也一声不哭出来。唢呐声响起，嘹亮的声音干透云霄，天灰蒙蒙的，寒风吹得干瘪的魂幡皱巴了起来，看起来极像人脸痛苦的表情。

批发市场上好几天没有见卖馒头的老王夫妇了，老王媳妇儿出事的消息渐渐散播开来，商户们以及老顾客们纷纷叹息，出了这档子事，老王肯定不会再卖馒头了，只可惜再也吃不到那么好吃的馒头了。

过了一段时间，市场上的人们竟然发现老王过来卖馒头了，只不过，他这次是一个人骑着新买的电动三轮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