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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禾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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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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锣鼓纪事(非虚构短篇)

“咚不咙咚…咚咚咚咚…勒勒…长……”一个天庭方正、脸庞饱满,眉心一颗大痣的身穿棉袄、外罩长布衫,头戴一顶灰绿色解放帽的老汉正站在路边,眼见他神情肃穆、精神抖擞,双手握着两根鼓棒在鼓面前沿轻划出一个半圆,鼓棒一上一下轻轻敲击,只听“咚”的一声响,他身后的一拨锣鼓顿时开奏。

这拨锣鼓中的各人都注意力集中、配合得当,听得他们渐渐进入高潮,这时眼前的整片天地都属于此,一阵阵明晰响亮、时时回荡的声音把这里覆盖。事实这般,此处就是他们的舞台。

来得早去得也快,一下子十几拨锣鼓已然陆续演奏完毕。现在他们正在一处处火堆或是一盆盆火石旁烤火取暖。他们大都摆起了龙门阵,有说有笑。这时,一个五六岁的孩童又羞又怕地跑到了桌子旁,伸出手抓起盘里的花生、瓜子、糖果就往盒包装。桌旁的人发现了他,他冲着正前方那个打鼓的老汉一笑,然后又拿起几颗糖转身跑了。这老汉微笑着看了他一眼,也就不再留意。

这时躲在远处的孩童不久前从外婆那里得知,那个打鼓的老汉是自己的爷爷。

这个孩童就是我,我就是打鼓老汉的孙子。

在黑茫茫的天下,宛如一阵灰暗的风卷过,之后的事似乎已然游离在我记忆范围之外了。我只记得很快就吃饭了,头轮开席。大多拨锣鼓的师傅们都会在头轮吃饭,他们已经完成自己的首场,几个小时后才会开工了。21点到23点半或者下半夜才是他们的主场,挨个上和轮流接力。现在无事的他们只好坐在桌前,在乐队的喧嚣歌舞和鞭炮烟花的恣意中静下来吃饭。这时,我看见了爷爷,他就坐在我斜上方的那桌。我忙着吃碗里的饭和看桌上的菜肴,也不时向爷爷那边打望。他还不急着吃饭,酒过三巡,酒足七分饱,剩下再吃五口菜大概就差不多了。“饭嘛,吃不吃淡。”旧历的新年毕竟最像新年,儿时的我看吃酒就像过年。

闭起眼睛,合上又张开的一瞬,我仿佛感到漫漫长夜就在自己的眼前。漆黑、绵长,像一条隧道,一个黑色的不见底的洞。洞里有风有火,还有寂静的飘在空气中的声音。这使我沉迷,令我深陷,我想起了浆糊调和、胶布般的沥青。我发觉自己曾有过的经历就如同绵长的潜藏着莫名气味的沥青,在阳光下挥洒,释放焦臭,却未见太阳。等着和煦的清风徐徐地吹散,让它重见春秋,在酷暑和寒冬重现自己的本真。长夜漫漫像终将逝去的梦一样悠长,如片羽若丝缕,潜入记忆的罅隙,进到深处。我记得我曾在一个夏夜打起锣鼓。

夜幕尚未降临之时,我们就已吃起了晚饭。现在,仍在继续。我爷爷这拨锣鼓的4名成员全是我家的长辈,除了他老人家,还有我三爷爷、我幺爷爷、我伯父。这一用血脉亲情所维系起来的队伍自然比一般的更加凝聚,更为紧密。一路上的插科打诨,时不时的嘘寒问暖便是这一事实的有力体现。

席中,这一桌子才刚刚进入高潮。三杯酒下肚的爷爷便和大家一道吃起了菜肴,高瘦的三爷爷不动声色,埋着头拨弄着自个儿碗里的东西;而面泛红光的幺爷爷则在往碗里夹了几筷菜后,又夹来两块猪膀肉,接着再把烧白一块块叠加,两块三块,最后一起夹到碗里。这时,爷爷向着笑吟吟的幺爷爷轻踢去两脚,并恨了他一眼。爷爷觉得这很不体面、不文明,可幺爷爷在回了一个漠然的眼神后依旧不为所动。其实从他开始夹猪膀肉起,爷爷的脸就已经挂不住了。爷爷试图多次阻止他都无效过后,只得给了一个较大的提醒。可是这时,幺爷爷已经完成这一次夹菜了。虽然席上发生了这样的一点不愉快,但总体来讲大家还是开心的,都很满意。

时间走过,如今四轮酒席已经进入尾声了。伴随着最后一件烟花冲天的进击和绽放,第二拨乐队也在飞扬的尘土中以一曲行远的《难忘今宵》做完了全程。接下来就是属于锣鼓的时间了,有锣鼓的夜晚注定是躁动的,喧闹的;必然是深长的,沉静的。十几拨锣鼓就要开场了。首先,坐堂锣鼓起工,顷刻间周围云集的锣鼓接连响应。一个来着一个,一个连着一个。节奏或快或慢,动作或轻或重。一时间高潮迭起、精彩纷呈,可谓一场视听皆娱的盛宴。鼓点尾音结束,真是感觉余音绕梁,久久不知它味。

这些锣鼓的水平自然有高有低,这个尚且不谈。即便是水平较高的锣鼓艺人也会有失误的时候,或是没有想起谱子,或是没能跟对节奏。这些情况一经发生,周围的人大都会立即向失误者投注一个眼神;大伙儿心知肚明,这时往往他本人也会有所察觉,觉得尴尬羞愧,过意不去。一曲刚落,就是“秋后算账”的时候了。这时,其他人一般会直接指出他的错误,偶尔会批评,旁边人会笑看或不理踩。我家长辈的这拨锣鼓通常就是这样。“锣鼓锣鼓,关键在鼓。”爷爷是打鼓的,一拨锣鼓中鼓是核心,主导着节奏。一般来讲,打鼓人的水平会略高于其他人。于是,每当这拨锣鼓犯错时,爷爷基本都会向三爷爷或幺爷爷直言错误。三爷爷因为年纪较大,耳朵不大好,有时没能听到也就不了了之。幺爷爷可就没什么客观原因讲了,要怪就怪自己学艺不精、水平不够,所以他老人家一般会成为爷爷的主要批评对象。但他一般不会欣然接受,有时还会据“理”力争,弄得大家都不甚愉快。大凡遇到此种情形,爷爷也无可奈何,说过就得了。按照爷爷的话说:“这也怪不得我说你。看热闹的门外汉倒没什么,可要如何面对这些行家里手啊?你时常出错,让大家怎么看你,怎么看我们这拨锣鼓嘛?”最后爷爷说的这句话我记到了今天--“人呐,无论干哪行哪业,都不能让同行笑话!”

后来,幺爷爷不时对我们说起爷爷经常鄙弃责骂他、让他难堪的事,一般他念过两遍,嘀咕两下也就罢了。不如烟的往事就随风而去。

办丧事坐夜的坐堂锣鼓会从当日上午打到次日早晨送葬上山。与其他客锣鼓相比,坐堂的算得是主家。他们陪伴时间较长,占据带头地位、起到迎接作用,固然比其他的显著。

酒席结束,人散灯灭,度过说长道短的黑夜,枭和鸦雀有时会在途中传来讯音。夹着尖利的叫声,长夜时而乍现出道道白光令人眼睛一亮。盼望着,闪亮,一下两下,徐徐地,不远处山顶的天空开始显现出灰鱼肚似的浅白色。天快要亮了。

当是时,灵柩已然转移到地坝。接着,大伙儿准备完毕,孝子贤孙们在长者的带领下端着牌位、火盆,举着花圈、花伞,排成蜿蜒的长龙,冒着漆黑的天色和点点星光,行进在寒风中。这一队伍随着路况的变化时快时慢,向前一步难度不小,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浩浩荡荡又零零散散,一个整体也是个人。一路上,锣鼓常伴,鞭炮恰时燃放。那曲调、声响,那整齐的步履、统一的严霜足以告慰亡人的在天之灵。长夜漫漫,逝者安息。

灵柩下葬前的那一刻,当抬起棺盖遗容出现的那一眼,所有的滋味都一下涌上了心头。往事浮现眼前,独自黯然神伤。痛哭流涕,权当追忆。鲜花美酒,烧着的火纸,燃起的红烛,君知否?知否?

暮光一瞬转回灵堂前。几个民间艺人围着一堆煤火凭靠微弱的灯光翻开曲谱,唱起孝歌。粗厉凄惨的歌声回荡灵堂,上空久久不逝,好比一片乌云在雨来前的长时守候。

转眼间,蒙太奇般脑海里的画面又一回停格在了灵堂前,定格在了那几个片段。缱绻不复,挥遣不散。

每一路入堂参神的宾客都跪拜磕头,烧纸上香。而此时,亡人的长子长媳必会在一旁陪同答礼。爷爷三弟兄打了几十年的锣鼓已对这类情景见多不怪,不新不奇。即便如此,每当未亡人发自肺腑的时候,他们心里也会跟着一阵悸动。人毕竟是人,到底如此。若遇到悲苦凄惨之情形,那便无以言表了。生命的离去带来的是更甚的凄苦,生命的终结不是随风去,而是一场更为长久的灾难。每逢听闻与自身有相似经历之时,必将愈加悲痛无助、孤苦无依。人类的终极关怀就是珍爱生命,守护心灵。一拨锣鼓在灵堂前打,接着又一拨锣鼓上去了。来来往往,几场演奏下来,此处已是悲歌苦语一片,死生不复多言。锣鼓艺人们看惯了太多的死亡,生灵以及逝去的亡魂;却也难以参透个中奥秘,看淡生命来去。只要是人,一个真正的人,便会有七情六欲,食得人间烟火的。

婚事与丧事绝然有很大的不同,可以说是完全不同,截然相反。故此,二者的操办自然也有很大的差别,单谈锣鼓一事便可窥见端倪。婚宴向来是不请锣鼓的,用不着。即便是请锣鼓来迎亲送嫁,往往也十分喜庆,吹手(唢呐)是必不可少的。你看他们那一个个笑呵呵、亮晶晶的脸庞,那全身洋溢着阳光的欢颜,不正需要吹手的欢乐祥和、摇旗呐喊么?喜事奏喜乐,绝配一对,喜上加喜。婚事要的是气氛,要的是心情;婚姻求的是幸福,求的是长久。或许,这从不选锣鼓定吹手便能看出。

所以,作为锣鼓艺人的爷爷不曾在婚宴上演奏。这也好,喧嚣了那么多次,终于可以坐下来静静地吃个饭了。平凡的人们喜好平凡的生活,热爱平凡。

漫漫的长夜须经过我们长时的守护与静待方可看见拂晓的曙光。就拿我来说,在我有过的几次通宵达旦的经历,长夜是驱不开,赶不走的,挥之不去。日子一久,它倒会附身在我们的体内、心灵之中,难以去除,难以割舍。围炉夜话,独候天明。我的经验使我知道:漫漫长夜从不是轻易的干脆的离去,而是纠缠着,迂回着,辗转反复。长夜远逝的前兆也不是白光天亮,而是灰暗逐渐变薄变淡。

我家到爷爷这一辈已传过4代人的锣鼓手艺已然日趋凋零,日渐式微了。我的父辈略会一些,而我们几个兄弟却是一点不懂、一窍不通。眼看着这一具有好多年历史的祖宗传下来的玩意儿就快后继无人,我们深感惋惜的同时却也无能为力。好在我上次坐夜时还看见几个年轻人在一起打锣鼓,他们精神饱满、手法娴熟。将这一传统技艺传承下去,实在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我想爷爷看见会更加高兴。

听着渐渐走远的锣鼓声,我仿若看见一条金黄的狮子在我面前舞着。舞狮人来回奔走,狮身随之变换灵动,美轮美奂、精彩绝伦。此时,锣鼓声回到我的耳旁,在我的心灵深处奏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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