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禾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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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张家界天门山脚的那一刻，易千忽然发觉那个走过的凤凰自己至今还念念不忘，竟一直埋藏在心底难以抹去。
曾以为这也会像之前那样，淡去无痕迹。可是，易千错了。
于是，易千这个来自关中、在川西游历大半年的独侠，便回想起自己不久前行经过的凤凰。
易千来到凤凰的那日，已经是深夜。易千举着火把穿过一条条明路暗道，越崖穿洞之后，到达了一处山门。此时，易千还并不知道自己已然到了凤凰山麓，通往凤凰城的大门。尽管这个地方在易千的游历计划当中，可如若不是湘西大侠“锄刀谭”的缘故和一些耳闻的传言，其实也可有可无。易千看见一座大气奇特、古怪神秘的门就在眼前，它是由木材和树藤组成的。易千将火把往前一送，便发现这扇门上布着若干古朴艳丽的装饰物，此刻它们正于夜风和火光之间摇弋闪烁。易千屏神朝高处一望，突然几句未曾听过的话语使其心神一紧，短剑已握入手中。
不由分说，易千也不回答。顷刻间，几个身着青袍、头戴高帽的刀客已经把易千围住了。易千环视一周，已然明了--此处乃是一个苗寨。不错，这里正是凤凰山中的苗王谷，凤凰城周边最大的苗寨。易千去凤凰城，此处是必经之路。很快，这几个苗人便被易千击倒在地。易千手中的剑刚一回鞘，其中一人就吹出口哨，接着这个短促而明快的哨音招来了数十名苗人。这些人大都身材魁梧、面怀不善，一下便将易千团团围住。如同一群蝙蝠死盯住了猎物，同时还发出吱吱的响声。这群苗人还未出手，易千也在静待时机。突然，好几大把火出现在寨门前的上空，一时亮光明晃，宛如白昼。人群即刻闪出一条路，一个身穿苗服的青年男子迎面而来，走到易千跟前。这人单薄硬朗，只是面色略显青黑。眼看其气度做派，易千便料定此人是苗人首领无疑。
事实果真如此。这时，苗人头领说，“请问你是谁，深夜来我苗王谷意欲何为?”此刻的易千颇觉庆幸，好在这人会说汉话。易千回道:“我是一名游人。只是凑巧路过宝地，实无恶意。”头领听了答话，偶一停顿之后便才问道，“你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易千听闻，回答，“天下之大，四海为家”。头领凝神看过易千一眼，便道请，还立即屈身伸出右臂。
就在易千要跨门而入之时，头领道一声“且慢”，有人端来两大碗酒。易千也曾听闻苗人风俗，暗想这头领倒如此直爽，于是不假思索便一饮而尽。这时，头领哈哈一笑，“兄弟，果然真豪杰。既然如此，这第二道坎儿就免了吧，歌不唱也罢。”接着，寨门大开，两人并肩而进。
这夜，易千受到了苗人头领的盛情款待。此二人喝酒吃肉直至寅时方才结束。这位头领名叫郎青松，是苗王谷的少谷主。虽是少谷主，但因父亲卧病多年，谷内大小事务一向由其掌管。郎青松今年而立，长易千几岁。两人还在酒酣畅快时言过义结金兰之语，笑谈待明日酒醒方可行事。这天，易千沉睡到正午时分才醒来。易千酒量不差，竟还感到头脑有些闷热疼痛。心想，这苗酒到底有几分能耐。于是，睡醒的易千就在屋前练起了自己最近才创出的一套剑法。易千身形沉稳，动作矫捷。这剑法看似凡俗，实则厉害非常。练完剑的易千便已预感到郎青松将会有求于己，昨晚到这儿的全部易千其实都了然于胸。说时迟，郎青松这就来了。原来，今天正巧是十里八乡的苗民赶集的日子。作为豪爽好客的寨主自然得把自己的好兄弟带去瞧瞧，而易千又岂有不接受的道理，便欣然往之了。
一路上，易千见识到不一样的民风民俗颇觉酣畅，对热情大方的苗人姑娘更是欣喜不已。而这一切，郎青松都看在眼里。返回途中，郎青松说，“怎么样兄弟，我苗寨不错吧?”“当然，果真非同凡响。”易千情真意切地说。后来，郎青松不无试探地问道，“兄弟相貌堂堂却仍未娶妻，不知可有中意女子?让哥哥我为你做媒。”易千笑而不语。郎青松也微微一笑。
当天晚上，易千受邀参加了一个盛大的篝火晚会。苗人的歌舞喧嚣，火势威猛，仿若整片夜色都在此间沉沦。到群体舞会结束后，易千在郎青松的力推下于众人面前挥展起自己的剑法武功。即使只是所有的十分之一，也足以令在场的人为之震撼、敬慕。而郎青松就更是心中有数了。接着，一名白净红润、秀雅丰仪的女子出现在易千面前。这姑娘羞涩而端方，一双明亮的眼睛更是增色。此女是郎青松的堂妹，年方二十二却尚未婚配。郎青松自然而然的介绍了两人认识。
此后，易千在苗王谷的遭遇颇具神秘色彩，神鬼湘西，不可知又不能解。晚会后的第二天，郎青松便直言欲将自己唯一的堂妹--郎怡许配给易千。易千谢绝了。晚上，郎青松又要与易千结拜，易千以“相记于心”婉拒。谁知道这天夜里，不曾饮酒的易千居然也醉生梦死，不省人事。醒来，易千发现郎怡竟睡在自己旁边，还又羞又喜地对易千说，“易大哥，我已经是你的人了。”
易千离开了苗王谷，来到凤凰城。此时，看着缓缓流去的沱江水，易千偶一发觉这一切都是场梦。易千沿着沱江边的小道走走停停，几个身着迥异的妇人正在江边，有的在洗衣，有的在浣花，有人却在洗剑。就在这时，一群白鸽叫着从江上的天空飞过。易千的目光透过清晨阳光斜射的杨柳，留在了一座飘摇着白雾的古桥上。易千随即仿似跟着心的招引，朝着古桥走去。易千的步伐很轻，脚步慢慢的，可好像敲击着石板的声音就在这时传来，铿锵有力、回响涤荡。穿过几条短巷和小道的拐角，易千在一座高高的白塔前驻足。易千抬头仰望，微一注视，一枝不矮的树丫遮蔽了稍有偏倚的眼神。可是易千还未能上得塔去，这望之弥高、白洁肃静的塔。易千仍旧向前走着。
易千悠悠的心神一会儿看向江里的水，一面在江边的屋楼辗转流连。发觉有两人端坐在凿开的石洞中，易千不由得一惊，而后又一喜。一个素雅窈窕的姑娘映入眼帘，看上去约摸十八九岁，一对弯弯的新月般的眉宛若春风。那秋水一样的神，也令易千心海颤动。这姑娘在哼着小调，静看着对面的吊脚楼。一个诚朴又精壮的中年男子坐在身旁，正在一块竹板上刻画。这男人一丝不苟，双目炯炯有神。易千忽然想起自己停留凤凰的目的，于是便向这姑娘问起“锄刀谭”的墓地。得知它在沱江下游山上的一片竹林时，易千笑了，如沐春风。易千仿若又沉浸在了姑娘那江水似的月眉里。
“小月，我们回去吧。”中年人对姑娘说。然后，这二人就带着十来块乌黑金亮的竹板走了。而易千这时望了下两人的背影。原来，这个名叫小月的姑娘姓谭，那男子则是其叔叔。叔侄俩住在沱江右岸的土家宅院里，是纯正的凤凰人。紧接着，易千便往“锄刀谭”的墓地走去，要在其家乡拜祭这位名扬四方的湘西大侠。可不知为何，或是易千初到此地不识路径，小小的凤凰城居然让其走了两三遍。现在，易千已经是第三次站在凤凰城东门了。欲访敬仰的侠客而数次不得，这令易千万般无奈。易千在凤凰城里走着走着，突然就被卷进一阵风暴当中。
凤凰城居住着汉、苗、土家三族人，其中苗人和土家人约占七八成之多，而为数不到三成的汉人则是城中的统治阶层。近四百年来，凤凰城的城主均是由汉人担任的，城中百姓也基本以之为首；在这些人的统治下，凤凰城大抵相安无事，生活富足。可是，一些不满汉人统治、担忧被奴役的苗人和土家人对此的反抗却几乎从未断绝。近年来则更是不得安宁，这可能是百年中最大的一次抗击了。这当中，以苗人为甚。而如今，凤凰城最强的一支反抗力量正是由苗王谷首领郎青松所率的苗民队伍。眼下，这些意欲翻身作主的苗人正与汉人和一部分土家人决斗，激战正酣。
弄清楚事情原委的易千为停止城内战火、各民和平相安，便果敢坚决地加入到了这场战斗中。易千要为凤凰的长治久安，竭力维护汉人的统治。这两支队伍的交战地点大抵未在凤凰城中，而尽数定于凤凰城楼和南方长城之上。这些人都极不愿破坏自己的家园，而要在先代战斗过的土地上决一雌雄。此次战斗最终以为数较多且计略得当的汉人阶层取得胜利，苗人铩羽而归。严酷的事实使其再一次明白了正面强攻是绝不可能成功的。在苗人被迫撤走前，大战尚未结束，郎青松在城墙上遇到了正在阻挡其前进的易千。郎青松不免又怒又恨，浇不掉的气焰愈发高了，于是便即出手。可郎青松终究不是易千的对手，最后只得逃逸而去。
猛然间，易千已然明白自己离开苗寨前的那一夜发生的事。“不然，我第二天又怎会四肢无力，好似体力不支呢?”那夜，郎青松在酒里加入了烈性霸道的迷药，而消解易千体力之事据说是一名来自苗寨妓楼的妇人完成的。这妇人异常高兴，简直求之不得。易千后来还是活着，毫发无伤。可如此一来，郎青松的如意算盘和报复计划自然就落空了。没错，郎青松正是要利用易千来除掉凤凰城当今的城主。这一想法从易千在寨门前轻易干掉几名苗人高手之时便已产生。
很快，易千受到凤凰城领主们的盛情邀请，可这次却没去。这之后，凤凰城主王选竟亲自来到易千暂居的农家小院。易千感谢城主的深厚情谊，却也未有过多表示。易千对王选说:“行侠仗义是我江湖儿女的本分，何况凤凰于我更有不凡之意。”就这样，易千在牌楼边的小巷里度过了平和安宁的几天。
这天，一个猝然的噩耗传来，凤凰城主王选和几名重要的将军在一夜之间被人杀害。一时间，凤凰城陷入了一阵迷惑混乱。这日傍晚，易千独自一人来到沱江边游玩。适才，路过吊脚楼的易千又见了谭小月一面，小月的叔叔已经在与苗人的战斗中死去，而今家中就只剩其一人。易千心如死水微澜，一颗孤寂的星在亮。转瞬之间，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沱江两岸烟火辉煌。凤凰城中仍是一片璀璨，这颗明珠似乎并未受到动乱的影响。但易千明晓，许多人也知道，一场夜色下的大战即将拉开。此时，刚才从空中掠过的那群白鸽又急匆匆地飞了回来，叽咕嘈杂、黑影点点。突然，易千似乎被定住一般，不得动弹。易千越要挣扎越是困难，功力也难以施展。
就在这时，沱江左岸的巷道上奔来了数以百计的黑衣人，这些人手持利刃、疾行如飞。正当黑衣人停下脚步以待进击之时，横贯左右的几座桥上数十名弓箭手一并现身，只等一声令下。而右岸的杨柳长道上不知何时又冒出许多威严雄伟的士卒，令人胆寒。这场夜战在双方头领的哨声中开始了。沱江两岸正一阵杀戮，随着箭矢飞去，数声惨烈的尖叫此起彼伏。接连之间，不少人落入沱江，湍急的江水翻涌着尸体，血红一片，顷刻又消失不见。接着，郎青松现身了，带领着几名好手正朝汉人头领杀去，所经之处，鲜血四溅。而这时的易千却仍旧不得解脱。直到一名苗族老妇人经过，才从瓶中取出解药喂其服下。很快，易千便恢复过来。于是，易千就出手了。原来，易千是中了苗蛊。此蛊十分厉害，据传方圆廿里之内绝不可解。易千尚不知自己是如何被施蛊的，也不明这老妇究竟何方高人。
易千立即寻找郎青松，制住这个苗人头领自然就牢牢锁定了胜局。与此同时，江面上的几十条船突然开动，船头船尾的灯笼也一齐点亮。摆渡人划起桨唱起歌，分批向着上下游行去。这时，数声鬼哭接连响起。众人高呼--这是凤凰的神明在显灵。终于，易千发现了郎青松。易千正准备将其擒住，这时郎怡却突然跑过来，高喊着，“易千，你不要杀我哥”。就一转眼的功夫，郎青松落到了易千手里。这时一名老妇人出现了，正当易千极有可能再次身受苗蛊之际，这个向其飞来的蛊却神鬼莫测地种到了郎青松的身上。“干姑婆，这蛊怎么施到我哥的身上啦？”郎怡大叫，一脸疑惑。老妇人也极为震惊。就在这时，凤凰山的守护神显灵了，一只凤凰现出金光，无比明亮。老妇人高喊道：“这是神的旨意。”后来，这老妇就疯疯癫癫了。而此时的郎青松已毒发身亡，跌入沱江。
易千过后听人说:凤凰城外有一对蓝姓孪生姊妹，姊妹俩深通苗蛊，极为厉害，妹妹心地善良，姐姐却残酷暴烈。那个疯掉的老妇正是这姐姐。心怀感恩的易千想，果然不是同一人。
最终，残存的苗人回到苗王谷，不再反抗。一位新的汉人城主诞生了，三族之间相处和平，凤凰城依旧如往昔般美好。
现在，正是凤凰的清晨。袅袅的白雾覆于江面，风吹雾散，江水滔滔。易千走过白塔，发现谭小月依然端坐在石洞里。谭小月问易千将要去向何方，易千却说你能带我去“锄刀谭”的墓地吗？谭小月便领着易千去了。途中，谭小月告诉易千，自己正是“锄刀谭”的后人，不过隔了数代，家道衰落。易千用一把短剑和一壶清酒祭拜了这位自己心目中的大侠，此时的竹林摇曳沙响。
这天，易千便启程离开了游历近半月的凤凰。易千不曾停留，一如往常。只是当墓地的一条白犬送到桥头依依回返之时，易千才回过头去看了它一眼。就在这回首间，易千看见了谭小月，宛如初见时的模样。易千还是走了。
此刻，登上峰顶一览众山的易千在心中念道，凤凰……
